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立馬東柳林村外土坡之上,翹著眼往村內觀望。


    高空的日頭,暖化了地上的積雪,馬蹄下冰層上潤潤的水,使戰馬頗有不耐,煩躁踢踏著腳步,正如韓德讓的心。


    他不知這村裏怎樣的光景,盡管這裏是遼國的盟友聯軍的地界。


    或許隻有身為敵人的時候,才能真切知曉漢人是多麽的難以對付。這裏是聯軍的地界不假,可這裏的生民,那都是漢地兒郎,大唐子民,韓德讓一心都在遼國,恨不能天生為契丹人,他自知未必人人都是他,煌煌的上邦,峨峨的天朝,千百年的教化流傳,早將故地生民鑄就出不能天毀地滅的風骨。


    縱然隻是農夫走卒,心裏熱愛的,那還是雄偉長安城裏得了天地靈氣造化的大明宮,那一潑配軍到了這裏,這裏的生民恐怕心裏便多了三分骨氣,急切闖將進去,恐怕不妙。


    百將在一旁好生不耐,揚鞭指著村中起落的人家叫道:“這有甚麽好看?沒有遮擋,沒有軍卒,隻要一聲令下,八百人衝將進去,喘息間可安定這裏了。”


    他很不理解韓德讓的猶豫,為追那一潑賊配軍,按說行程耽擱不得,若教那一潑逃入聯軍心腹裏去,豈不教那些個勇士都算不上的村漢兵卒嗤笑大遼精騎的無能?若那一潑不在這村中逗留,管他那麽多,一股腦殺將進去,豈不省事?


    韓德讓心裏到底是看不上這些莽夫粗漢的,猶豫一下沒有發作,想想多勸了一句:“戰陣搏殺,我不如你。然待漢人的了解,你遠不如我。此地生民雖在聯軍地界之內,畢竟他是漢人,若那衛央持龍雀能深入聯絡,不啻教這些生民得了三分力氣,七分膽量,你休看他村外無遮擋,村中少兵將,一旦我貿然進入,縱然能取下這村,可那配軍狡詐,恐怕最後都是他得了的便宜。”


    百將不想那麽多,他是每年都南下來打草穀的契丹人,刀下漢人的亡魂不知有多少,唐軍麵前他也不怕,何況隻是一個小小的村莊?


    教韓德讓在這村頭耽擱了這麽久,這百將心中早急躁起來,當時哼道:“你說的這些我可沒見過,是進是走,快些決斷,休誤了追敵的腳程。”


    韓德讓微微側目,又一次念起教自己tiáo教出來的那些下屬的好,可惜,教蕭綽都打殺了。


    原來,契丹人始終不曾真的相信北地裏的漢人,就算是蕭綽,在他國事中,也不會全然信賴身為漢人的自己。


    她曾說,漢人朝廷的規矩是很好的,想必她所圖的,隻是自己一身的本領,卻非自己這個人了。


    可惜了,李世民能重用異族人為將相,所以創出個萬世流芳的大唐王朝,契丹人若心胸能開闊些,韓德讓自忖中原有的是壯誌難酬的人物,若這些人能效忠大遼,何愁李微瀾的雄心壯誌不能有對付之人?這天下,遼人也能覬覦那麽一覬覦了。


    隻如今,可恨的是這漢人的身子!


    韓德讓眼光閃閃,望著這村莊,到底他起了殺心。


    或許,教上頭放心的唯一法子,便是用族人的血來表達自己的忠心了罷?


    “不進村鎮,繞過這裏往前頭尋蹤跡再往西北追擊!”殺心是起了,可現在不是時候,韓德讓狠狠一抽馬鞭,手中提起了馬韁繩。


    百將十分不滿,既是聯盟,我軍已到門前,為何不見聯軍裏有人來迎?縱是他不知,治下之民,怎地也敢拒門而望?


    他這是純粹的找借口了,以這人想來,那賊配軍馬家坡子鎮前雷霆一怒,為的隻是教聯軍捉去的幾個當地婦人,這樣的將領,隻消在這村莊裏刀出鞘火上頭,不信引不出他來。


    倒也不是這百將無能,他是個狡猾的人。


    獵物在前頭跑沒了蹤影,獵人追上去,可能會被困獸猶鬥的獵物利用它的長處打個措手不及。而若在這裏激怒對手教他回頭來進攻,既有人手之利,何不揚長避短?


