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雁卿到將軍府那天起,但凡生病,都是陳執為他診治,蔚成楓親力親為地照料。可那時方雁卿是蔚成楓的女婿,是將軍府未來的姑爺,蔚成楓對他再好,都是說得通的。而現在,他珠胎暗結在先,背棄蔚姝在後,再出現在將軍府,身份尷尬至極,早不可同日而語。陳執斷不敢將他放在這裏。更不用說,方雁卿身上的傷還是蔚姝造成的。


    將方雁卿帶走,既能免去蔚姝再找他麻煩,又能方便他為方雁卿治傷,陳執自覺考慮周全,滿以為蔚成楓會點頭應允。誰料蔚成楓擺擺手,吩咐陳執將須注意的地方告訴他,由他來照看方雁卿。


    陳執不知蔚成楓怎麽想的,可他方才為方雁卿把脈時,已探出他腹中胎兒發育良好,並沒有受過藥物損傷。便猜測蔚成楓多半已經原諒了方雁卿對他的“暗算”。將方雁卿交給蔚成楓,對他並沒有害處。


    或許……雁卿更願意如此吧……


    陳執低歎一聲,彎腰朝蔚成楓深深一揖道,


    “將軍,方少爺現在情況特殊,一般療傷的金瘡藥成分都過於猛烈,恐損傷胎兒,所以隻能用一些溫和調養的方子。不過……使用這種藥的話,傷口愈合會很慢,在愈合過程中也會出現痛癢難耐的情況,尤其方少爺入睡之際,未免他無意抓傷自己,還請將軍一定請人在一旁伺候。”


    “就這些了嗎?飲食方麵需不需要特別注意?”


    蔚成楓默默點頭,視線早已從陳執臉上挪開,落到了方雁卿身上。


    陳執想了想,搖頭道,


    “方少爺口味一直清淡,不愛葷腥,沒什麽可忌口的。以他現在的月數,胎兒有些小了,反倒應該好好補一補。方少爺氣色也有些不好,適宜多用一些紅棗花生之類補氣養血的……”


    一說起方雁卿的身體情況,陳執就有些喋喋不休的趨勢,恨不能蔚成楓能將他羅列的每一項都一字不漏的複述一遍才好。


    可蔚成楓隻是安靜地聽著,時不時嗯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陳執意猶未盡地說完,才拿起紙筆開方子。等他一寫完,又抖著方子把怎麽煎藥,哪些內服,哪些外敷告訴蔚成楓。他說得詳細繁瑣,蔚成楓卻並沒露出半點不耐,反而聽得格外認真。直到陳執提著藥箱出門,等在門外的丫鬟朝他討方子去煎藥,他才反應過來,煎藥的事,哪裏需要蔚成楓自己做?


    可他明明……聽得那麽用心……


    陳執原地站了一會兒,捋著胡子,忽而一邊搖頭,一邊悶聲笑起來。


    嗬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哪裏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分明是當局者迷呀!


    陳執一走,蔚成楓摒退了屋裏所有下人,幹脆脫了鞋子,翻身上床,緊挨著方雁卿躺下。


    方雁卿還沒醒,陳執說他驚怒過度,心力交瘁,現下正在昏睡,等休息夠了,自然會醒的。


    蔚成楓側躺在他身邊,支起手臂撐著腦袋,仔細地打量起已經月餘未見的人。


    “雁卿,你瘦了好多……”


    布滿厚繭的大掌輕輕撫上方雁卿的臉,不過月餘未見,那本就不豐腴的雙頰更是迅速地消瘦下去。蒼白的臉色使方雁卿透出一種病態的虛弱。緊閉的雙目下是兩塊深濃的青色,可見他的睡眠有多差。


    蔚成楓越看越氣,他養了十多年,好不容易長成的俊美公子,居然這般糟/蹋自己!


    “等你醒了,我一定要罰你的……”


    蔚成楓捏著他的鼻子撒完氣,目光繼續下移。掠過方雁卿被皮鞭抽得破破爛爛的衣服時,又皺起了剛剛舒展開的眉。


    方雁卿身上的衣服不僅撕裂了數十條口子,每處裂開的地方還有沾上了已經凝固的血跡,穿在身上肯定很不舒服的。蔚成楓暗惱自己隻顧著急方雁卿的傷勢,卻忘了為他換身衣裳。


    思及此處,他立刻翻身下床,拉開衣櫃翻找。將衣櫃翻得一團亂後,他才有些好笑地拍下自己的腦袋,他真是急糊塗了,這裏是他的寢居,怎麽會找得到合方雁卿穿的衣服?


    要派人去取嗎?


    蔚成楓望了眼睡得正酣的方雁卿,鬼使神差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方雁卿身上有傷,必須躺在床上靜養,不用穿得規規矩矩的。他的身材比方雁卿高大許多,衣服自然也比他的大,雖然方雁卿穿了不合身,但寬鬆的衣物更不會擦到他的傷口。


    蔚成楓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幹脆連外衣都沒拿,直接找了一件布料最輕薄柔軟的褻衣。


    他將褻衣放到枕邊,輕手輕腳地脫去方雁卿身上的衣物,方雁卿瘦削蒼白的身體再次袒/露出來,四肢修長優美,原本應該凹陷下去的腹部,卻不協調地隆出一個圓形的弧度。


    蔚成楓盯著那處隆起,不自覺地舉起手,緩慢而又遲疑地貼了上去。


    這裏麵,是他的孩子。


    胎兒隻有五個月大,其實是感覺不到什麽的。


    可蔚成楓的心裏,卻因為這樣簡單的觸碰,迸發出連他也說不清的激烈情愫。


    是感動,是慶幸,是後怕,還是……歡喜?


