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英雄救美


    冬去春來,積雪漸融,整座攫陽城沐浴在一片輕暖陽光中,惺忪綠意蜿蜒而行,幾簇桃花亂綴枝頭,偶爾一縷風過,挾著微微泛苦的花香翻滾而去,逶迤一地粉白殘紅。


    又一個寧靜美好的清晨。


    蘇挽之自是很早就出來擺攤的。鬧市一隅石牆砌的小小角落裏有一個不起眼的書攤,不過在幾根木條搭的架子上鋪塊布,再在布上放些紙張泛黃的舊書、手臨的字帖和廉價的文具。目光再往上移一點,便能看到掛在牆上的字畫。多是些寫意山水,少有幾幅花鳥魚蟲,皆惟妙惟肖,趣致生動。


    可惜鬧市人來人往,卻鮮少有人問津。平常人家不會花閑錢買書畫充門麵,名門富戶隻對大家之作感興趣。蘇挽之?是誰?或許那畫上沒有蓋印,還可以考慮買回去充當自己的大作。


    所以蘇挽之常常一坐就是一天,就著自己帶的幹糧研讀手裏的詩書。


    這一天,也和無數個昨天一樣,蘇挽之正慢慢咽著幹硬的饅頭,咀嚼詩中奧妙。適逢精彩之處,卻被一聲驚呼生生打斷,蘇挽之皺起眉,掩麵咳嗽幾聲,才將目光投向聲源處。


    離書攤不到兩米的地方,一個斜跨花籃的少女被幾名少年團團圍在中央,正舉足無措地四下張望。


    蘇挽之認得那名叫白燕的少女,二八華年,又生得甜美可愛,自然引得許多目光,不過被當眾糾纏倒是頭一遭。


    “小美人兒,走,陪爺喝一杯去!”


    少年中最高的一人走近白燕,用吊兒郎當的語氣調戲道,圍在他旁邊的少年都跟著哄笑起來,嚇得白燕瑟瑟發抖。


    “你們、你們走開!”


    帶著哭腔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激起了少年戲耍的興趣。


    “喲!小美人兒害羞了!”


    他輕佻一笑,朝白燕伸出了手。


    蘇挽之心下不屑,便忍不住多看他幾眼。這一瞧,連帶他也生出些懼意。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臉上稚氣還未脫盡,卻生得頗為健碩,身量足有成年男子般高。露在華美衣衫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垂在身側的雙手掌心覆著一層薄繭,顯然習武日久,絕不似尋常紈絝子弟般弱不禁風。蘇挽之暗自對比了下自己和他的差距,一聲歎息還未出口,就被喉嚨突然湧起的麻癢打斷,他又舉起袖子遮掩著咳嗽起來。


    “走開!”


    蘇挽之咳得撕心裂肺,這邊白燕已似驚弓之鳥,見少年向自己伸過手來,本能地往前一推,少年始料未及,被推個踉蹌。


    “臭丫頭,你找死!”


    他還未來得及發火,身邊的一群人就先喝斥起來,凶神惡煞地逼近已經哭出來的白燕。


    “沈少爺這麽精貴的人,是你能隨便推的嗎?”


    “還不趕快跟著沈少爺走,自罰三杯才能饒你!”


    轉眼間,那環形的人牆越縮越小,有人已經扯上白燕的衣袖。白燕哭得都快厥過去了,也沒人敢站出來阻止。四周倒圍了許多看熱鬧的,都是趕早出來做買賣的平民百姓,這少年身邊簇擁著十幾人,又一副顯貴模樣,吃飽了撐得才去招惹他。


    “我不去!走開、走開!不要碰我!”


    片刻功夫,少年已經捏住白燕的手腕往外拉扯,白燕卯足了力氣掙脫,一指甲劃拉下來,在少年手上劃開寸長的口子,雖說不深,卻登時見了血。


    那少年立刻沉了臉,舉起手就要招呼下來。


    “住手!”


