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容色淡淡:“在荷風院?”


    婢女垂著頭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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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將絲帛包好的護心鏡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這東西,便由你……”


    話未完,麵前婢女忽抬頭驚喜道:“將軍


    。”


    沈岸踏進院門,天未放亮,院中幾個燈籠打出朦朧的光,他的身形被籠在一層暈黃的光影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身後,僵硬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轉身,亭亭立在那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睛,隻是她一貫表情。


    她遞給他手中布裹:“沒什麽,聽說你要出征了,過來把這個青鬆石做的護心鏡拿給你,這鏡子比尋常護心鏡堅固許多,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終歸我不再上戰場,煩請你帶著它再到戰場上見識見識。”


    他微微皺眉,看著她,半響,道:“我聽說,這護心鏡是你哥哥送你的寶貝。”


    她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聽說過?說是寶貝,那也須護得了人的性命,護不了人的性命,便什麽也不是。把它借給你,沒有讓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說得好,我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隻是終歸你我存了這個名分,你若死在戰場上,你們沈府這一大家子人讓我養著,著實費力,誰的擔子就由誰來扛,你說是不是?”


    他端詳著手中碧色的護心鏡,像一片鋪展的荷葉。她頷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視線移上去,到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麽?”


    他放開她衣袖:“我若戰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頭沉思的模樣,半晌,道:“啊,對。”


    她抬起頭來,頰邊梨渦深得豔麗:“那你還是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了,永遠也不要回來了。”


    一旁的婢女嚇得一抖,她卻笑開,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別猜,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世間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想得非非,還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非得想想。前麵這類姑娘以隔壁花樓裏的花魁李仙仙為代表,後麵這類姑娘以宋凝為代表。


    她走得匆忙,終於能留給他一個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


    。他握著那綠鬆石的護心鏡,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沈岸離家兩月。


    八月中,丹桂馥鬱,荷風院傳來消息,說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將軍和夫人相顧無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懷孕,懷的是自己兒子的種,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是當著兒媳婦的麵懷上的,著實讓二老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宋凝前去請安時,老夫人隱約提了一句:“終歸讓沈家的子孫落在外頭不是什麽體麵的事。”宋凝含笑點頭:“婆婆說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開得漫山遍野,宋凝望著遠山,與陪嫁過來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著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賞桂花罷。”


    侍茶將帖子送到荷風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輕裝簡行,隻帶了侍茶。侍茶一隻手挽了個點心盒子,另一隻手挎了個包袱皮。相對宋凝,柳萋萋隆重許多,坐在一頂四人抬的轎子裏,前後還跟了荷風院裏兩個老嬤嬤外帶屋裏屋外四個婢女。


    宋凝笑道:“賞個桂花罷了,這麽多人,白白掃了興致。”


    打頭的老嬤嬤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將軍日前來信,要奴婢們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們半點怠慢不得。”


    宋凝敲著扇子不說話。


    侍茶輕笑:“瞧嬤嬤說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說句不好聽的,在我們黎國,倘若公主站著,底下人就不敢坐著,倘若公主坐著,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著,這到了你們薑國,倒全反過來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娘卻能坐轎子,你們薑國的禮法是這樣定的?”


    老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轎簾掀開,柳萋萋急步下轎護住老嬤嬤,帶藥香的一雙手打出婉轉漂亮的手勢,老嬤嬤在一旁戰戰兢兢解釋:“姑娘說她不坐轎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著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聳入雲,整整一天披荊斬棘的山路豈是一個孕婦可以負荷,回府當夜,便聽說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


    。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傳來,說柳萋萋腹中胎兒沒保住,流掉了。侍茶擔憂道:“倘若將軍生氣,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書,抬手讓她換了壺新茶。院中桂花嫋娜,柱子清香撲鼻而來。


    柳萋萋丟了孩子,歸根結底是宋凝之故,但這孩子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老將軍老夫人即使想憐憫她也無從下手,隻能從物質上給予支持,燕窩人參雪蓮子,什麽貴就差人往荷風院裏送什麽。


    隻是柳萋萋終日以淚洗麵,騰不出空閑進食,為避免浪費,隻好由侍女及老媽子代勞,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個荷風院在短時間內集體發福,連院門口做窩的兩隻麻雀仔兒也未能幸免。這期間,宋凝稱病,深居簡出,誰也不見。


    可終有那麽一個人,容不得她不見。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為他卸下戰甲,披上鮮紅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裏迢迢來嫁給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凱旋之音響徹薑王都,沈岸打了勝仗,班師回朝。


    宋凝坐在水閣邊喂魚,想想抬頭問侍茶:


    “他回來了,你說,他會殺了我嗎?”


    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聲落在地上。


    宋凝笑出聲來:“我身手雖不及他好,倒也不至於輕輕鬆鬆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個兩敗俱傷,你不必擔憂。”


    侍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主在這裏過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來,公主很不快活。為什麽我們不回黎國?公主,我們回黎國罷。”


    宋凝看著蓮塘中前仆後繼搶吃食的魚群:“這是國婚,你以為想走就走得了麽?”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這一晚開始,慢慢走向終結。將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愛情和沈岸的手,他攜著風雨之勢來,身上還穿著月白的戰甲,如同他們初見的模樣,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猶如死地歸來的修羅。


    她終歸敵不過他,不過兩招,他的劍已抵住她喉嚨,她慌忙用手握住劍刃,劍勢一緩,擦過她右手五指,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著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渾不在意,隻是看著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他冷聲:“宋凝,你手裏沾的,是我兒子的命


    。你逼著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沒有想過你會殺了他?”


    她猛地抬頭,眉眼卻鬆開,聲音壓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沒生過孩子,哪裏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會如此不濟,登個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無緣,卻怪到我頭上,沈岸,你這樣是不是太沒有道理了?”


    她說出這些話,並不是心中所想,隻是被他激怒。她看著他鐵青的臉,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資格生下沈府的長子嫡孫。”她想,她的愛情約莫快死了,從前她看著沈岸,隻望他時時事事順心,如今她看著他,隻想時時事事找他的不順心。可他不順心了,她也不見得多麽順心,就像一枚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她一番戲謔將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斷他的劍立刻就會穿過手掌刺進她喉嚨,但這個判斷居然有點失誤。沈岸的劍沒有再進一分,反而抽離她掌心,帶出一串洋洋灑灑的血珠,劍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盤扣被削落。


    她的夫君站在她麵前,用一把染血的劍挑開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唇邊冷笑,嗓音裏噙著凍人的嘲諷:


    “宋凝,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像你這樣怨毒。”


    遲到九個月的圓房。


    她試圖掙紮,倘若對方是個文弱書生,她不僅可以掙開還可以打他一頓,但對方是位將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最擅長近身格鬥,她毫無辦法。


    **的屏風描繪著野鴨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顫,雙手緊緊握住沈岸的背,沿著指縫淌下的血水將他麥色的肌膚染得暈紅一片,像野地裏盛開的紅花石蒜。她終於不能再維持那些假裝的微笑,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像一隻嗚咽的小獸。


    她從小沒有父母,在戰場上長大,哥哥無暇照顧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實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著傷處揉一揉,戰場上的宋凝永遠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讓哥哥擔憂,久而久之養成這樣的性子,連怎麽哭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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