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藍,夫人呢?”自那日之後,洛白已有幾日未曾見過夏梨的麵了。


    他倒不是擔心她,隻是好奇,她明明與他隻有一牆之隔,卻是如何做到與他低頭不見,抬頭也不見的。


    卿藍盈盈一福身,回道:“夫人去聽公子彈琴了。”


    “哪個公子?”轉頭一想,又問:“舅舅?”


    “是啊,這幾日夫人都早早起身去後院聽琴了。”


    後院的湖心亭,四周墜著簇新的琉璃珠簾,飄著煙粉的蠶絲帳紗,熏著暖煙,煮著溫茶,男子撐袖撫瑤琴,女子側耳聆天籟。


    湖上雲蒸霧繞,亭裏溫情脈脈,府上的人每每經過,都忍不住駐足觀望,卻無一人上前破壞這美好的氣氛。


    除了一人。他撥開珠簾,任其發出一陣泠泠的脆響。


    亭中的二人聽到了聲響,循聲望去。


    “你怎麽來了?”這是夏梨對洛白說的,臉上是昭然若揭的訝異和若隱若現的不悅。


    “我為何不能來?”他蹙眉狹目,理所當然地反問。


    當然沒什麽不能來的理由,這奕國的天下都是他一人的,他想到哪就到哪,有哪個不要命的敢攔他。她當然不會不要命,所以她隻能無奈地囁嚅兩聲,便笑容滿麵地對他說:“當然能來,請坐,請上坐。”


    他睨了她的笑臉一眼,前襟一抖,泰然坐下。


    “剛從南風公子那裏回來?”牧徊雙手搭在弦上,問他道。


    “嗯。”


    “何時準備啟程去桑城?”


    “近兩日就可以出發。”


    “這麽快?!”夏梨一臉詫異地看向他,臉上說不清是什麽神色。


    他側頭看向她,目光冷峻如臘月飛雪,“你是覺得我恢複得太快?”


    她生生地被噎了一口,原意其實是覺得出發得太快,然仔細想來,自己的原意與他的問題似乎也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隻能心虛地搪塞道:“當然不是。”


    看他的神情似乎對這個答案頗為滿意,便也不再深究。


    “靈鷲姑娘呢?”


    夏梨看向提問的牧徊,覺得他真是胸懷天下大愛無疆,總是在為旁人擔心操勞,比如洛白,比如自己,比如靈鷲。


    “帶著上路,靈鷲與雲雀是故人,我們不能為她運功療傷,到了桑城,雲雀定會施以援手的。”


    她惶惶轉頭看向洛白,眼神透著無限的驚訝。


    這個麵對他人的死亡病痛連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居然會提出要帶上靈鷲?是天下紅雨了?還是日出西山了?又或是鐵樹開花了?


    她的表情瞬息萬變,看得他又是一陣皺眉。


    “你這是什麽表情?”


    她趕緊縮了頭,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搖頭道:“沒什麽,沒什麽……”


    他淡淡轉了視線,重新落在了牧徊的身上,“明日便啟程吧。”


    說完,目光便透過珠簾紗帳的縫隙看向渠渠的湖水,綠水清澈沁涼,偶有潛魚探頭出水,蕩出深淺不一的漪暈紋隙,點綴在著慘蕪的秋日薄景中,倒也靈動曼妙。


    她望向他的側臉,想起昨日他那冰涼的目光,忽而生出了些許怨恨,奈何自己人微言輕,報複不得。


    她悻悻回頭,看著牧徊晶瑩的指尖,一愣,想起了宮裏頭那位才情滿腹的冷漠女子。


    “舅舅,奏一曲《鳳求凰》吧。”


    毫無疑問地,洛白的眉頭猝然皺起,甚至轉了臉看她。她袖下的手冰冷發汗,可仍是逼著自己回望他,並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淡然從容。


    他們不知道,不知道我知道那個故事。她在心裏這樣鼓舞自己。


    牧徊也抬頭看向了他,看向他怒濤洶湧的雙眼,又轉眼看了看一臉莫名其妙的夏梨。


    在自己淡定神情龜裂的前一刻,她把眼神轉向了牧徊,問道:“舅舅,這首曲子怎麽了嗎?”後者望向洛白,而那人始終一言不發。


    良久,牧徊低頭揚手一掃,撥出了錚錚揚揚的宮商角徵羽遞階,而後手腕一轉,一個清音逸出。


    一曲婉轉淒絕的《鳳求凰》就這樣自他手中泱泱而出。


    夏梨不懂琴藝,不曉得他的琴技是不是能比得上邵玉壺的名動天下,但是他每彈一個音,她都覺得自己的心魂為之牽動糾纏。


    纏綿悱惻,溫柔繾綣,感人肺腑,沁人心脾,本是任性的一個要求,卻聽得她如癡如醉。


    這樂聲仿佛與當年宮門城樓上的琵琶玉曲匯成一流,襯著那冬雪玉麵,撫著那薔薇嫁衣,舞著那墨雲青絲,如萬丈紅塵中開出的一朵無暇玉蘭,與這世間格格不入,卻又為這時間平添了恁多的光彩。


