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眼瞳帶笑,七分寒涼三分款款:“慕龍,是鎮名,更是人名。小鎮平凡無奇,人卻薄有聲名,不在江湖而在廟堂。曾出仕朝廷,得皇帝一時寵信的名將,告老還鄉後歸隱於此,營建煊赫巨宅,雖權勢不再,依然是讓鎮民仰慕的存在,更將其名定為鎮名。”


    “但這,與劍聖無關。他所見是幕府周圍竹林,葉落如雨,如半月形齊列,朝向府內,繼而更在一位絕無可能的人身上感應到一股劍氣,讓他五內翻湧、激烈澎湃……”


    劍聖一生不知道曾遇到過多少人讓他提劍而對,這其中,有敵人、知己、親長,甚至情人,但成功若是無數,便不值一記,獨一的失敗才是刻骨銘心。


    當他站在幕府前,感應到那份獨一無二的劍氣,印證僧皇的預言,他終於走到了此行的終點,這世間確有一個與他旗鼓相當甚或比他更強的劍手存在。可惜,亦如僧皇所言,他所找到的隻是這位對手的過去——一個僅隻有六個月大小的胎兒。


    劍聖必須耗費冗長歲月來等待這個還在娘胎中的對手呱呱墜地,健康成長,學武練劍……直到真正成為一個王者一般的劍手。


    劍聖從西向東走過的半個月,原來僅僅隻是另外更漫長行程的起點。


    然而,茫茫如蟻人海,能遇到氣機相感下相應相合的那一個人是多麽難得。哪怕是必須再等十多載歲月,數千個無聊無意義的朝暮,劍聖也已定下決心。


    他會等,等此子成為一個堪與他一戰的劍手,磨礪他的減法,證明他依然天下無敵!


    他還想不到他會失敗,也想不到,苦苦追索後,乍然發現夢寐以求的已近在眼前,刹那的狂喜,及過度的自信,忽略了更多的求證,犯下疏漏的錯誤。


    學劍暇時的閑言碎語,劍聖偶然提起,秦霜撐手聽過,隨口就是別樣解讀。


    自古相傳,天若生異人,必先生異象,但也不乏穿鑿附會。就如竹林異狀,那果是如劍聖所想,是對即將降臨的劍中皇者的朝拜嗎?他自以為所找到的,確是他真正的對手嗎?


    竹蔭層石,繡薄泉側,喜濕聚陰,宜於屋後,若有所指,其所指向也不應在慕府之內,而在慕府之後。再有竹生茂然,落葉不吉,幹修獨然,直指青天,葉如劍形,鋒芒所指,也許並非為皇迎生,而更似破家之兆……


    結果看似兩種猜測都已應驗,如是從口從令,天之所使,是謂命也。但若身在此時,又安知未來?


    無幹今日所述主旨,秦霜的述說也不是巨細無遺,自不必提及這些題外細節,隻道:“如其所願。”無論秦霜語氣多麽看似無意,總似帶著別樣的含意。


    她未曾問過劍聖,心之所想,行而踐之,決定的是天還是人?


    劍聖的回答早已用他一生的行動所證明——先有我願,天必成之!


    風神出秀,神而明之,遠遠立於俗人之上的強者都應有此覺悟,但也並非毫無例外。


    慕應雄戚然默聽,目光飄遠,似是回看卻又疏離,哪怕一點點靠近他的出現,他仍在局外。隻當一段故事,他願意耐心聽完。


    步驚雲一雙冷目,似在全神傾聽,又似漠不關心,這段秘聞,他不知道和黑衣叔叔有多大關聯。他紋風不動的矗立,是在等,等交談之後平心靜氣各走各路的轉機,或,成全秦霜所欲,真正劍刃相交的危機。


    聶風一望默然忖度的步驚雲,又望向目光淡然的慕應雄,像是要捕捉他們的反應,都不曾開口發問,也不曾露出不懂的疑惑。即便對於大多數江湖人來說,秦霜長篇大論時的措辭總不算友善,遣詞造句都在日常對白之外,總有種雲山霧罩的感覺,早叫人聽得暈頭轉向,十分費勁。


    也不是故意不說,隻是大概秦霜覺得,懂的,不說也會懂,不懂,說了也不會懂。


    對於他們來說,所要抓住的更多是秦霜言下的未盡之意,以及揣摩她的真正用意。


    而秦霜的用意一開始就不曾掩飾,從文鐲斷裂後,麵對慕應雄,冰冷尖銳的挑戰,專橫又傲慢。看似不帶過多傾向的回溯,不過是不斷用言語蓄勢。


    因為身體羸弱內力不足,隻能支持短時的交鋒,所以每次出劍,就要盡力萬全於一瞬間見生死。


    望著笑中帶冷的秦霜,聶風想要阻止,又無比肯定,他的介入,必然是火上澆油,讓矛盾立刻爆發。


    她說她沒有帶劍,在她的心中,永遠藏著一把開刃的劍!


