更新時間:2014-05-01


    吳鎮有舍引仙駐,緣客方來花徑開。


    吳鎮不甚大,論要緊也不及馬家坡子鎮處,然在京西,這吳鎮卻是一個了不起的地方。


    它不扼守沙坡頭,戰略要緊也不過爾爾。然而,這由往來商賈,尤是北地諸侯地與大唐往來的商賈行旅,將這裏方漸漸湊處個鎮甸,漸漸繁華出如今的模樣。


    鎮非唐管,亦非諸侯管,正在這三不管的地帶,常住的民不過五百戶,有唐人,也有契丹人,自不乏黨項的,然每日裏往來的旅客商賈,卻將這鎮甸渲染地並不比中等的縣冷清。縱在大雪天裏,縱已是戰區,那也不減熱鬧許多。


    契丹鐵刀駿馬販子南下須過這裏,黨項偽魏乃至蛾賊買賣人,大唐商人,也都要在這裏匯聚,而後南來北往東來西去隨緣。


    便有家資豐厚的商人在這裏置辦了店鋪,便有行腳的在這裏開了食坊酒肆,便也在這裏,將個鎮甸勾成了市集,倘若別處能有的,這裏自可勾得,這裏可勾得的,長安也未必能勾得。此處有零散貨物鋪子,也有大宗買賣的店子,當真是要飲食徑尋食坊酒肆,豐儉隨意多寡當心。要取衣物胭脂,也有,長安貴人娘子使的春凍水膏,巴蜀女郎愛的涪水軟膏,江南女子追捧的麗水粉膏,最是聞名天下的,自是平陽公主府上傳出的胭脂燙,諸如此類,隻消你要,便都有。而刀劍駿馬,美酒果蔬,應有盡有。


    於是,這小小一處鎮甸裏的聞名京西的人物,俱也都算是大人物。


    別的不說,便那一個引仙莊,綿延院牆十數裏,其中點裝修飾,原州城也尋不出他第二家來。


    隻這引仙莊神秘的緊,莊主姓甚名誰也不知,鎮中人也都不知,隻知這是個好客的主人家,但凡有一技之長,便能在這莊裏得奉養,過路的豪客手頭緊缺了,在他這裏也能得好生一筆助金,名聲十分的叫人傳揚。


    大雪日,正是天色將明時候,坐落於鎮北處的引仙莊高高門樓上,兩盞碩大的氣死風燈東搖西飄晃晃悠悠地打著瞌睡,緊閉的門後,門子老院迷離著酒醉的渾眼有一個沒一個地打著飽嗝,得有多久了,這莊子裏未來豪客投了?他這隻在夜裏值宿的老倌兒,年月裏拿那些供養也覺虧欠人家的很了。


    卻在這時,眼見著小小的食攤兒,支著雙耳鐵鍋咕嘟嘟地沸出一碗又一碗的餺飥,一塊又一塊的麥餅,將諸般熱乎乎的食兒將著勺兒舀起來,瀑布價又串回了鍋裏,就著酸溜溜的湯汁兒,老遠教人先淌出了口水。


    老倌兒便受不得這誘惑,尤是個半醉的老頭兒,卻他待這酸湯的餺飥,十分是個有講究的吃客。吃這酸湯餺飥,首要當選柳根頭家婆娘做的,清亮的酸湯,紅白綠青的澆頭臊子,那做了幾十年酸湯麵餅的老婆子,最是知這酸湯餺飥的道理。


    這二來麽,當食二鍋的麵片子,頭鍋的酸湯,新熬出來的澆頭臊子,更須有將熱鍋裏以蔥花熗的老醋,如此,那味兒方足,若能在餺飥裏,將炕頭上烘幹的火辣椒捏碎往裏頭丟些,這樣的大冷天裏,一口麵片子尚在咽喉裏噎著,滑溜的湯汁兒已熱乎乎地竄進了肚腹,那個舒坦哪!