    蘇挽之聽到自己憤怒的吼聲,不大,還帶著些許顫音,吵嚷的早市卻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他――竟真有吃飽了撐得慌的。


    少年顯然也聽到了他的話,眉峰一挑,推開白燕朝他走來。


    “叫我住手?你算什麽東西?”少年在他麵前站定,點漆似的眼珠輕輕一轉,仿佛睥睨一隻卑賤的螻蟻。他的聲音有些粗噶,語氣卻傲然。


    “你!咳、咳咳……”


    蘇挽之被他一句輕飄飄的話氣得直咳,隻得用袖子掩住嘴,免得失禮於人。


    “哈哈!就是個病癆鬼!”


    “瞧這窮酸倒黴樣兒!敢管沈少爺的閑事,活膩了不是?”


    少年身後的人很有眼色,見少年站在蘇挽之跟前,立刻三三兩兩圍過來,將他堵在中央,隨時等著少年一聲令下,今日又有免費的沙包可打。有好事者眼尖瞧見蘇挽之身旁的書攤,立時獻寶似地朝那少年嚷道,“沈少爺,難怪這家夥敢挑你的樂子,看看,這破書破畫的,原來就是個書呆子!”邊說,還邊拈起兩根指頭撥拉攤子上的東西,一臉嫌棄的模樣。


    “嘖嘖,蘇……挽之?什麽玩意兒,真是皮癢了!”


    蘇挽之當真有些怕了,他一向老實本分,不願多管閑事,唯一所求不過安安穩穩過自己的日子。也不知今日是怎麽回事,竟做起英雄救美的逞能之事,簡直自尋死路。


    “喂!”


    少年彎下腰,用腳尖踢了踢被他逼到牆角的蘇挽之,臉上露出輕蔑的笑,“你剛才不是喊得很大聲嗎?現在怎麽啞巴了?”


    蘇挽之滿臉漲得通紅,將頭偏向一邊,眼睛也垂著,又長又翹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道疏淡陰影,或許因為憤怒,或許因為恐懼,正微微地抖動。


    少年看得呆了,他這才注意到,麵前這個男人長得很好看――是那種屬於男人的好看,斯文俊秀,卻並不陰柔,整個人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味。


    還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書呆子!


    見少年久無動靜,蘇挽之困惑地抬起頭,就在那一瞬,他的書攤不知被誰掀翻了,木架上的物品劈頭蓋臉地砸過來,翻倒的墨汁撒得到處都是,蘇挽之亦被弄得滿身汙跡,看來很是狼狽。


    “看你下次還敢多管閑事!”


    不知是誰惡狠狠地幫腔,少年便順勢踹他一腳,又想起自己方才竟為著一個男人失神,心中無名火起,更接連補了好些拳腳,才推開圍觀的人群,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蘇大哥、蘇大哥!你沒事吧?”


    躲在一旁的白燕這才抹著淚跑過來,扶起蜷縮在地上的蘇挽之。


    “我、咳咳……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蘇挽之努力朝她擠出個笑臉,隨即又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一咳,連帶著少年剛才踢他的地方都疼起來,他一個不支,竟閉眼昏死過去。


    白燕又急又怕,卻不知該怎麽辦。周圍看熱鬧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她一個弱女子也搬不動他,隻得央著附近相熟的兩個鄰裏,幫忙把蘇挽之弄回去。


    蘇挽之的家倒好找,就和京城最大的銷金窟――倚紅樓隔了一條街。雖說隻隔著一條街,卻是天與地的差別。倚紅樓金碧輝煌,美輪美奐,數不清的人間絕色倚樓顧盼,紅袖招搖。而蘇挽之的家,勉強算是四壁有牆,屋頂有瓦,能擋風遮雨罷了。


    白燕帶著人把蘇挽之安頓好,就請了大夫過來看。她家境貧寒,銀錢有限,自然請不來多好的大夫。不過蘇挽之也不是什麽大病,但凡懂點醫理的一把脈就能知道,無非是打從娘胎出來就帶了病,又沒好好調養,積弱成疾,身骨奇虛,風稍微大點就能將人吹涼了,哪經得住打?