    當然,若獵物不回頭來交戰,那也無妨。


    這百將是河北之地與大唐累月交戰的老手,他知道遼軍屠殺唐人之後若唐軍不來解救,長此以往總會將唐人的心冷了,那也是一種勝利,不是麽?


    想大遼國內,漢兒總也有十數萬戶了,這些人,可不就是教我軍漸漸殺沒了待唐軍的耐心,終於一頭紮入總不至於死的北地的麽。


    今日屠了這村,明日再屠一村,三五日下來,總能達到要麽勾yin那一夥賊配軍回頭來戰,要麽教這地裏的唐人待他的王師沒了向往的信念,算到底,都是不虧的。


    至於暴露,這個需要百將去考慮麽?遼軍南下,誰都知道,就算教唐軍自此處慘事裏知曉遼軍便在左近又如何?主軍未現身,無非這裏更教警惕些罷了。


    可韓德讓有他的考慮,百將不能違背,不算蕭綽的軍令,韓德讓是為上官,他一個百夫長哪裏能有強背他意願的道理?契丹人能縱橫北地,將突厥也趕到了西邊苦寒之地,正是因為他們團結,下屬服從上官的意誌,這個優良傳統百將不會去破壞。


    嘟囔著,見韓德讓已打馬而去,八百人隻好隨了上去。


    這些精騎也與百將考慮的一樣,隻他們樂意屠村,卻更因村裏有的是熱食,自南下以來,這寒冷的天氣裏,熱湯也沒見過一次,嘴裏淡出了鳥來,那村中煙火正起,正是午膳時候,漢人講究吃喝,想想那村裏的肥雞熱湯,精騎們饞出口水。


    村裏躲在屋舍後的王孫目視精騎遠去,自心裏鬆了口氣,麵子上卻不動聲色,他須教願意協助王師的村民們看到,他這個代表王師前來的人是心裏有底的,不是隨口來誆他們的。


    當時入了先生家的堂,王孫心生一計,眼珠轉了幾轉跳著腳破口罵道:“狗日的韓德讓,狗日的契丹人,這裏備好了好吃好喝的待他來熱情款待,奈何這般不領情,逃的倒飛快!”


    至於將甚麽好吃好喝的來款待,王孫怎會在人家讀書人的正堂裏叫破口?!


    生恐這韓德讓狡詐回頭又來,王孫教那先生一夥盡早安排人手繼續巡邏,自往村中閑走,逢人問時,坦然道是先生家遠親,將這村中上下牢記在心,又問尋常有公客來時招待接應之處,至入夜不見韓德讓回頭,遂略略安下心來。


    王孫頗擔心同伴們,韓德讓在村外盤桓多時而不進村,往西北去後夜不回頭,無論多麽想不通他是怎麽瞧出來寅火率沒有隱藏在這東柳林村,畢竟他篤定了。那麽,衛央到底是怎樣打算的,是牽著這一股遼軍在北地裏晃悠麽?


    以王孫對這位上司的了解,恐怕他不會這樣想。


    莫非要盡殲這一股遼軍不成?


    這倒也不算十分艱難不能抵達的目的,隻不過,王孫知道衛央是打算將契丹精銳遠征軍都勾yin出來的,隻殲滅這一小股人馬,縱他都是遠攔子,恐怕也不能如願。


    那麽,他到底要作甚麽?以這人的性子,韓德讓過村而不入的可能,他定是早料到的,盡管如此仍舊教自己藏在這裏行那投藥的下作勾當,其意為何?


    猜測不透,王孫隻好依計行事,寧可做多些,不要不去做。


    翌日天明時,王孫突然之間想到,莫非自己這膽大包天的上司,他這是去攻打數十裏之外的黨項夏州登縣麽?


    王孫記得圖子上標注的清楚,往西北去三十餘裏,正是黨項為應付與大唐的戰事而特意新築了一座城,城不甚大,卻甚堅固,於黨項作用譬如如今的戰區之於原州渭州,乃是輜重轉運,兵員調動的必經之處。如此要緊之地,黨項焉能不守地固若金湯?區區兩百餘人敢圖謀這等要地,豈非以卵擊石自投死路?


    可不要認為這是想多了,王孫很了解自己那位上司,那不但是個膽大包天的人,而且還是個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的人。似乎在他看來,所謂的不可為,隻是因為旁人不能看破其中可為的要緊破綻。


    衛央果真要攻打登縣麽?