    一身汗,一身爽快,老倌兒便好這一口。


    約莫好時辰,掐著準確時刻,老倌兒睜開渾眼,大大先支個懶腰,又打個嗬欠,將老羊皮襖往肩頭上一搭,先吆喝兩嗓子前幾日聽到的老腔,將清水淨麵漱口,自黑漆漆的老櫃裏取了自家碗筷,吱呀呀開了莊門,他是引仙莊裏有頭臉的人物,裏頭的錢管家進出也時常衝他帶著笑招呼過,隻在高高的門階上站住了,將碗筷小心捏在手裏,腳下瞧地清楚,背著手先等這些個小生意的人湊著與他打過招呼,這才一搖一搖下了門階,邁著方步往柳根頭家的餺飥食攤兒而來。


    這食攤兒已開張了,一撥食客已去,此時柳根頭老兩口帶著紮了鬟兒的豆蔻孫女兒正忙,嫋嫋水汽裏瞧見老倌兒,老跟頭慌忙先停住手裏的活計,笑容可掬先哈腰點頭招呼過:“您老來的巧,惦記著您好咱這鍋裏的一口兒,麵餅,澆頭,清湯,挨著二鍋的都足份留了,先給您盛出來?”


    老倌兒凸著肚皮微微頷首,環顧著周遭的食客,又有太多不識的,轉眼往座頭上一瞧,老倌兒心下先是一頓,再細細將那占了整個座頭的三人瞧了個上下,這是三個來投莊子的豪客。


    不是老倌兒自大,這雪已飄落的狠了,南來北往十分道路艱苦,引仙莊素來好客,來往客人怎會不知?


    看這三人,當頭隨意卻依舊掩不住那大馬金刀如絕世猛將般的一條壯士,他的手邊已擱起了少說六七個海碗,看抬起頭來嗬氣時啊麵容,也隻不過二十的年紀,麵容上一團和煦,然他旁若無人的那等氣勢,怎會是甘據人下的人物?


    這人手頭一邊一摞海碗,一邊一柄粗布包裹了的刀,大冷的天並不著太厚的衣物,裸露的手,自背到心盡是百層綢緞蒙上清油的顏色,他若出手,定將那青石也能裂碎了!


    在他左右,一條眼目嘰裏咕嚕都藏著奸詐,然這人定是見過血的,且不少,眼目掃射,下意識都在靠近的人身上如脖頸肚腹下瞭,那是軍陣裏殺人的好手方有的機覺。


    另一個隻是少年,清秀如女子,年歲最少,穿著稍顯寬大了些,顯見是那兩個同伴愛惜他年少,三個是投契的夥伴。


    再將眼目細細瞧那當頭的青年,老倌兒忽吃他警覺的彷佛是天生的敏感使雙眼掃來,刹那間那強作假裝的架勢一時收不住,似乎教人說破了小把戲的孩子,慌忙將目光往別處移了開去。


    這三人,自是衛央三人了。


    自往南來,腳步也走地困倦了,入吳鎮時,三人竟見這鎮北外繁華便已將南邊許多縣城也比了下去,好不稀奇。


    正當是早膳時候,那柳根頭家的食攤兒已支了起來,往鎮內走一圈大略看知,竟正是這引仙莊最是豪強,便湊百多大錢一起來這餺飥味道最是誘人的柳根頭食攤上吃食,隨口問起時,果然方圓百裏,南北去東西來,隻這引仙莊果然最為豪強,沙坡頭裏也有他的田業,說是生意通達四海,乃是往南販運駿馬,往北倒賣瓷綢,西去運送镔鐵器械,東往竟勾連高句麗,將奴婢也私自在諸國販賣。


    這是個靈通的人家。


    衛央便決定,要在這豪強竟戰事也不敢犯他的莊子裏瞧一瞧去。


    看門樓上風燈高掛,當時要去叩門,教柳根頭一把拽住,說出一番更教衛央心中突兀的話來。


    這老實人口中,最是能說出驚天的訊息。


    柳根頭道:“壯士莫瞧著引仙莊高門大院,遠遠看去是神秘的緊,實際上,這是個十分好客的人家,但凡有一分本領,能便在這裏討一口飯食,如若壯士行走天下,有些咱們這等常人不知的訊息教他聽了博得一笑,那也足得許多奉送盤纏。”


    原來,這非特隻是個愛交結壯士豪客的,竟待這訊息也十分喜愛。


    這時代裏的人,愛聽風傳那倒也罷了,隻在這一處消息十分靈通的鎮甸裏,又是交戰的要地之側,聞訊何用?難不成,以平陽的待人處事,竟這等人物也容他在麽?


