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帶上傷藥跨馬奔出營地。


    丶丶她想,若他沒死,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救活,若他戰死,就讓她找出他的屍骨將他親手安葬,他不能成為大漠裏無主的枯骨。


    他是讓她動心的第一個人,和黎國王都裏那些醉生夢死的紈絝們都不同的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其實她怎麽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她也沒有試過,一切都隻是想象。她卻在想象中更加愛上沈岸。


    陰沉沉的天,大漠的風像夾著刀子,**戰馬被狂風卷起的碎石擊得嘶鳴,宋凝伏在馬背上,平沙莽莽問,她用白紗掩住眼睛,護著懷中傷藥咬牙逆風而行,手和臉被洶湧而過的風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她將手上的口子放在唇邊舔一舔,繼續頂風前行。


    她想,沈岸就在前方等著她。這信念支撐她用最短的時間走過這最長的一段路,其問還避過了兄長率領回營地的大部隊。終歸隻是她一個人這麽認為罷了,其實你想,沈岸怎麽可能在等她?沈岸甚至記不得她。


    蒼鹿野在前方出現,血汙被過往風沙掩藏大半,像這戰場已被丟棄多時隻是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讓人明白,它還是一個嶄新的修羅場。薑國人的屍首將蒼鹿野鋪成黑壓壓一片,下馬隨便一踩,也能踩到破碎的屍塊。


    宋凝徒手翻開兩千多具屍首。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無緣


    。倘若有緣,就該第一個便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堅定不移,估計覺得必須翻出他才不虛此行,可能是這種執著的精神終於感動上天,翻到兩千七百二十八具時,她抹淨麵上滿是血汙的男子的臉,看到英俊的眉眼。她緊緊抱住他,哽咽出聲:“沈岸。”


    宋凝沒有盲目猜錯,英雄們總在該死的時候命不能絕,沈岸還活著。她抱著他聽到他被觸動傷口時無意識哼出的一聲,心中敲過一把千斤的重錘,淚水順著臉頰淌下:“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彼時他們坐在大堆屍體當中,沈岸基本沒有知覺。即便在戰場上也是一副微笑表情示人的宋凝,捂著自己的眼睛哭得滿臉是淚。


    宋凝救下沈岸。她幼時在府中學過醫術,隻可惜這方麵天賦有限,出師時也隻能勉強醫治輕度傷寒。沈岸的傷是藥聖百裏越也未必能治好的重症,在硬件設施和軟件設施都極度匱乏的情況下,宋凝居然沒把沈岸弄死,反而令他漸漸好轉,隻能說是她的誠意再一次感動了上天……


    但沈岸一雙眼為風沙所傷,暫時不能複原。他坐在蒼鹿野近旁一座雪山的山洞中輕輕摩梭自己的劍,淡淡對宋凝道:“請問,相救在下的,是位姑娘還是位公子?”


    宋凝始終沒讓沈岸知道自己是個姑娘還是個公子,黎國大軍踏平蒼鹿野,滅了沈岸五千精兵,她想沈岸一定很恨黎國人,她怎能讓沈岸知道自己是黎國的宋凝。


    但天意難測,那一夜,沈岸傷勢發作,畏寒至極,不論在洞中升多少攤炭火也沒用,她瞧著又急又心疼,沉思很久,終於使出古書上記載的一個古老法子,除下了身上的衣裳,靠近他,和他緊緊抱在一起。


    洞中四處都是炭火,燒得洞壁上薄薄一層積雪化成水,順著洞沿滑下來,滴答,滴答。沈岸清醒過來,猛地推開她,她像樹袋熊一樣摟著他,他推的力越大,她越是貼得緊。他無奈開口:“姑娘不必為在下毀了一身清白。”


    她心中好笑,用手指在他胸口輕飄飄地劃:“醫者仁心罷了,不必介懷。”其實她胸中並無半點仁心,隻是想著,這是她喜歡的人,她的英雄,用什麽方法救他都是值得的,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呢,何況隻是肌膚相親。沈岸不再嚐試推拒,用手輕輕搭住她的肩頭:“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宋凝抖了一下,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沈岸自這一夜發寒之後,情勢急轉直下,終日昏睡。宋凝手中傷藥告罄,逼不得已,打算背著沈岸翻過雪山謀市鎮就醫