    暫時他也不知,他隻知道,就在自己歇息的地方,再入前頭群山之後,韓德讓若敢跟來,便是他倒黴合該吃個大虧了。


    左右等了半晌,看日頭已西移到了西山山頭,這蒼茫大地上,除了偶爾經過的寒風,再沒有甚麽聲響的物事,辨別風向未變依舊還是西北風,衛央稍喜,叫過周快手指前頭由人踩馬踏而出的山路道:“老周大哥,待會兒韓德讓那廝若追上來,你自引五十弟兄,戰馬一百,在這山內左側埋伏,謹記須如此如此,地帶須尋這樣的――不見韓德讓自西北而返,不可輕易現形。”


    周快不解,卻不妨礙他執行軍令,當時點起熟悉的人手,牽馬百匹先往山內進去了。


    衛央又教竇老大:“你也引五十弟兄,一百戰馬,進山去於右側埋伏,周快出時再出,休要誤事。”


    竇老大也點了人馬自去了。


    衛央方教徐渙引十餘騎,選最輕便的戰馬教他等騎乘著,衛央密謂一番,徐渙會意,也往山中去了。


    所餘一百餘騎,衛央自引快馬一鞭直奔山內而去,入山也不停留,這裏是黨項境內,距離雄城登縣不遠,黨項如今人手不足,戰時山裏也未設置崗哨,一路絕無阻礙,教這一百餘騎轉瞬間越過山內,往西北遙遙已能見金色日光下的賀蘭山脈了。


    山外風更緊,衛央再探風向依舊不變,還是忽而弱些,忽而撲麵而來驟然激烈,乃選善騎者三五十人,各自分發了搗得粉碎的辣椒麵,往西北去遣出三五騎教五裏之內探望聯軍遠哨,自引本部在這裏藏住身形等候。


    隻說徐渙那十餘騎,山內也不下馬,更不教戰馬閑著,各自尋自在,隻要將戰馬出半身的汗水才好。


    正忙碌間,山坡外耳目示意,果然韓德讓引兵追了上來。


    徐渙哈哈一笑,謂眾人道:“不出校尉所料,這廝果然追上來了,徘徊這許久,既過了午膳時候,又不及晚膳時候,定正是饑kě難熬之際,諸位,須依計而行,萬不可出紕漏。”


    收束眾人,隻教耳目在坡上觀望。


    見得又一處山口,韓德讓很煩。


    他是知道輕騎的長短的,所謂輕騎,便是迅捷快速的騎軍,最是在平原開闊地帶裏,視野能達十數裏之外,才能最大優勢地發揮自己的長處。而這山勢地形,一則極限製輕騎的靈動,二來敵手極易隱藏行跡,一個不好,若輕騎陷入山中包圍圈,逃也逃不掉,打也早教對手占了先機,一著不慎便要滿盤皆輸。


    然身為追擊者,韓德讓又不得不沿著對手的蹤跡追趕,別說這裏是山,縱然是追擊輕騎最不得入的樹林,那也要追將上去了。


    畢竟他是個謹慎的人,先不忙追將上去,隻在地麵教積雪掩埋隻容輪廓的道路上細察痕跡,判定寅火率真是自此處入山的,這才教高明的遠攔子三五人,小心翼翼策馬往山口內先去探路。


    三五騎方入山口不見影蹤,陡然山內一聲喊,韓德讓忙教上下準備禦敵,睜眼細看時,隻在這一聲喊裏,不知那可惡的配軍用了甚麽法子,已折了遠攔子一騎,隻兩個同伴轉馬自山內出,逃一般衝將回來。


    有百將忙令接應,裏頭收束不住般衝出了十餘騎來,遠遠望見韓德讓早有準備在此等候,一聲叫,撥轉馬頭撒腿兔子似又轉入山內去了。


    韓德讓看得明白,那十餘騎人馬俱有乏色,戰馬四條腿尚且不住落汗,當時顧不得先折了一騎遠攔子的心疼,大喜急促喝問逃回的那兩騎:“如何?”


