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泉州港,餘同知早得了信,已在碼頭等候迎接。


    想到張歆從沒來過泉州,說是這邊有親戚,幾十年不通音信,也不知怎麽樣,餘老太太有意讓他們母子先一同到同知府上暫住,再慢慢尋親。


    張歆連忙推辭。認個義母,有個做官的幹親扯做虎皮,已經夠運氣。餘老太太和王氏善良隨和,相信接納他們母子,同知和誥命可未必這麽好糊弄。無親可投,有錢可住店,要做什麽也方便些。


    同知府未必就能由她做主。餘老太太也就罷了,隻喚過同知,讓幹兄妹見禮,又讓派個可靠的管家,隨著去幫他們安頓,並再三囑咐張歆過兩日就帶孩子過來看她,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上轎。


    餘同知已從信中得知母親在路上認了個義女,又讓大嫂認了個幹兒,有些不滿,卻也無可奈何,見張歆識情趣,並不顯出攀附之意,方才略略放心。


    餘同知派給張歆的管事叫做林成,是同知到本地後尋的,見到老太太對張歆十分親熱,有心巴結,一路熱情地說這問那。


    不知要住多久,張歆從林成推薦的幾家客棧中挑選了一家地方清靜,價錢適中的,住了進去,又讓林成尋個經濟來,打聽哪裏有房子出租。


    海上貿易受阻,泉州今非昔比,更不如南京鬆江繁華熱鬧,流動人口少,出租房子的人也不多。


    有了鬆江的經驗教訓,張歆越發小心,必要親自去看了房子,見見房東。經濟介紹的幾處房子都不合意,要麽房子破舊,要麽地方不好,要麽房東看這就不省心。好容易有一處勉強能入眼,人家還不願意租給寡婦。


    租房不順利,倒是“尋親”很快有了進展。


    聽見張歆打聽南安陳氏,小二立刻說:“知道。後街劉家去年娶的二兒媳婦就是南安陳家的女兒。”


    隔了一天,張歆看房失望而回,正在屋裏看著小羊和青青做功課,聽得小二在門外說:“張奶奶,你家親戚來看你了。”


    原來,小二和掌櫃都很熱心,因張歆入住時,林成介紹說她是來泉州尋親的,張歆又問起南安陳氏,就認定她要尋的就是南安陳家,見到劉家人就把這事說了。自從禁海,從外省來的人就少了,孤兒寡母千裏尋親,可是件大事。劉家兩老連忙把二媳找來問,還說若確定是親戚就該接到家裏住,哪能讓人住客棧?劉家二媳年紀輕,在娘家見過的親戚也就那麽幾門,弄不清是不是有外省親戚,隻得派人回娘家詢問。


    南安陳家就把管家的大少奶奶給派來確認。陳大少奶奶是個急性子,家裏還有一堆事要料理,趕進城,找小姑子問了幾句,兩人就一起往客棧來了。


    她們來得突然,張歆全無防備,一下子愣住了。


    陳大少奶奶還當自己官話說得不好,對方聽不懂,耐著性子,又自我介紹了一番。


    張歆回過神來,連忙請她們進屋,留意到她們帶著丫鬟,卻沒戴帷帽,直接走進客棧,同小二說話落落大方,好像不覺得要避嫌的樣子,暗暗思忖:看來此時的閩南,思想上雖然重男輕女,作風卻比較海派,有些身份的女人並不是非得遵守那麽多繁文縟節。


    小羊和青青看見客人進屋,都站了起來。


    陳大少奶奶看見兩個女孩在寫字,有些驚訝:“這兩個是你女兒?讀過書?”


    張歆微微一笑,指著小羊:“隻有這個是我女兒,才認得兩三百字,還讀不了什麽書。”又命小羊和青青先收拾了,回頭再繼續。


    小羊答應了,收拾起筆墨紙硯,對來客行了個禮,帶著青青退了出去,輕輕關上門。


    陳大少奶奶收起那點輕慢,客客氣氣地問話:“你是來尋親的?你是南安陳家的親戚?”


    這會兒功夫,張歆已經鎮定下來,笑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同你們是不是親戚。聽說南安陳氏有一對兄弟,出海行商,至今未歸,可是真的?”


    那姑嫂倆對望一眼。劉陳氏似乎想到什麽,卻猶豫著沒開口。陳大少奶奶的表情卻沒什麽變化:“是什麽時候的事?那對兄弟叫做什麽名字?”