    以己度人,衛央是絕不肯教這等看似待己方也有些便利,實則教敵方更為靈便的莊子絕不肯聽之任之而不顧。


    大唐有銳士百萬,有精甲百萬,有利器百萬,自有雄心百萬,然大唐畢竟太大了,戰場之中,些小的紕漏也能使勝敗翻覆,這些連錢財都不認隻要人物消息乃至情報的莊園,怎會是個善的?


    若這不是密營的所處,定是契丹的探子周轉所了。


    一時定下計較,假意問柳根頭以投門技巧,柳根頭絲毫不覺這引仙莊有甚麽不妥,笑道:“壯士隻管在這裏吃些熱乎乎的餺飥,莊子裏的守門老倌兒,那也是這裏頭手眼通上下的伶俐人物,老漢看三位行為舉止十分不是泛泛之輩,他怎敢亂加阻攔?隻消片刻見他出門吃老漢這裏的餺飥,三位落下些身段奉他一聲丈丈,這門自進得去,恐怕那莊主也見得著哩。”


    聽這口音,這柳根頭是個長安人,怎地甘願來這戰亂之地?


    柳根頭笑道:“管它甚麽安穩地戰亂地,咱們唐人在契丹境內行商,再大的戰起,他也不敢來害咱們,何況此時不過區區蟊賊如李繼遷之流?我看三位,倒都是壯士,若能得這裏的莊主人家投契,早晚投咱們大軍裏,公主麾下成個大將,豈不比臨時老漢這裏一口餺飥也要湊錢的好?”


    王孫大怒,一把正要拔刀,出手落了個空,方想起此一番出來,三人隻率正手中攜了那柄號令天下的龍雀。


    衛央喝道:“你這廝,怎地連好話歹話也聽不明白?真有刀劍,你真要犯法得刑麽?”


    王孫訕訕地笑著,衝吃了一驚的柳根頭連連拱手,道:“丈丈多心,我這人出了名的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衝動,全屬衝動,莫怪莫怪,下番咱們再過這裏,定來再賞光你的餺飥鋪子——真不錯,再有,都來,暖烘烘的好不痛快!”


    柳根頭眼中閃過恍然的神情,瞧向衛央,上下打量處,伸出大拇指無聲一笑,這是咱們唐人的子弟,是咱們大唐的銳士,單刀敢往這裏來,真是壯士!


    便是販夫走卒,愛的都是英雄好漢,恨的都是叛賊懦夫,這三五碗餺飥的當兒,食客們將拱手送沙坡頭予賊的那一潑人馬,祖宗都罵出個三屍暴跳來。


    衛央暗暗點頭,如此大唐,民心真可用!


    心中痛快,又邀滿滿的大碗餺飥來,柳根頭瞞過了老婆子,自知平陽麾下軍紀森嚴這膳金須少不得分文,便將難得的肉羹多加了兩大勺子,亮亮的胡麻油,足足地蓋了三勺子,末了親自將海碗奉來,高聲一叫:“貴客用好,咱們便伺候旁的去了!”


    衛央忽覺心神澎湃,他覺著,一改那懶散的性子,風雪地裏犯險北往,艱難困苦處再番封狼具胥牧馬唐努烏梁海,那都值了。隻因這時的大唐珍惜自己的疆土,這時的唐人愛惜自己的勇士!


    一個國,一族人,若不愛自己的疆土,若不愛自己的勇士,若不愛自己的女人,驃騎將軍複生,漢武大帝再臨,又有甚麽法子去改變呢?


    這引仙莊,去得。那沙坡頭,取得!


    平陽願為這龍雀,是為壯士,怎能不肯為刀鋒上的一刃精鐵?


    此處人多眼雜,柳根頭是個老江湖方猜到了他三個的來頭,旁人見他待這三個竟熱忱地過分,紛紛竊問,柳根頭隻笑不語。


    又送幾片幹辣椒來,那引仙莊的大門自裏頭開了,那老倌兒慢悠悠地晃了出來。


    柳根頭往衛央使個眼色,鑽入火頭下忙活去了。


    便這一時片刻,衛央與那老倌兒的目光刹那交纏了一個回合。


    若這引仙莊真是個齷齪之地,似這老倌兒的唐人,已不是真的唐人了,他的骨頭,已教人酥地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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