    那時的她,目光清冽,氣淩星月,而不若夏梨見過的她,那般清冷孤絕,一身寂寥。


    想來,真可謂,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傷筋錯骨。能彈出這樣曲子的人,無關琴技,隻談真情,情之深切,破音而出。


    如牧徊,亦如邵玉壺。


    一曲終了,夏梨才得以從那似夢魘一般的幻境中抽離。


    她忽而覺得自己很是殘忍,讓一個如此深情的人,去彈如此纏綿的曲子,給一個如此寡淡的人聽。


    而另一方麵,這讓她有一種窺伺了牧徊、洛白還有邵玉壺的過去的罪惡感,她可以是個好奇心重的人,但卻不該是個殘忍的人。


    何況是對這麽好的牧王爺。


    至於洛白,她此番隻有一個心念――這個人,怎麽能夠鐵石心腸到如此地步。


    他一直望著亭外的湖水,臉上連一絲波動也沒有,連眼中的洶湧也都是稍縱即逝。


    夏梨忽而冷笑一聲,惹得二人都轉頭看她。


    “我曾經說過,與美人相伴一生,不失為一件美事……”


    洛白的臉平靜如亭外秋日高爽的晴空。


    “如今我覺得,這真是諷刺。”


    “阿梨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尖銳了?”他冷漠地開口,眼睛如夜中的靜海,深處醞釀著壯闊的波瀾。


    “什麽時候呢?”她歪頭盯著他瞧,似是在認真思考。


    “大概是想通了以後吧……”


    “女人,還是遲鈍一些好。”


    言下之意是,遲鈍一些才能活得長久嗎?


    她又是一聲冷笑。


    “你就權當我是為了錦嬤嬤的死而自暴自棄吧,估計這一生也再無下次了,還請你莫要上心。”


    他的眼裏蓄著疾風驟雨,睨著她唇邊的笑意。


    “這樣自是最好……”


    “嗒。”


    二人麵前的幾上應聲多了一杯茶,琥珀茶水晃著細細的波紋,溫暖又輕柔,正如沏茶的人一樣。


    “撫琴賞景本是風雅怡情的事,你們二人怎麽針鋒相對起來了?”牧徊看著劍撥弩張的二人一眼,溫溫地開口。退回琴後,又開口:“阿梨近日情緒低落,白你要多讓著她一些。”


    夏梨深信,也就隻有他一人能勸這個桀驁不馴的皇帝懂得謙讓了,並且還一定會成功。


    果不其然,他掃了她一眼,就未再開口,端起幾上的茶水啜飲起來。


    牧徊又彈了幾曲,都是些她沒有聽過的曲子,想來應當是她孤陋,那樣流暢如舒雲婉轉如鶯啼的曲子,不可能是默默無聞的曲子。


    然她卻再動不了心,用以消遣的曲子和用以傳情的曲子,終究還是不同。


    翌日,一行人如期而行。


    南風與出雲立在門前送他們,鳳曜不知所蹤。


    “既然各位執意要走,南風也不強留,還望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說完,洛白便領著一行人上了馬車。夏梨躊躇了一陣,還是繞過為首的馬車,與卿藍進了同一輛。


    洛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阿梨要與卿藍同乘?”牧徊一襲白衣,翩翩如深山清潭邊的一株靈芝香草。


    “嗯。”


    “阿梨可是有些怨他?”這口中的他是何人,不言而喻。


    她側頭,眺目望過去,他一襲青色錦衫,黑發束綃,好似濁世清浪一般,遺世孤立,一身孑然。


    怎麽會忽然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她收回目光,淡淡地搖了搖頭。


    “我不怨他,他做得合理,無可厚非。”


    “合理即是不合情?”


    “舅舅真是學問人,字字斟酌,錙銖必較。”她轉頭看了車旁的卿藍一眼,又繼續道:“我倒不是真心想與他有嫌隙,隻是單純想與卿藍一起。”


    “那就是阿梨在怨自己了。”


    “嗯,舅舅說的是,我確實在怨自己,若是當初我在,定會著心護著嬤嬤,斷不會釀成如此慘劇,而卿藍,也是我從北召帶來的,我不能讓她重蹈覆轍。”


    他沉吟半晌,才道:“阿梨且隨著自己的心意吧,我去與白同乘。”


    她唇邊綻開了一朵笑花,左邊臉頰的酒窩深陷著。


    馬鬃風中狂舞,馬蹄踐石飛沙,隻落下一痕繚亂的塵煙。


    “大人,咱們可是要一直跟著的,聽著那句後會有期,還真是別扭得很。”出雲看著那漸行漸遠的車隊,油腔滑調道。


    “場麵還是要做好的。”


    “我們大人如果當朝為官,定能權傾朝野。”


    南風斜眸不著痕跡地瞧了她一眼,又繼續望著那縷塵煙,道:“南家人不入仕途。”


    “嗬嗬,所以出雲隻是遙想一番便也作罷了。”


    她舉目四顧,發現不對勁以後,眉頭皺起,“鳳曜呢?”


    “去向少爺報告了藥宗的事,現在在房裏休息。”


    “那少爺怎麽說?”


    “恐怕是要從這位皇後娘娘身上得到些念無島的消息了。”


    這一刻的夏梨,還在車裏與卿藍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終究是不知道,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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