    兩騎驚魂未定,有個回過頭來想起甫入山時,迎麵衝來的那十餘騎卑鄙無恥的手段折了自己的同伴,破口罵道:“殺才鳥,賊配軍,可惡的緊,裏頭掏出隻他才知的路坑,安曼那一時不查坐騎先折了,又教兜頭衝來那小賊漢劈頭一石頭砸了個正中,可憐死了。”


    另一個才道:“彼戰馬流汗,騎者倉促,真是自山的那頭回來查探咱們動靜的,不會出錯。山內隻這十餘騎,別無埋伏。”


    韓德讓兀不肯安心,止住那做主百將的焦躁,側耳細聽片刻,裏頭那馬蹄聲愈去愈遠,山內回音蕩蕩,真是驟然遭遇的。


    畢竟他是初次引兵,尚稚嫩的很,心中早傾向於探路三騎與這十餘騎乃是驟然遭逢,再聽得山中馬蹄得得愈去愈遠,心中便篤定了果然是驟然遭逢的念想。


    方命上下:“留下一個百人隊在這裏等候,其餘眾人,一起隨我追殺。”


    對大唐的軍製韓德讓熟悉得很,他知道一個率的人馬,遠哨最多隻能遣出五裏之外,尤其在這蒼茫的深冬,更在聯軍心腹之地,一個不慎便遠哨無法與本部會合,五裏遠哨,這是最遠的距離了。


    七百騎一起殺入山中,一路追,一麵左右打量,不見有埋伏痕跡時,又教快馬加鞭,登時山內蹄聲隆隆,數裏山路,隻在精騎喘息間的腳程之下。


    哪裏想周快是為老卒,竇老大生性仔細,兩人竟能合謀出騙過匆忙裏本無心細察的遠攔子――百騎往選定的埋伏處行走時,竟是倒退著去的,一麵走,左右有的是工夫,各人取積雪掩蓋住自己的腳印,日光已照不到這裏,飛快一眼掃過並不近前來察看,遠攔子又不是天生鷹眼,怎能瞧出精心掩埋的痕跡?


    左右埋伏點裏,周快與竇老大瞧得契丹精騎縱隊直衝而過未發覺這裏的埋伏,均都鬆了口氣。


    周快還好些,竇老大這是頭一次與名震天下的契丹輕騎作對,手心裏緊張出一把的汗水。到了這時,竇老大才算勉強成了個老卒,許是跟著那上司久了,此時心中竟奇異地升起個念頭:“原來契丹遠攔子也不過如此,果然隻須用心到了,未必名震天下的,真是輕易不可敵。”


    這卻不是竇老大自大,他這個人,打死一隻耗子也會荒唐地擔心下一次遭遇的耗子更難對付,何況麵對契丹精騎?隻是早先總不敢想既無萬人敵之橫勇,又無智謀算略之能事,如今隻這信心提了上來。


    最關鍵的是,竇老大並不以這一次瞞過了粗心而驕橫的契丹精騎而得意,他心中最肯定的,隻是自己的用心方沒有致使出了差錯。


    隻這七百精騎衝將進山,快到北麵山口時,都能瞧見山外的亮光了,韓德讓隱隱擔憂的埋伏並沒有出現。


    “莫非真是高看這賊配軍了?”


    想想沙坡頭裏那一遭教自己的首秀折戟沉沙的行事,韓德讓搖了搖頭,自那一事裏便可知自己這一次的對手不但豪強勇猛,而且狡詐的很,絕非泛泛之輩。


    這山裏,或許真是他不及布置,而且雪地裏也難藏埋伏,因此不曾設置而已。又或許,這人尚未料到自己竟能這麽慢才追上來,一時粗心大意?


    “若我是那賊配軍,如今北上的目的尚未現形,那是絕不肯輕易暴露自己的戰力的。一味遠遁,牽引對手攪得敵區人心惶惶,這才能得了最後的那一擊。”韓德讓自覺以己度人,換作是他必不會與精銳的遠攔子鏖戰而誤了此次北上的目的,料定衛央大約也是這樣想的。


    這第二次交鋒,他若知道自己那對手此番北上連個目的都沒有在軍令裏得到解釋,兼且這人又是個早先一月半月裏還是個連戰場都不願上的沒誌氣的人,不知又該怎樣算計。


    而倘若教他知道,這一次衛央一反常態不但不隱藏自己的實力,反而要行那把薪助火的勾當,又有甚麽感想?


    何況,衛央哪裏來的實力,區區兩百四十九人,還都是少經浴血的配軍,有甚麽好隱藏的實力?


    別人將他這一率人馬當作平陽親付卻以寅火率掩人耳目的大唐精銳老卒,那可就不關衛央的事了。再說,若真有數百老卒在手,何必行這冒險的把薪助火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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