    。這件事著實危險,首先,要考慮雪山天寒,他們有沒有在翻山過程中凍死的可能;其次,要考慮雪崩頻繁,他們有沒有被山體上滑坡的積雪砸死的可能;再次,還要考慮有沒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餓死的可能。總之,一切都很艱難。但宋凝思前想後,覺得此事值得一試,雖走出山洞那就是找死,但待在山洞也是等死,兩邊都是死,興許找死還能找出一線生機。她沒有想過丟下沈岸一個人回營地。


    三日裏不眠不休,她背著沈岸奇跡般穿過雪山,來到雪山背後鎮上的醫館時,已是滿手滿腳的血泡,放下他許久,也不能將腰直起來。


    沈岸仍在昏睡。


    宋凝近十日未回營地,宋衍早巳急得跳腳,派了手下將領四處尋她。她剛到這小鎮就看見兄長的下屬,自知不能待得長久,將隨身一枚玉佩摔做兩半,用紅絲線穿了其中一半掛在沈岸脖子上,自己留下另一半,以此作為信物。她將沈岸托付給醫館裏一對爺孫,留下五個金銖,緩緩道:“這是你們薑國的將軍,治好他,你們的王定有賞賜。”上了年紀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旁的啞巴孫女扶住他,一隻手打著宋凝看不懂的手勢。


    她的手滑過沈岸的睫毛,他臉色蒼白,睡得很沉,並不知道她要離開。


    她說給我聽這段故事,她記憶中沒有的那些,我卻看到。


    就在宋凝離開後的第三日,沈岸在雨夜中醒來,他的眼睛經藥水洗滌,已然清明。老大夫的啞巴孫女坐在他床邊,他仔細端詳她,輕笑:“原來你是長得這樣,這麽些天,擔心我了?我們現在是在哪裏?”


    啞女一張清秀的臉霎時通紅,咬著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醫館麽?你坐過來些。”


    啞女緋紅著臉坐得過去些。


    他微微皺眉:“你不會說話麽?”她遲疑點頭。他握住她的手:“怪不得一直以來都不曾聽過你說話,原是不會說。”


    她微微抬眼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頭,卻沒有將手抽開。


    黎莊公十八年春,薑國戰敗,以邊境兩座城邑請和,黎薑兩國立下城下之盟


    。盟約訂立不久,黎莊公將大將軍之妹宋凝收為義女,封敬武公主,遣使前往薑國向薑穆公提親,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結兩國之好。


    宋凝從前不能讓沈岸知道她是誰,因隔著國仇,怕沈岸寧死不受黎國人的恩,不讓她相救。其實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就是說英雄受人恩惠時一般不問恩惠來處。


    但如今她是要嫁去薑國,嫁給心目中的英雄,她記得沈岸說要娶她,不管他愛不愛她,她要讓他兌現諾言。這就是男人們普遍討厭對女人允諾的原因,因為她們的記性實在太好,並且總有辦法將這諾言強製執行。宋凝寫成一封長信,信中附了當初摔碎的半塊玉佩,請提親的使者私下送給沈岸。


    直到送親的隊伍啟程,宋凝也沒收到沈岸的回信。但這件事無傷大雅,頂多是一個不和諧的小插曲,畢竟沈岸答應了黎莊公提出的這樁婚事。宋凝在心中反複推論,覺得第一,沈岸親口提出的要娶自己;第二,沈岸親口答應的薑穆公會娶自己,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都十分配合,此事已然萬無一失。


    沒想到終有一失,卻是天意。這是個很玄的說法,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說明命運的陰差陽錯,就如宋凝,就如我。


    洞房夜裏,圓月掛於枝頭,浮雲鋪在天際,喜燭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醞釀半天感情,要在沈岸揭開蓋頭時給他最明豔的笑。她長得本就絕色,黎國王都的紈絝子弟雖然集體不願討宋凝做老婆,但對她的美貌基本上眾口一詞的肯定,這一點其實很不容易,也可側麵反映黎國的紈絝們審美水平普遍很高,並且趨於一致。因是絕色,絕色裏漾出的一個笑,就自然傾城。沈岸挑開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見這樣傾城的一個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頭看著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麵上沒什麽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樣。她想,她這一生的幸福都在這裏了。家中的老嬤嬤教她在新婚當夜說令人憐愛的話語,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什麽的。她想著要將這句話說出口,還在醞釀,卻聽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這喜床邊的人,原本該是誰?”


    她不知他說的是什麽,抬頭道:“嗯?”


    他眼中寒意淩然:“我聽說,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議,讓你我結親。為什麽是我?就因我曾在戰場上勝過你一次?宋凝,難道此前你們沒有打聽過,我已有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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