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揚州城。


    重陽不等馬匹停穩,就跳了下來,一陣風似地衝進了段府。


    這日,正好段世昌少有地在家中同女兒妾室一起吃午飯。英兒仍是唯一的小主人,坐在段世昌左手。錢氏坐在段世昌右手。仙兒蘭香輕雪隻能站著侍候。


    段世昌看著輕雪說:“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別累著,坐吧。”


    錢氏連忙命人加椅子添碗筷。輕雪福了一福,告了個罪,坐下,嘴角微微翹了翹。


    錢氏看了個正著,想想自己一直沒有動靜的肚子,心頭一陣苦澀。原以為自己年輕身體好,能很快有孕,正室久無消息,凶多吉少,嫡長子生死不明,隻要自己生下兒子,有父兄幫忙,就算不能馬上扶正,也是這府裏當之無愧的女主人。從前,周氏尚且苦熬了三年,她是庶女,從小就學會了低頭服小,自然也熬得住。卻不想被兩個外室搶在了前麵。


    玉婕帶著小強出走。段世昌雖存著希望,有朝一日把他們母子找回來,尤其玉婕承諾過會送小強回來,可眼前仍是無後,再想想不止一人預言他有兩個庶子,便順水推舟地納了錢氏,也在另外幾人身上下功夫。


    不到一年,海棠輕雪相繼懷孕。段世昌自是要讓他的兒子出生在自己的府中,便要接她二人入府。輕雪乖乖搬了進來。海棠卻借口手頭還有段世昌交待的事情沒辦完,拖著不願搬。想著有她母親照顧,段世昌就容她再拖一陣。


    失去小強,段世昌對眼前的唯一骨肉英兒,上心了不少。英兒這兩年在紫薇的照顧和教育下,身體好了些,乖巧有禮,容貌又好,討人喜歡。


    錢氏曾提出要撫養英兒,卻被段世昌否決,說英兒有紫薇照料就夠了,她要管家,要應酬,就不必再為英兒操心。


    說到管家,錢氏也是一肚子苦水。身為府裏身份最高的女子,她的權利,怕還不如紫薇。紫薇掌著涵院鑰匙,管著奶奶的嫁妝和產業,又管著大小姐的日常生活,還同管家管事交好。雖把日常事務交了出來,錢氏很多地方仍要按照她的慣例辦,還要擔心被人抱怨不如紫薇管得好。


    錢氏冷眼瞧著紫薇在段世昌眼中不同於一般丫頭,賢惠地提了兩次,讓段世昌把紫薇收房,給個名分。段世昌不置可否,過了些日子,卻把紫薇配給了七夕。紫薇變成管家娘子,不是錢氏想看到的,卻也無法改變。


    一個小丫頭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大爺,大管家回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告。”


    段世昌耳力不錯,方才就聽見重陽的腳步匆忙急促。重陽跟了他多年,見過大風大浪,若非情況緊急,不會這麽沉不住氣。


    段世昌放下筷子,大步出門。屋內的女人們悄悄伸長耳朵,隱約聽見大管家提到“奶奶少爺”,不由都是臉色一變。正房奶奶有消息了?死了,還是活著?找到了?要回來了?


    進了書房,不等段世昌發話,重陽撲通跪了下去:“大爺,小的無能,有眼無珠,竟讓奶奶在眼皮底下離開了揚州。”


    原來,陳家最近遇到一點麻煩,麻煩並不大,可是在揚州舉目無親,認識的朋友都幫不上忙。白大娘一直記掛著張歆和小強,想知道他們的消息,倒是被她想到一個人——“張平”。張平雖然隻是個夥計,可常家有錢有勢,說不定出動個管事就能把事情擺平。


    沒有別的法子,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陳大爺讓老白去常家鋪子找人,試試看。


    常家確實有個夥計張平,還是南京那邊的一個管事,可巧這幾天到了揚州。老白一見這個身材矮胖,相貌平庸的張平就愣了,非說他不是張平。掌櫃的看老白老實憨厚,不像個說謊的,連忙把他請到裏頭細說緣由。起初還擔心有人冒充常家夥計在外行騙,聽他說起租房子,聽到一個少婦帶著一個幾個月大的男孩,便想到另一件事上。


    這掌櫃的是白芍的姑父,那張平是黃芪的堂姐夫。他兩個對段家奶奶失蹤的真相,比旁人知道得多些,也知道段大爺一直在暗中尋找,卻毫無頭緒。他兩個一邊留住老白,一邊往常府和段府報信。


    報信的人半道上遇到重陽。重陽這一年裏似是而非的消息聽得多了,空歡喜了幾場,去的時候並沒抱多大指望,隨口問了幾句,竟越聽越是。除了口音不對以外,年紀容貌都相像,時間接得上,孩子的名字更是一模一樣。