    幸好那少年沒下死手,隻傷了表皮,抓副祛血化瘀的藥煎了喝,養幾天就可以下地了。


    白燕一麵謝過大夫,一麵拿了方子去抓藥。


    蘇挽之因著身上的傷時不時抽痛,睡得也不踏實。偶爾醒轉過來,朦朧地掃一眼周圍,就又昏睡過去。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扶了他起來靠著,又是喂藥又是喂粥,伺候得殷勤。蘇挽之也不知真假,覺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卻沒覺得腹饑口渴。


    如此過了兩天,他終於能歪歪倒倒地挨下地了。這才知道兩日裏都是白燕和她的父親在照顧自己。見他醒了,白燕懸著的心才放回肚子裏,為他煮了一鍋白菜碎肉粥溫著,囑咐他好生養病,才依依不舍地和父親告辭回家。


    少女一顧三盼欲語還休的羞澀神情,怕是根木頭也該解了風情,偏偏蘇挽之是塊石頭,還是實透了心那種。病剛一好點就摸出書箱裏的寶貝藏書研究,興致來了還揮墨潑毫一番,早將什麽白燕紅燕忘了個幹淨。


    他忘了個幹淨,可有人還記得清楚。


    這日白燕又抱了花沿街叫賣,原本生意做得還算順暢,途中遇見兩個富戶家裏設宴請客,買了她不少花。白燕估摸著今日賺了些錢,不如買些吃食去看望蘇挽之。自上次那件事後,蘇挽之已經半個多月沒擺攤了。她一個姑娘家也不好經常跑去打擾,隻能每日盼著想著,幹著急。好不容易今日有了借口,不如買些桂花糕……


    她喜滋滋地打著小算盤,隻顧埋頭疾走,卻不注意周圍。走著走著,突覺眼前一暗,整人都罩在一道黑影裏。白燕驚得連退幾步,才想起抬頭看看。麵前不偏不倚地站著一個人,穩穩擋了她的去路。那人一身華貴錦衣,身材頎長,麵容俊美,額上戴著精致華美的蘇繡抹額,眉間恰好墜下一顆碧綠翡翠。瑩白如玉的指間握把描金扇子,不緊不慢地搖晃,仿如畫卷裏走出來的翩翩公子。


    “你……是誰?”白燕臉色微紅,不由地又往後退了一步。


    “在下薛雲書。”


    錦衣公子溫文一笑,動作流暢地收起扇子,溫言道,“冒昧擋了姑娘去路,承蒙姑娘不棄,賞臉喝杯水酒,算是在下賠罪可好?”


    白燕的臉更紅了,水靈靈地透著一股嬌俏,除了蘇挽之,她還沒遇到過如此知書識禮的男子。可哪有正經人家的女子隨便同陌生人飲酒的?


    她未曾多想,便婉言謝絕,斂著眉眼等薛雲書讓路。


    “姑娘可是未曾聽清?我說請你賞臉喝杯酒水。”


    麵前的人未挪動分毫,卻輕佻地用扇柄挑起白燕的下巴,溫雅有禮的笑容裏透著的陰鷙。


    白燕不由一抖,顫聲到,“公、公子……奴家、奴家的確不會飲酒,還請公子……”


    “大膽!”


    白燕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粗魯的斷喝打斷。一個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突然衝過來,抬手就給了她一耳光,罵道,


    “不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麵前這位是誰!薛太傅嫡嫡親的孫子薛大少爺!心情好賞你杯酒喝,你還敢推三阻四拿喬了!”


    “薛太傅的……孫子?”


    白燕隻覺得渾身像浸了冰水一般,心涼了大半。


    她雖未見過薛太傅的嫡孫,卻對他的事跡早有耳聞,或者說,整個攫陽城,沒有人不知道這位薛少爺的。他仗著薛家蒙受聖眷,橫行霸道自不用說。更令人膽寒的是,他不知從哪兒得來一身陰毒功夫,但凡招惹了他,或他看不慣的人,都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聽說每隔幾日,薛府就會抬出些丫鬟小廝的屍體丟棄,死狀之淒慘,令人不忍卒看。


    薛雲書見她臉色慘白,自然明白她已知曉自己的身份,諒她也不敢再拒絕。於是伸臂一勾,扣住白燕尖細的下顎往自己懷裏帶。


    “不要!”