    “總該在我出生之前,二十多年,也許三十多年前。兄弟倆的名字,我不是很確定,好像是陳奉德,陳奉賢。”張歆出生在幾百年後,卻是因緣巧合,知道了明朝嘉靖年間南安陳氏一對普普通通的兄弟的名字。


    中學時,張歆陪祖母回泉州探親,曾經在南安陳氏世代居住的村子裏住過一些日子,認識了一個遠房曾叔公。曾叔公年近九十,耳聰目明,喜歡找人聊天講古,奈何小輩們從小聽厭了他那些故事,一個個忙著自己的事,都沒時間陪他。隻有張歆無所事事,好奇心重,願意聽故事。


    曾叔公喜歡說陳氏家族的曆史淵源,文化道德,出過什麽什麽人物。說來說去,明代,陳家最值得一提的卻是嘉靖年間的一個寡婦。禁海的年代,她的丈夫和小叔出海行商走私,一去不回。寡婦為夫守節,侍奉公婆終老,支撐門戶。家境貧寒,可寡婦不但養育自己的兒女,還在丈夫幼弟死去弟媳改嫁後,養大了一雙侄兒。這個寡婦後來得到官府和朝廷的表彰,被記入了縣誌。


    曾叔公拿出一本古舊破爛的縣誌抄本,指給張歆看上麵的簡短的記載。年代久遠,字跡早已模糊,張歆根本看不出寫的是什麽。曾叔公還翻著一本被蟲蛀得厲害的族譜告訴張歆那對在海上失蹤的兄弟名叫陳奉德陳奉賢。


    先是一場場運動,然後開放搞活忙賺錢,大家爭著朝前看,沒被破幹淨的曆史也沒人關心。不要說更年輕的,祖母這輩對家族曆史都不很清楚,也搞不懂曾叔公的所謂縣誌族譜是不是真的。


    曾叔公去世後,再沒人提起這些幾百年前的舊事,沒人關心沒人知道那兩個本子的去向。


    曾叔公和他口中的曆史,原本在張歆的記憶中也已模糊,還是落到這裏,苦思出路,才想到祖母的家族可以追溯到這個時代,才想起這對兄弟和他們留下的寡婦。


    以此為藍本,張歆編造了自己的身世和南行緣由。她想靠近在這裏唯一的根,卻沒想真的找上門去認親。曾叔公的故事模糊難考,就算真的發生過,年代年紀不一定對的上,背後可能還有不能對人言的秘辛。弄不好是顆地雷,湊近就被炸翻了。


    然而,她的“身世”和“孝行”,被自己和別人一遍遍地講述,認了真的人不少。於是乎,她隻不過意思意思地問了問,就被“親戚”找上門來了。


    好在一路上,無事時,張歆沒少考慮到泉州後會遇到的問題,已經演化出好幾個版本,準備根據她們的回答再決定拿哪一個出來。


    劉陳氏城府不深,悄悄拉了拉嫂子:“她要找的是龍尾陳家。四表姐的公公上書請求官府表彰的那個陳寡婦,她男人就是同兄弟出海跑船,再沒回來。”


    她說的閩南話,張歆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大定。她給自己找的便宜爹是存在的,合理的,有可能老了點,老點總比小了好!


    陳大少奶奶不知道她懂閩南話,還一本正經地審問:“你既來尋親,怎麽這也說不清,那也說不清?”


    “實情是,告訴我這些事的人,早年傷到頭,連自己是誰都忘了,直到臨終也隻想起來自己姓陳,是泉州南安人,同兄長出海去東瀛,在海上遇到大風翻了船。”


    “你說的這人是誰?”


    “是家父。他老人家一輩子鄉音不改。他說話,我聽著吃力。就連他的名字,也沒聽真切。如果我沒聽錯,家父的名諱是陳奉賢。陳奉德是我大伯。”


    “你爹姓陳,你怎麽姓張?”


    “我外祖父姓張。我爹失去記憶後,流落到我外祖家做工,有一次救了外祖父,後來同我母親成了親。”


    女兒隨母姓,看來著陳奉賢是做了贅婿了。陳家姑嫂自行詮釋一番,接受了張歆的說辭。


    陳大少奶奶笑著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南安有三個陳姓。你父親應該是龍尾湖西陳家的人。都姓陳,同在一縣,互相知道一些。三十年前,龍尾陳家兄弟兩個出海,有去無回,留下兩個寡婦。長嫂守節,弟媳改嫁。守節的這位貞孝節義,最近由鄉佬上報府台,等待嘉獎。至於令尊兄弟的名字,我不清楚,不過,問一問就知道了。”


    這時,小羊帶著青青端了茶點送進來。


    陳大少奶奶狀似無心地問:“聽小二說,你帶著有下人,怎麽讓你女兒做這種事。”


    張歆淡淡一笑:“我還有個小兒子,穗娘在後麵看著他玩耍。人有高低,事無貴賤。女兒懂得待客的禮儀,我很欣慰。”


    陳大少奶奶微微一笑,也不在意,拉著小羊的手上下打量:“長得不錯。幾歲了?定親了沒?”


    張歆眼前一暈,忙說:“她還小呢。”


    陳大少奶奶又是一笑:“你既來尋親,想必要住上一陣。長住客棧,花費不少,還不如尋個房子住下。”


    看來著陳大少奶奶是個愛張羅事的,也不知能不能張羅出點名堂。張歆也不瞞她:“正在找房子。隻不過,我是寡婦,不是我忌諱,就是人家忌諱,不容易遇到合適的。”


    陳大少奶奶精明厲害,軟硬不吃,偏偏就吃張歆這樣不軟不硬的,認真想了想,笑著站起來:“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同宗同源,遇上也是緣分。我有位長輩,家裏有空房,我去幫你問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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