    看著老白也覺得麵熟,好半天想起來去年這時在碼頭上見過,待聽說那次正是送那母子倆去南京,重陽驚得懵了。


    下麵怎麽辦,重陽做不了主,一麵交待掌櫃等人穩住老白,不可走漏消息,一麵急趕回來報告大爺。


    段世昌沉吟片刻,叫來七夕核實了兩個日子。“張平”去陳家下定租房那日,奶奶去了白衣庵。“張歆”和“小強”,正是奶奶在莊子失蹤那日的中午,來到陳家。不需要再確認什麽,他已經可以肯定“張歆”就是玉婕,“小強”就是他的兒子小強。


    至於玉婕何時能把官話說得那麽好,他甚至沒想要問。玉婕已經給他太多的驚奇和意外,實在不多這一件。


    她思慮周全,早早為自己安排下落腳處,巧妙脫身,不留痕跡,害得他擔心害怕,苦尋無獲。她編造的身世和境遇,半真半假,破綻百出,卻能取信於人,輕而易舉地取得了白氏夫婦的信任。那幾個月,她在揚州城裏怕也沒少走動,卻絲毫沒有驚動他的勢力和耳目。等到塵埃落下,人們不再關心她的失蹤,甚至不認為她還活著,她才從容離開,遠走他鄉。


    他該恨,她走得毫無留念,從容設計,留給他一個爛攤子。他該佩服,沒想到世上還有這般聰明的女子,還是他的妻。他該悔,不該看輕她,不該薄待她,以致她因怨生恨,一走了之。他也可以略略放心,有這般心思手段,她當能保全自己和孩子。


    一想到曾與奶奶失之交臂,重陽就悔恨不已,眼見大爺沉吟不語,提議道:“既知道奶奶去了南京,我這就往南京打聽。”


    “南京是要去的。然而去了南京,還是沒有頭緒。那個姓白的不是說在碼頭幫她叫了輛車,就再沒見過她?也不知她所謂親戚住在哪裏?”突然,段世昌想到玉婕手上握著一件要緊東西。也許,她還在南京,也許,她會在南京留下痕跡。


    “七夕,你這就去南京,留心常家在那邊的幾個老掌櫃老管事的動靜。我去常府,同四爺商議。重陽,你去見姓陳的,告訴他,他的事包在我身上,以後有什麽都可來找我。我隻要那白氏夫妻。”


    差不多在重陽趕回段府向段世昌報信的同時,鬆江城東大街一處巷子口,幾位年輕公子正為請客吃飯的事糾纏不休,拉拉扯扯。


    “李兄,你太不夠意思。程啟兄好容易來一趟,你好好請一頓飯是應該的。怎能為了省幾個錢,就要拉大夥兒去這小巷裏的小食肆將就?”


    “是啊,是啊,李兄家大業大,程啟兄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好容易來一趟。你既說請客,就不該小氣。”


    “誰說我小氣?你們這群蠢貨,眼睛就盯著招牌,哪裏懂得真正的美食?我要帶你們去的這家食肆,開張不久,名氣不顯,那廚藝可是一點不含糊。這附近誰個不知?你們聞聞,在這裏就能聞見他家的肉香。”那位李公子陶醉地深吸幾口氣,口水差點從嘴角滴下來,拉著“程啟兄”就要往巷子裏走:“快點,快點,去晚了連剩湯都沒有。”


    程公子是個無可無不可的好脾氣,並不在乎這頓飯。


    另外幾位卻是不依:“這邊是什麽地方?再怎麽好也是給窮人吃的,李兄難得請客,總得在幾個大飯莊裏挑一個。”


    李公子才不理這些跟著蹭飯,借機敲竹杠的,口口聲聲“俗物”“蠢材”,就要撇下他們,拉著主客自去覓食。


    那幾位跟了一路,纏了許久,肚子真是餓了,哪容他走。


    這幾個都是鬆江人,平日也都有些頭臉,大街上拉拉扯扯,引得過路人指指點點,竟也絲毫不以為恥。反倒是外鄉人程啟,麵紅耳赤,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幸而他麵皮黝黑,臉紅也不容易被人看出。


    眼見兩個女子,手提菜籃,在街邊站住,靜靜看他們爭執,程啟終於忍不住,擠進去拉住兩邊人,懇求:“今日我請客,幾位想去哪個飯莊?”


    “你請?好啊,去——”“不,去——,他家鵝掌做得好。”……竟沒一個想到不該讓遠客請客。


    李公子剛要張口,程啟忙堵上一句話:“今日晚了,改日李兄早些帶我過來這邊,嚐嚐你說的燉肉和小菜。”


    李公子一想,有理!今日是晚了,怕是隻剩鍋底,弄不好又得同要飯的搶食。平時,同要飯的搶也沒關係,這程啟兄臉皮薄,倒是不好讓他也那樣。


    一行人走開,讓出了巷子口,張歆和穗娘有些好笑地朝家走去。


    “那位李公子,就是上回來晚了,搶正要施給乞兒們的肉湯和饅頭,丟了五兩銀子讓乞兒們自去買東西吃的那位。過幾天就會到我們店裏吃一頓。還想把顧爺請到他家作廚子。”


    張歆漫笑著答應:“倒是個有趣的。”


    其實,方才張歆的注意都放在了那位黑臉膛的外鄉人身上。穗娘聽不出來,她卻知道,他是閩南人。看著像個商人,應該是坐船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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