    冰涼的手指襲上皮膚,冷得白燕一個激靈,她猛地回神,一把打落薛雲書的手臂。


    薛雲書原本笑盈盈的臉上頃刻漫上一層風霜,陰沉得叫人害怕。白燕轉身想跑,豈料那中年男子早候在身後,見她一動,便招呼一旁的家丁齊擁上來,三兩下就把白燕綁結實了。


    “薛成,帶去倚紅樓。”


    薛雲書對那中年男子說道,又斜了白燕一眼,才悠悠抖開扇子,優雅地舉步向前。


    白燕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又掙不開綁得死緊的繩子,隻能嚶嚶地哭。


    一行人在路人的竊竊低語中走了幾步,便拐進了倚紅樓所在的花街,才見到倚紅樓金閃閃的招牌,薛雲書的肩上就突然多出隻手來。


    “薛雲書,你又在幹什麽缺德事兒,大老遠都能聽見女人在哭。”


    手的主人慢慢探出頭,臉上還掛著前幾日出現在白燕噩夢裏的吊兒郎當的笑。


    這回白燕哭都哭不出來了,狼還沒走,虎又來了,她今日怕是要死在這裏了!


    “沈兄。”薛雲書斯文有禮地回應一聲。


    “我呸!”


    沈無虞朝他啐一口,不屑道,“少跟我套近乎!光天化日的強搶民女,你還要不要臉了?”


    “強搶民女?”薛雲書用扇子掩著臉笑幾聲,道,“我沒聽錯吧?沈兄說我強搶民女?”問罷,又朝身後勾勾手指,道,“你們幾個,把她放下來,讓沈少爺看看。”


    薛成趕忙叫人把捆成粽子樣的白燕放下來,推到沈無虞跟前。


    沈無虞低頭看一眼哭花了臉的白燕,揚起眉道,“是你?”


    “可不正是沈少爺看上的賣花姑娘。”薛雲書淡淡勾起嘴角,唰一下分開扇子,緩緩搖起來,“不知哪條律法規定隻準沈少爺當街調戲良家婦女,就不準我薛雲書請小姑娘喝杯酒水了?”


    “呸!我看你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吧!我喜歡的東西你樣樣都要搶,金玉坊的翡翠白菜,玲瓏衣莊的金絲錦緞都讓給你了,現在連個女人你也要爭,今天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真當我沈無虞好欺負的!”


    沈無虞被他不痛不癢的語氣弄得火起,又想起以前老是被他打壓一頭,胸中怒火不由燒得更熾,當下拎起拳頭就朝薛雲書的麵門砸去。薛雲書沒料到他真敢動手,一不留神被打個正著,兩道溫熱的液體立馬從鼻子裏流出來,臉上紅了好大一塊。


    “哎喲!我的爺!”


    薛成誇張地大叫一聲,連忙上前扶住薛雲書。薛府家丁個個是練家子,不等薛雲書吩咐,就上前反剪了沈無虞的雙手,把他架到薛雲書麵前。


    薛雲書捂著劇痛的臉,瞬也不瞬地盯著沈無虞看,看得沈無虞都有些發毛了,他才慢慢扯開嘴角,露出莫名的笑。形狀優美的嘴唇浸染著鮮血,生出一股妖異的美感,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薛成,把沈公子請進樓裏,我今日,可要好生款待他一番。”


    “是,少爺!”


    薛成得了命令,手一揮,沈無虞就像之前的白燕,被人舉起來,一路招搖進了倚紅樓。他的嘴早被堵上了,隻能扭來扭去地亂動,卻發不出聲音。想來他這日也是倒黴,難得想一個人出門散心,平日裏耍得好的狐朋狗友一個沒帶,就是原本執意要跟來的家丁也被他打發去城南的食肆買東西了。現下剩他一人,被一點虧都吃不得的薛雲書從頭捆到腳,連根發絲都動不了,結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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