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是真正的市井,住戶多是薄有資產的市民階層,有小商戶,織戶,手藝人,有大戶人家有頭臉的管家掌櫃,有小官吏,也有靠著一點祖產過活的沒落人家。用後世的說法,算中產階級,在散漫撒錢的大家公子眼裏,就是“窮人”“下等人”了。


    明清有名的白話小說,張歆少說讀過十之七八。有許多成書於明代,破落文人所著,字裏行間流淌著明代市井的生氣。既然湊巧到了這時代,張歆自不肯錯過體驗市井民風的機會。這時代,這樣的市井也是無家無靠,略有銀錢的女人,最容易生存的空間。


    他們在鬆江已住了大半年,那間無名小店也開了半年。鬆江並非張歆的目的地,隻是暫住,等待合適的船。


    鬆江是個好地方,富饒溫暖,物產豐富,經濟發達。紡織業發達,許多女子在家紡紗織布,換錢養家。相較於其他地方,女人的地位比較高,比較有話語權。隻是,鬆江離揚州還是近了些,往來方便,鹽幫勢力可以到達。因為富饒,又在長江入海口,倭患也厲害。對於張歆,冬春也濕冷了些。


    張歆的目的地是泉州。隔山隔海,陸路艱難,因為朝廷禁海,船隻往來也少,人員流動極少,語言更是不通,不必擔心被段世昌尋到。泉州是張歆祖母的故鄉,大概也是她在這個時代了解最多的一個城市。


    張歆幼時曾隨祖母在泉州住過一年,後來又幾次陪祖母回去探親,對那一帶的風俗習慣非常了解。閩南話說得支離破碎,聽卻是完全沒問題。祖母的家族元朝末年就遷徙到泉州南安定居,是她在這個時代唯一能找到的“家族”。


    海上貿易發達的時代,泉州曾經興旺繁榮。明代朝廷幾番禁海,使泉州的經濟遭到很大打擊,整個城市又幾乎毀於十七世紀初的大地震。從那以後,泉州就衰弱了。卻也因此,躲過了後世很多戰爭,沒有遭遇屠殺破壞。因為隔山隔海,與外界交流不多,語言和風俗在幾百年裏幾乎沒變化,民風也淳樸。


    唯一不好的是重男輕女嚴重。不過,因為有男人外出謀生,女人看守家業的習俗,有能力有膽量能吃苦耐勞的女人,還是有話語權決策權的。


    往泉州去的船本來少。張歆謹慎,為安全起見,還要挑上一挑,大半年,也沒遇上合適的。那個程啟模樣老實,看樣子常跑船的,能與鬆江幾位大家公子熟不拘禮,想必來頭也不小,應該有自己的船。也許應該打聽一下。


    張歆一路尋摸著船的事,沒一會兒就看見自家開的小食肆在前頭,腳跟一轉,同穗娘進了兩個房子之間窄窄的防火巷。


    進去十幾米,有扇小門。張歆上前拍了兩下:“小羊,青青,是我。我們回來了。”


    門內傳出一陣歡呼:“娘回來了。姑姑回來了。快開門!”


    門開處,兩個六七歲的女孩兒笑嘻嘻地迎上來:“姑姑我幫你拿。”“娘,你歇歇。我和青青寫完字了。我們來做事。”


    張歆一邊答應著,一邊往裏走,冷不防小強腳步不穩地衝過來,抱住一條腿不鬆手。


    “小強,別淘氣!先讓娘把菜籃放下。”


    小強仰著臉笑,不聲不響,也不放手。


    “別在這裏鬧!擋著路呢。穗娘手上東西可重。”


    小強還是不放。張歆隻得拖著一條腿往前挪步。


    小羊主動說:“娘抱弟弟。我幫娘拿菜籃。”


    青青也說:“我幫小羊。我們兩個抬。”


    穗娘栓上門,看著笑:“還是我來吧。”


    阿福咬著手指頭站在簷下:“姑姑,穗娘,我餓了!”


    青青碎道:“才吃了個肉饅頭,怎又餓了?”


    “我想吃姑姑攤的薄餅。”


    張歆忙說:“這就給你做。真餓了,先吃塊點心墊墊。”


    “奶奶先陪會兒小強少爺,我先去生火,再幫奶奶先把麵糊調好。”穗娘帶著小羊青青和阿福往廚房去了。


    這是個不大的兩進院子。前一進緊接著小食肆,顧實兩口子帶孩子住著,空著的兩間房做了倉庫。後一進,住著張歆,兩個孩子,和穗娘。白日裏,食肆開張的時候,青青和阿福就到後一進來,同小羊小強玩耍。鎖上中間那道門,防止幫工客人誤闖。


    張歆俯身解開小強的兩隻手,蹲下身,一手摟住他,一下一下地親他的小鼻子小臉蛋:“上午做什麽了?聽姐姐話了麽?有沒有淘氣搗亂?有沒有同阿福搶東西?”


    小強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咧嘴一笑,嘴角留下一串口水,胳膊繞上張歆脖子,臉就要往她臉上貼。


    張歆忙掏帕子要給他擦,可惜小強動作比她快,還是蹭了她半臉口水。


    張歆笑罵:“你故意使壞麽?”一麵給他和自己擦臉。


    小強咧著嘴,得意地笑,還是不說話。如今同他說話,都聽得懂。就是不說,張嘴也隻會“啊啊”,會發的音比兩三個月時還少。


    “你想吃薄餅麽?讓媽媽去廚房,給你和哥哥姐姐做薄餅吃,好麽?”


