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幽手裏拿的是一塊玉佩,一塊成色極為普通,雕工甚至有些粗糙的鯉魚玉佩。油青的底色上混了些雜質,並不是什麽稀罕物件。


    蘇挽之卻神色慌張地伸手去奪,仿佛段明幽手裏握的,是他的身家性命一般。


    段明幽怎會讓他如願,手靈巧地在衣袖間穿梭幾下,那玉佩就變戲法似的消失不見了。


    “段二爺,不問自取便是偷,算不得君子所為。還請您自重,將玉佩歸還與我。”


    對著段明幽一副你能奈何我的悠然姿態,蘇挽之又氣又急,那鯉魚玉佩是娘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蘇挽之平日裏總收在書箱深處,輕易不拿出來,沒想到現在居然落到段明幽手裏。


    “蘇逸,字挽之,自幼父親早亡,與母親從家鄉澧縣流落攫陽城,而後得到同鄉資助,在此定居。因天資聰穎,五歲便入學堂念書,七歲作詩,八歲擅畫,十四歲考中秀才,可謂不可多得的人才。”


    段明幽充耳未聞,反而慢條斯理地將蘇挽之的過去重現在他麵前。


    蘇挽之聽罷,自嘲一笑,揖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段二爺謬讚了。”


    段明幽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接著道,“十七歲那年你本應參加科考,為何突然就銷聲匿跡,連學堂也不去了?”


    蘇挽之眼神一黯,自幼飽讀詩書,當然不缺雄心壯誌,也曾想過要中舉為官,為民請命,清廉一世,才不負夫子諄諄教誨。


    可是……


    “因為那一年你母親病重,你一麵衣不解帶地伺候,一麵苦心研讀準備考試,孰料你母親臨終遺言,叮囑你一生不得入仕,並交與你一塊鯉魚玉佩,叫你憑借此佩找到失散多年的兄長。”


    挽之,挽之……答應娘,這一輩子都不要接近朝廷,找到你的兄長,遠遠地……遠遠地離開這裏!


    耳畔又想起娘親臨終前的囑咐,那雙因受病痛折磨而不再光亮的眼睛殷切地注視著他,直到他點了頭,緊握著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才緩緩垂落床沿。


    自那以後,被書院傳為天才的蘇逸不見了。他在山裏為娘親建了墳,並在旁邊搭了一座簡易的竹屋住下,為娘親守孝。這一守,就是三年。三年期滿,他下山歸來之時,昔日同窗早已為官的為官,承家業的承家業,連對他充滿期望的老先生亦回鄉養老,隻他蘇逸,一無所有,孑然一身。


    幸而還有那塊玉。


    也隻有那塊玉。


    “你靠擺攤賣書畫度日,每日所得不過剛夠果腹。你有什麽能力在世上那麽多玉佩中找到和這塊一般無二的那隻?”


    段明幽並沒有輕看蘇挽之,他不過陳述事實而已。手裏的玉佩太過平凡,若是舉世難尋的美玉,自有了不得的出處,找起來也不費功夫。可這塊玉佩,說得難聽一點,扔在地上也未必有人肯撿,想追溯它的過往,猶如大海撈針。


    微怔之後,蘇挽之緩緩勾起薄唇,笑容淒惻,


    “段二爺連這些都知曉了,當真是有備而來,算準了蘇某毫無還擊之力。百善孝為先,蘇某的聲譽與娘親的臨終遺願,孰輕孰重,蘇某自然懂得掂量,還望段二爺……不要忘記今日許下的承諾。”


    說完,他鄭重地彎身一拜。


    “我說了,以後你就隨無虞,喚我小爹即可。”


    段明幽眉心皺起,心裏忽然很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做了什麽壞事一樣,扔下蘇挽之便急匆匆地走了。


    蘇挽之立在原地,任清風環伺,自巋然不動。


    被風吹落的花瓣翻卷而來,落了他滿頭滿身,身上輕薄的衣衫亦被風吹起,上下翻飛,未及束起的發向後揚起,絲絲縷縷,繾綣纏綿。


    趕來找人的沈無虞被眼前人謫仙一般的氣度懾得不敢接近,隻遠遠躲在一棵樹後偷看。


    漫起的陽光從密布的枝椏間零落下來,斑駁疏離地打在蘇挽之身上,明滅之間,他似要騰空而去。


    沈無虞忍不住撲上去,將蘇挽之抱個滿懷。冰冷的身體被溫暖的熱源包裹,蘇挽之回身一笑,隨即眼一閉,身一沉,帶著措手不及的沈無虞一同摔倒在鋪滿殘花的泥地裏。


    沈無虞抱著他,也不著急起身,反而一下下地梳理起蘇挽之披覆在身後的頭發。


    “書呆子,你……真好看。”


    他微紅著臉喃喃自語,處在變聲期尷尬的嗓音被清風挾著飄去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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