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還是完璧歸趙吧。”蘇瓔從廣袖中取出一件物事,定睛一看,正是當年二哥送我的匕首,後來遇險慌亂時給了章瀟,然後便再沒有機會拿回來。


    我手指不自覺輕顫,送蘇瓔手中接過那匕首,如今再看到心裏倒是有些發酸。


    古樸的刀柄上本纏著高麗獨有的藏青布料,現在已然是褪了色,再也尋不到當年那一絲一毫的華彩。


    我忍住眼底的酸澀,看著她明顯憔悴的臉龐,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我們對不住你……如今你還是回雒陽吧,公主府仍舊為你留著呢。”


    “不了。”蘇瓔搖搖頭,淡笑著說道:“我已經決定留在涼州了,如今夫君不在了,我自然要接替他的責任,替蘇國守衛涼州。”


    留在涼州……


    “你,是在怪我們麽…”我抿了抿唇角,不確定地問道。


    “不怪。”蘇瓔暗下眼簾,嘴角勾起溫和笑意:“夫君曾言,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若有朝一日未歸,就直接葬在涼州,隻允一身鎧甲便成。”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何須馬革…裹屍還?


    章瀟,為什麽我說的那麽多話你不記著,偏偏記得這一句呢?我還說過不許你死,你為什麽不記得這句呢?


    此時,我方才醒悟,他大概從離開的那一刻開始就再沒打算回來過。


    “後來聽夫君說起為何執意要來涼州,便說涼州於他有特別的意義,我想大概是說和大家在一起共謀天下的事情吧。”蘇瓔的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傷感神色,卻硬在臉上掛起一絲笑意:“明日一早,我便回去涼州了。”


    聽了她這樣說,我心底一驚:“什麽?明日便走?好歹在雒陽好好歇歇,畢竟你們從涼州趕過來車馬勞頓。”


    蘇瓔搖搖頭,固執道:“不必了,早點回涼州,也好早做一些打算。”


    “多留兩天罷,畢竟孩子還小,禁不住那樣的旅途勞累。”我不知心裏如何打算,隻是單純的想要留下她,哪怕隻是幾天。


    “好。”


    終究蘇瓔還是鬆口答應下來,淡笑著的眉目間帶著絲縷的無奈。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春柳正抽出枝椏,路邊青草依依,雒陽宮城內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春景。


    蘇耀這個小家夥偏要拉著章瀟的兒子章邯在昭陽殿的院子裏耍劍。


    冷景黎不知道從哪兒給蘇耀這個臭小子弄來的一柄木劍,整日拉著楠婭教他劍法,可是看一個步子都有些不穩的孩子練劍著實沒意思了些。


    沒想到這半個月時間,蘇耀倒是練的有模有樣了呢。吃驚的是,章邯這個身量不高的小鬼,小小年紀就有這麽犀利的劍勢。


    轉念一想也對,他父親母親皆是武藝在身,父親是個鼎鼎有名的將軍,母親還是個正統名門的將軍之後,無論從哪方麵講,這個孩子都不會差的。


    當蘇耀的木劍在一起被打掉的時候,六歲的章邯終於開口,冷道:“你的劍法不精,還是好生回去打好基礎吧。”煞有介事的模樣不讓人忍俊不禁,卻隻覺得這個孩子不簡單,以後怕也隻是人中龍鳳般的存在吧。


    “我要和你約個十年。”蘇耀忽然開口,靜靜地看著章邯道。


    章邯撲一愣,然後點點頭道:“好的,沒問題,你我十年之後雒陽一聚,我定會前來應戰。”


    時隔幾日,終究是我怎麽留蘇瓔也留不住了,明日她便離開雒陽回去武威了。


    我知道她始終不願意耽在這壓抑的雒陽城,便也不再留下她。我吩咐楠婭去公主府幫幫忙,並不再多言。


    可是這日我正吃早飯的時候,得了個消息,說本是辰時的車程竟是提早啟程了,蘇珩到的時候隻能遠遠的看見有塵土飛揚的道口。


    竟然是連最後一麵也沒有見到…


    我慢吞吞地放下筷子,看著桌上的飯菜,突然之間沒了胃口。


    “撤了吧,都撤了吧。”我擺擺手吩咐道。


    一旁侍候的侍女見狀,愣道:“夫人是說,不吃了?”