    小強點點頭,緊緊抱著她的脖子,貼到她身上。


    張歆明白這意思是“薄餅,要吃,路,不想自己走,要抱”,不讚成地點了點他的小鼻子,還是縱容地抱起來,往廚房走。


    小強心滿意足地笑。


    謹慎起見,張歆初到南京那日,從碼頭乘車到近處的熱鬧街市,結了車錢,走了一段,另雇了乘轎子去“親戚住處”找人,不出所料地尋人不獲,轉兩個彎見到“平安”客棧,進去打聽。


    聽說她要找的是住在後邊一條巷子的黃家,金掌櫃果然知道:“黃家啊,五年前就搬走了。他家男人得到上司器重,調任贛州時,把他帶了去,謀了個好差事。五年了,也不知是不是還在那裏。你是他家親戚?對了,他家當初也是從京城遷來的。”


    “那是我表舅舅。原先常有書信往來,後來,我家中出了點事,住處也換了,安頓下來,送信給表舅,卻一直沒等到回音。想來,正好那一下兩邊錯開了,都沒得到搬家的信。”張歆說著,露出愁容,喃喃道:“表舅不在南京,這可怎麽辦?”


    “你們總有旁的親戚吧,怎麽五年了也沒得信?”金掌櫃隨口問。


    張歆有些為難地笑笑:“表舅不大與親戚來往,也就對我爹我娘還親近些。若是謀得好差事,不到衣錦還鄉那日,更不會告訴旁的親戚。”


    黃氏夫妻倆的性格是有些清高孤拐,住了七八年,直到搬走,同鄰居們都不大往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金掌櫃轉而關心這個孤身帶著孩子的少婦:“你可有家人同行?在南京可還有別的親戚?”


    張歆遲疑地掏出路引:“表舅一家搬走,我在南京再無去處。倘若掌櫃不嫌我身帶不祥,我想暫先住下,歇息幾日再作打算,看能不能尋到表舅的朋友,告訴表舅舅母現在何處。”


    金掌櫃拿過一看,路引上寫明“夫死子幼,孤苦無依,往南京尋親”,再看她一身深藍布衣,拿下維帽,露出頭上一根銀簪子,鬢邊一朵小白花,再看她懷中不知世事,含著手指頭東張西望的幼兒,悠然深起一股同情憐惜:“孩子多大了?”


    “九個月了。他爹是去年三月裏出的事。”


    還是遺腹子。金掌櫃更加心軟:“住下吧。出門在外,不容易!進門是客,我們這裏沒那麽多講究。”


    張歆連忙道謝,又求金掌櫃不要泄漏她是寡婦:“不瞞掌櫃,怕惹麻煩,這一路我多數時做男子裝束。今日下船,想著要見表舅舅母,怕長輩怪罪,方才換回女裝。”


    金掌櫃細細打量她兩眼,看出她是有意往醜裏裝扮過了,心中暗道,這般容貌,若不是帶個孩子,男裝一樣惹麻煩。體諒她的難處,一口答應,親自引她去最後麵,安靜少有客人進出的套間,交待年長老成的夥計。


    夥計送了茶水熱水進來,又問了張歆晚飯吃什麽,幾時開飯,就退了出去。


    張歆笑著抱住小強,狠狠地親了一口:“還好,初戰告捷!”


    多虧了黃芪!黃芪的祖父原是常家在南京的總管,如今退休,她大伯接了總管的位置。黃芪是在南京出生長到八歲去的揚州,原先就住在這附近。


    從黃芪口中,張歆知道了這個平安客棧,知道了這位急公好義的金掌櫃,知道了不大與鄰居來往的黃家。黃家兩個女兒同黃芪差不多大,黃芪小時候不時去黃家玩耍,知道黃奶奶不與鄰居往來,不是因為孤傲,而是天性沉默,又不適應南方的生活,聽不懂南京話。黃家搬走,失去兩個童年好友的消息,黃芪一直耿耿於懷。


    至於那個路引,是她自己比照王氏一家的路引,偽造的。所謂路引不過是一個加了印章的紙條,一點防偽措施也沒有。字跡是否潦草,印章是否清晰,還同開出路引的單位的等級與經辦人的文化水平有關。玉婕是能把王冕的墨梅圖繡到絲絹上去的,張歆沒有她那份耐心和仔細,也繼承了大部分的技藝,仿造這麽一份路引,不在話下。


    這時代,認字寫字的人就不多,需要路引的人更不多。路引又不是什麽值錢難得東西,有這個摹仿能力的人,又有幾個需要這麽幹?見多識廣的金掌櫃大概壓根就沒想到路引有可能造假。


    張歆一點不了解這個時代的北京和周邊,直接用了王家原來的地址。路過還好,如果在一個地方常住,日子久了,萬一遇上個京城“老鄉”,聊起這個時候的北京,兩句話就得露餡。


    南京是南下的第一站,離開揚州,邁出的第一步,是試驗,是熱身,也想在此弄一個新身份。


    大隱隱於市,明朝最大的城市,就是北京和南京。北京沒機會了解,好好了解一下南京,爭取做個“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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