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歆給周璜的信裏簡單解釋了一下她因為什麽是去莊子,又因為什麽是決定不再讓周二代她管理,希望得到諒解。具體情況,請周璜向周二了解。


    周二一五一十,老老實實地把事情經過都說了一遍,包括自己對兩位叔叔的害怕,因為什麽事被老婆抓住痛腳,夫妻倆中飽私囊的數目,最後因為什麽驚動了玉婕,玉婕又是如何周全如何趕他走人。實話實說,毫無隱瞞。


    周二犯的錯,在周璜眼裏並沒什麽大不了,說到底根子在他兩個兒子身上。周二差點身敗名裂,到最後也沒把他父子倆的事說出去,也算忠心。


    周璜不但不責怪,反而好言安慰了幾句,叫他不要再擔心這事,先下去休息。


    周璜沒說該誰還玉婕那筆錢,周二也不敢提。他記得段府管家的話,知道這事要著落在夫人身上。最不濟,他把事辦好,段世昌和玉婕總會賣點麵子。莊園庫房裏的那些東西,十倍二十倍這個數目也有,這些人應該不會揪著自己不放。


    打發周二下去,周璜背著手站在窗前,想了很久心事。


    那一年,他立誓不得功名不娶妻,卻也有些擔心老來無後。


    第二次上京的路上,遇到孤女臘梅,出於憐憫,幫她埋葬了父母。臘梅一定要追隨服侍以為報答。很快他們有了夫妻之實,又生了兩個兒子。那幾年,他會試不第,滯留京中,在顯貴府中做清客幕僚,有時也教幾個學生。日子清貧,好在臘梅善於操持,兩個兒子聰明可愛,也會念書,一家人也還和美。


    一位大人看中他的人品,將自家因連續為父母守孝耽誤說親,二十歲尚未出閣的堂侄女嫁給他,又幫他謀補實缺。


    嫡妻還沒進門已有了八歲和七歲的兩個庶子,他雖自覺問心無愧,臉上也有些羞慚。好在妻子很快接納了兩個兒子,接到身邊,親自撫養,事無巨細,親自過問,照顧得無微不至。


    隻是臘梅跟了他這麽多年,無名無份。嫡妻懷孕,讓他納了陪嫁丫頭為妾,然後才接了臘梅敬的茶。臘梅管家多年,很多事上有自己的主意,未免不合大奶奶心意,明裏暗裏吃了許多苦頭,日漸憂鬱憔悴。


    好容易得了個西北的縣令實缺,隻有臘梅陪著他去上任,兩人才算又有一起過了幾天恩愛日子。隻是那邊荒涼苦寒,很是艱苦,臘梅身體不好,又掛念兒子,不多時就病故了。


    等他熬成知府,嫡妻帶著親生兒子到了任上,卻把兩個庶子留在京城,交給妾室照顧。說是兩個大的生在京城,長在京城,恐怕吃不住路上辛苦。


    又過了兩年,他才再次見到兩個大兒子。印象中乖巧機靈資質不錯的兩個孩子,已長得油頭滑腦,目光閃爍,不肯讀書,隻願享福。他也曾下決心管教,想改掉他們這幾年養成的壞毛病,扳回正道上,奈何說教已經無用,一要動板子就被嫡妻死死攔住。


    妻子是有名地賢德,生怕兩個庶子受了委屈,傳出去被人說是她教唆他們父子不和。


    十四歲上,大兒子玷汙了府裏一個丫頭。嫡妻二話不說,瞞著他就把那個丫頭收進兒子房中。


    十七八歲,該說親了,兩個兒子每人都已經有了三四個侍妾,兩三個通房,有錢有機會還要往青樓妓館跑。本來就是庶出,無才無能,又是這樣的名聲,哪個好人家肯與他們做親?到頭來隻能娶無才無貌,家境貧寒的小戶人家女兒。


    周璜自己於女色上是極淡的。早先同臘梅,是以沫相濡,也是為了子嗣。娶了嫡妻,便處處以她為尊,就連她給安排的那個妾室處都很少去。


    兩個大兒子無才失德,不服管教,周璜失望之餘,漸漸也就懶得操心。


    嫡出的兩個幼子,在妻子的嚴格管教下,倒是頗為成才。大的已經是秀才,今年可望成為舉人。小的更加聰穎,考個秀才當如探囊取物。


    有時想到“愛之深,責之切”,就懷疑妻子有意放縱兩個庶子,再想起臘梅臨終哀哀懇求,他覺得對不起兩個大兒子,有心於科舉之外,為他們安排一條出路。


    他沒有進士出身,升到知府,已經到頭。在西北熬了幾年,熬白了頭,也沒撈到多少油水,好容易靠著嶽家的力量轉任徽州,實指望太太平平混過幾年,撈些白花花的銀兩回鄉養老。周氏榮光的期望,全寄托在兩個小兒子身上。


    對周敏的不幸,他真是感同身受。人和人之間,很多時候差的不是道德文章,隻是一點運氣。


    當初也真心想給玉婕結一門好親事。周敏很遺憾地沒能考中進士,沒兒子替他實現遺願,如果能有一個進士女婿也算一個安慰。玉婕才貌雙全,要嫁一個進士出身的官員做填房,並非難事。運氣好,將來也能誥命加身,子孫榮耀。