    無論是哪一種感情,他都陌生得厲害。


    “雁卿,那個時候,你也是這種感覺嗎?”


    蔚成楓拿起手,顫抖著,慢慢撫上方雁卿的眉眼。


    清雋如遠山的黛眉,溫柔似清潭的雙眼,卻隱藏了連他都感到害怕的倔強和堅強。


    “對不起,雁卿……”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可對不起三個字就這樣不受控製地脫口而出。


    仿佛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他的話,方雁卿似有所覺地蹙起眉,微微抖動了□體。蔚成楓心口一震,忐忑又期待地看向他。


    方雁卿卻沒醒,隻是無意識地蜷起身體。蔚成楓這才驚覺他剛才走神,竟忘了替方雁卿換上衣服。


    等他手忙腳亂地做好一切,方雁卿已經卷著身體,雙手護住腹部睡沉了。


    可他的眉心依然緊皺,仿佛籠罩重重化不開的憂愁。


    “又在胡思亂想什麽呢?”


    蔚成楓伸手按上他眉間的褶皺,反複輕揉。


    “不要……”


    方雁卿忽然低低叫出聲。


    “雁卿?”


    蔚成楓連忙彎□,試探性地喚他。


    “不要……不要走……不要……”


    方雁卿不答,左右晃著頭,眼角落下一道淚來。


    “不走……雁卿,我不走……”


    方雁卿的語氣卑微淒惻,隱隱含著絕望,蔚成楓不由握住他的手,柔聲安撫。


    他突然想起方雁卿小時候,每到打雷閃電的夜晚,也總是用這樣可憐兮兮的聲音,求他不要走。那時他雖然義正詞嚴地教育他,男子漢大丈夫連死都不怕,怎麽能怕打雷?但每次都在他眼淚汪汪的注視下敗下陣來。


    那時,他也像現在這樣,把他抱在懷裏。方雁卿就像黏人的小貓,非要卷成一團,整個縮進他懷裏。


    “那個時候,你明明乖巧聽話,膽子也那麽小的……”


    蔚成楓發出一聲苦惱的歎息,將頭埋進方雁卿頸側,不覺也睡了過去。


    夢中,正陷入一片泥濘沼澤的方雁卿,被疏忽而至的熟悉的溫暖包裹,亦漸漸展開緊皺的眉頭。


    之後,自是酣眠。


    一覺睡到午夜,才悠悠轉醒。


    失血帶來的眩暈過去後,方雁卿方覺自己被人緊緊摟在懷裏。一時又驚又怒,他的記憶斷在反抗淩五輕薄,狠狠咬傷他後,被他用力鞭打。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獲救,隻以為淩五趁他昏倒後施暴。頓時失了理智,屈辱萬分地掙紮起來。


    還在熟睡的蔚成楓被他激烈的掙紮驚醒了,加重力道抱住他亂揮的手臂,關切地道,


    “雁卿,你怎麽了?”


    聽到他的聲音,方雁卿一下就愣住了。


    蔚成楓見他不再掙紮,摸索著將他顫抖的身體摟進懷裏,溫聲勸哄道,


    “乖,別怕,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嗚……嗚嗚……”


    回應他的,是自方雁卿拚命咬緊的唇角泄出的嗚咽。


    “雁卿……乖,不要哭了……”


    見方雁卿哭得厲害,蔚成楓有些慌了,他怕傷心過度對方雁卿和孩子不好,一麵繼續安慰,一麵抬起方雁卿的臉,笨拙地抹去他臉上滾滾落下的淚水。


    誰知他越擦,那淚水反而落得更凶。


    一大滴一大滴地砸下來,滾燙得要把他的手都燙傷了。


    無奈之下,蔚成楓隻好喚來外間守夜的侍從。果然,燈一亮起,方雁卿就忍住了眼淚,不好意思地將腦袋埋進他懷裏。


    蔚成楓吩咐侍從下去煮粥煎藥,等人走了,他才將方雁卿從懷裏挖出來,抬起他的臉好笑道,


    “還知道害羞?”


    方雁卿沒想到蔚成楓會用如此輕鬆的語氣對他說話,愣愣地不知作何反應。


    蔚成楓一下看穿他的心思,舉手撫上他的右臉,自責地道,


    “還痛嗎?”


    “嗯?”


    方雁卿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不知他為何這樣問。淩五的鞭子隻抽在他身上,並沒有傷到他的臉,他又怎麽會痛?


    “那天……我打了這裏,很痛吧?”


    蔚成楓剛說完,就後悔了。因為他這句話,方雁卿的臉上又浮起淒楚之意。


    可他仍然笑著搖頭,


    “將軍不必介懷,草民……一點都不痛的。”


    “你叫我什麽?”


    蔚成楓聲音一沉,警告意味不言自明。


    “將軍說過,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方雁卿如此回他。


    蔚成楓怒極反笑,抬起方雁卿的下巴,直視他的眼睛道,


    “既然沒有關係了,那你打算如何處置你肚子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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