    不理會在場的各有所思,隨著敘說,秦霜的注意力不斷收束,隻看著這位白發蕭然的劍中皇者:“尚在母腹之中,就成為劍聖的預定對手,而在接到劍聖提前十九年所下的戰書後的慕龍將軍,驚懼之下,愛子心切,意圖李代桃僵,用另一個孩子來替代親子去迎接劍聖的挑戰,萬沒想到竟然得到了一個境界更在劍中皇者之上的天劍。”


    “這樣的命定,有趣嗎?”


    慕應雄撫了撫手中的殘舊胡琴,依然淡淡見愁不見怒:“一個劫後餘生的天涯孤客,一個鬥敗劍聖,力挫十大門派,終成武林神話的天劍,雖不有趣,但也不令人失望。”


    不為自己的落拓而自傷,隻為彼人的成就而欣慰。將自己的驕傲放下得是如此徹底,天定如何?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或者說,舍我成人,與人何幹?


    秦霜目光閃動,霎時明了慕應雄所持心跡,不曾氣餒,隻覺離其逆鱗更近一步,早已壓下磨牙吮血的衝動,餘下從容不迫的步步緊逼。


    “慕龍身為名將,又得皇帝賞識,卻突然盛年歸隱,又是為何?匿居中原三代,始終不忘複國的前金皇孽,身為其子,背負非我族類的原罪……”


    “這樣的命定,有趣嗎?”


    無意說服誰,在道來時依然本能地流露出漫不經心的險惡。


    用認命的態度來安慰自己接受那些磨難痛悔,如你這樣的人傑,也會學庸夫俗婦一般麽?


    而若隻是用來敷衍於我,那就更不可原諒。


    秦霜攤開手,又一根根屈起手指,仿佛要握緊一柄並不存在的劍,又仿佛決然定下最終的審判。


    “孩童無知,無罪?那麽,長成之後,劍道有成,隨即和父親沆瀣一氣,收買近侍內監,外引金人倭寇,持劍殺入紫禁城,脅迫皇帝簽下割地條約,放開長城關隘,時有不諧,就讓倭族主持大局,以此為由悍然入侵神州……若這些算是事親孝,為族忠,是慕先生身為金人,為本族效力的當然責任。”


    “那麽,身為本朝子民,漢家苗裔,隻為兄弟情深,就持劍對抗皇命追捕,阻礙朝廷大軍追回條約,是可謂賣國,應為千夫所指,萬剮千刀否?”


    慕應雄遽然色變。


    刹那間,圖窮匕見。


    固然出身所在,文教傳承中必然存在重華夏輕異族的傾向,秦霜的根本還是兼收並蓄,不重華夷之辯,王權更替更無立場,不會貿貿然就將夷狄蔑同禽獸。但就是這樣,不存侮辱,不帶偏見,她的質問就更見分量。


    你是異族不究,那麽他呢?他是誰家走狗?


    如此重私情而輕大義,他還是英雄嗎?若是,他又該算是哪一族的英雄?


    北方蠻族與中原王朝的戰爭連延綿長,即使在王朝鼎盛的時候,蠻族也如惡狼般遊弋在北方邊境,時時伺機撲上,撕咬漢地的血肉,若是王朝衰落,無力防禦,立刻叩關直入,肆虐中原大地,擄掠屠殺,無所不為。凡神州百姓,與蠻族從骨血裏就帶著勢不兩立的世仇。


    當朝更是建立在驅除韃虜,浴火重生之上,異族統治百年黑暗未遠,邊疆廝殺軍民流血未幹。站在神州的土地上,誰能說一句助金人割地,引倭族入關無罪?


    賣國這種嚴重的罪狀,縱是武林神話亦無法擔戴得起!


    慕應雄持著胡琴的手不再穩定,無意觸動的弦聲。似是從心底發出的哀鳴。他一字一字地為他的好兄弟辯白:“不!”


    “他!”


    “絕!對!沒!有——”


    “賣!國!”


    換來的是秦霜笑靨隱約,眼神冰冷:“隻有你一個人說,又有何用?”


    個人感情可以無關國界、族別,但族群爭鬥中的立場搖擺,隻會被兩方都看作比敵人更可惡可恨的叛徒。不問出身,那論行如何?不為求榮隻為情又如何?所做的,一步踏出,就是背族賣國。


    就算沒有出現惡劣結果,割地條約未曾履行,倭族也來不及呼應入侵。但說出去,也隻會是皇朝力挽狂瀾,再次粉碎異族狼子野心!隻會讓神州百姓更為後怕,更加痛恨。


    “傳播天下,無知百姓,所知道的,所接受的隻會是,他,韋英雄,慕英名……”


    慕應雄搖首道:“不!請不要,再說下去了!”


    無視慕應雄的抗拒,秦霜緊接著吐出了在慕應雄聽來如雷的四個字:“無名,賣國!”


    慕應雄全身顫抖,比起一無所知的民眾,這種仿似知道真相卻刻意曲解的行為更加可怕。若這個顯然身後有著龐大勢力的女孩兒,真要就此定下這個罪名,無名或許真的將被天下罵做賣國之賊,清名令譽毀於一旦,甚至史筆如鉤,千秋萬載也會記上一筆,遺臭後世。


    他所拚盡性命維護的一切將在時隔多年再度被打破!


    他該怎麽做,連苟且偷生都已不能,他是否還能揮劍,殺人,再不計代價地維護他的兄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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