    玉婕非要留在常家,要嫁給表姐夫。他也不好勉強,買那個莊子給她陪嫁時,是真心實意為她打算,怕她被常家人看扁。在西北,他官聲不錯。除開打點上麵的花用,宦囊裏著實沒落下幾個子。買那個莊子的錢,還是夫人當了陪嫁的一對玉瓶才湊齊。


    到了徽州,了解了一些事,才發覺此地人傑地靈,出了不少士子官員富商巨賈,是個肥缺,也是塊不好啃的骨頭。尤其他隻有舉人功名,依靠裙帶關係上位,在那些世家士族眼裏,根本什麽都不是。很多人壓根不願向他這個老爺行禮,心心念念要趕他走。


    周璜在徽州行事極為小心,如履薄冰,又不肯放棄可以到手的白花銀。況且上麵的人幫他謀到這個肥缺,也指望他進貢更多。他沒有退路。


    在徽州,大點的家族都有人在外做官行商,暗裏的很多事並不需要在徽州進行。鎮江那些本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周璜不放心。想來想去就想到了送給玉婕的那個莊子。


    他已經知道,玉婕嫁的夫婿不是平常人,出身雖然差些,卻是極有手段的,黑白兩道都吃得開。在揚州人眼裏,玉婕是常家嫁出去的甥女,與周氏家族聯係很少。玉婕又沒把那個莊子當回事。


    周璜派了個心腹老家人過去打理這事。隻是,很多事還得有個“主人”出麵。除了自己夫妻,最能相信的就是兒子。小的兩個還小,要讀書求取功名。讓大的兩個去,除了辦事,也想讓他們曆練一下待人接物,如果能學些行商本領,也是一條出路。


    可歎,扶不起的就是扶不起。在莊子上弄出那些事還罷了,畢竟都是自己人,他這個做爹的還兜得住。在外麵爭風吃醋,與別的官家子弟鬥氣鬥狠,貪心不足,逼急苦主。這回害他被彈劾的事,就是兩個大兒子鬧出來的。


    當日,他讓長子過去,帶去一封措詞激烈的信,要段世昌給玉婕正名。可恨他竟睡了段世昌義兄的一個小妾,還要靠段世昌圓場才能脫身回來,帶回一句“為原配守義三年”交差。周璜心有不甘,奈何兒子被人抓住痛腳,隻得轉而勸玉婕忍耐三年。


    兩件事加起來,足夠讓玉婕夫婦對他生出芥蒂。


    這回周二的事,發生的這麽巧,周璜不能不疑心與段世昌有關。段世昌能知道周二的□□,那莊子上的事,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好在玉婕還留了幾分餘地。


    聽說夫人有事相請,周璜連忙回到內堂。


    知府夫人身邊多出來的女子就是周二新納的妾,甘草。雖說甘草那日迫於無奈,咬了他一口,周二倒愛她行事知機,溫婉可人,比自己老婆強,當夜就讓她給大婦敬了茶。明白若讓她跟了妻子去,必是一屍兩命,就帶著來了徽州,倒把兩位周衙內的女人們交給妻子暫先帶去鎮江安頓。


    甘草進到衙門後堂,拜見知府夫人,呈上段家奶奶的書信和禮物,然後就如周二囑咐的那樣,問什麽答什麽,把知道的那莊院裏發生的事全說了出來。


    這封信上,張歆詳細說了自己如何偶然發現賬目問題,如何命人打聽了些事,如何為難,那日如何被裏正派人叫去,如何覺得丟臉,如何惱怒,又不得不指點嫂子擺脫困境,莊院裏是什麽光景,她為何趕周二一家走,如何為周璜的官聲,周氏家族的名譽擔心,等等。


    甘草死裏逃生,如願地一步登天,對張歆真有兩分感激,對孩子的爹也有幾份真情。雖是實話實說,卻給人一個感覺,周二和張歆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兩位大爺在莊院裏做的事,實在是——


    知府夫人氣得渾身發抖,迎著知府老爺,劈麵就問:“老大老二在姑娘莊子上養的幾個女人中有一個懷了周家骨肉。老爺覺得讓老大收房好,還是讓老二收房好?”


    周璜一愣,隨即明白原委,怒道:“兩個畜生!我打死他們!”


    夫人這才把信遞給他:“不是我說他們,在家裏鬧也就罷了,竟把臉丟到親戚小輩家去了,教我們把臉往哪兒放?難不成非要把老爺的官職弄沒,兩個小的功名弄丟,把我們全家搞垮才算完事?我們完了,他們又能落個什麽好?”


    周璜臉色十分難看。


    夫人沉吟著歎道:“總是我做母親的不好,總想著他們不是我親生,年紀又大了,恐怕與我不親,這些年竟沒狠下心管教他們。如今卻是不好再放任,若不然,闖出更大的禍事,真得把一家人都賠進去。我有個表兄,在宣化戍邊,聽說那邊正是用人之際,雖然凶險些,弄得好了,得些個功勞,也是個出身。老爺以為如何?”


    一個不好,小命可就沒了。到底是親生的,周璜哪裏忍心送去前線:“兩個畜生也該吃點苦頭,才能長記性。夫人的主意甚好,隻是怕兩個畜生去了給舅兄添亂。我才想起一件。臘梅當日草草葬在西北,如今我們一大家都回江南,也該接她回來才好。”


    夫人心中冷笑了幾聲,麵上卻一片歡喜:“正是。就讓他兩個跑趟西北,把生母的靈柩接回鎮江,也算一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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