    我蹙眉點頭:“去吧,撤了。”


    我起身走到窗邊,此時院子裏的杏花含苞待放,景色煞是好看。鼻端圍繞著從窗口送進來的清幽杏花香,心情終於變得不那麽壓抑了。


    或許連蘇珩那個做哥哥的都沒有料到,他的妹妹會有這麽倔強的個性,這樣決絕的做法,似乎是那個姑娘用出來的最溫柔的方式。


    在我的記憶裏,這麽有著黑白分明眼眸的堅強女子,她的內心似乎也和那雙眼眸一般,黑白分明,喜歡便是喜歡,討厭便是討厭,所以她極少到後宮裏來。


    每次去見她都是我到她的公主府去,想來也是厭惡那後宮的權謀暗計罷。


    今此一別,大約是很難再有相見的時日了,蘇瓔她竟是用這樣的方法來向蘇珩表達自己的怨恨。


    終究蘇瓔還是在怪我們,恨我們,而我們想安慰卻不知該如何訴說。


    川蜀一役,慘烈。似乎隻有這兩個字能夠形容那場戰爭。


    蘇珩兵圍著雒陽城,最後逼得秦宏不得不將我挾上城樓用以威脅蘇珩退兵。而那個時候川蜀何紀領著十萬大軍傾巢而出,隻為了在他還沒死的時候,在這個亂世的盡頭博一個名聲,在史書的一角討一個位置。


    遂寧齊平野,那裏大概會成為我們這群人一生的痛罷,夥伴在那裏消失,卻不能把他救回來。


    瘋狂,殺戮,慘烈。


    這些形容詞一股腦的湧入我的腦海,我看著手中的匕首,心裏如墮冰窟般的寒冷。


    晚間,蘇珩終於在消失了幾天時間之後,又出現在昭陽殿裏,麵色憔悴。


    “如何?事情都忙完了?”我給他解下鬥篷的繩帶,問道。


    蘇珩疲憊的揉揉額角,嗓音微啞:“嗯,處理的都差不多了,這個亂世的爛攤子終於快結束了。”


    我轉身給他倒了杯熱茶,安慰道:“既然這樣為何還愁眉苦臉的,這本該是好事啊。”


    蘇珩接過青瓷茶杯的手頓了頓,半晌,跪坐在柔軟的氈席墊子上,動作一如往昔的那樣優雅,隻是渾身散發著哀傷的氣場讓我心裏泛疼。


    “二妹走了,我沒來得及去送她。”他啞聲開口,聲線裏藏著滿滿的悔恨:“早知如此,不如我去川蜀也是一樣的。”


    我俯身輕輕抱住他,強忍住眼底的酸澀:“伯清九泉之下亦不會希望我們如此的悲傷,蘇瓔總會有一日明白你這樣做也是不得已的,你也是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無常,畢竟我們誰都不是神仙。”


    良久,屋子裏一陣安靜,蘇珩的麵孔埋在我的頸窩,什麽話也沒說。


    驀地,他抬頭,眼眶泛著紅意,我歎息一聲,卻再也說不出什麽別的來。


    “封後大典,我初步定在了三月份,那時候不是很冷也不是很熱,溫度剛剛好,你覺得如何?”


    我一愣,然後道:“啊,我沒什麽意見,你決定就好。”


    三月份,也就是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了,我都已經是二十七歲了啊,在這個亂世中沉浮,終於一切都要塵埃落定了。


    遙想起自己從高麗走出來的那段時節,那可真的像夢一樣,隻是如今還記得的人都一個個的不在了。


    晴瑛,盈風,執簫,侍鳳,單平,單靜……一個個我所遇見的人,還安好的不知是誰,離開的不知是誰。如今就連想要詢問近況,也根本不知要問誰,況且就算問亦不知要從何問起。


    也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日子,何苦打擾他們安逸的生活呢。


    封後大典,我這個本是後宮之主的家夥可謂是一點力也沒出,倒是累壞了楠婭和另外一個冷景黎帶過來的丫頭紗屏。


    時日將近,朝堂上蘇珩突然下了一道給我的詔書,楠婭呈遞給我的時候,我委實是震驚了一番。


    “吾微賤之時,娶於冷氏,因將兵征伐,遂各別離。幸得安全,俱脫虎口。以夫人有母儀之美,宜立為皇後,而固辭弗敢當,列於媵妾。《小雅》曰:‘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風人之戒,可不慎乎?


    今遣大司徒鈺、宗正平持節,其上皇後璽綬,冷夫人德才具備,‘自我不見,於今三年。’宜奉宗廟,為天下母。主者詳案舊典,時上尊號……”


    吾微賤之時,娶於冷氏…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每讀一句,我心口的疼意便會加深一分,讀完全部詔書,我臉上的淚已經交縱蔓延,泣不成聲。


    我將詔書的竹簡緊緊地摁在胸口處,淚如雨下。


    過往種種,仿若一部陳舊的影片被重新回放,黑白底色帶著莫名的蕭索,還有一步步走過來的感慨和歎息。


    我的蘇珩,他用這樣的方式來昭告天下,冷青凝才是他最深愛的女子,這麽多年的夫人稱號,終於有了真正的夫人含義。


    那張詔書裏寫的滿滿的對於我的情意,我自然看得出來,至此他再也不用顧忌雒陽的舊勢力,立我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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