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元喜擔心那樣,蘇鴻睿的雙腳也廢了。


    他不過攙扶他走到殿門口,蘇鴻睿就雙手抓著門框不能動了。元喜看他皺緊眉頭極力忍耐痛苦,內心一時激蕩翻湧,酸澀不已。


    那天他們最終沒去院子裏散成步,往後的兩個多月,蘇鴻睿的肚子變得更大,走起路來更加吃力,他連內殿的門都很少踏出了。也許是悶在屋子裏太久,他的精神一日短過一日,多數時候都是臥在床上休息。有時一睡就是半天,有時幹脆一覺睡到晚上。元喜有些不安,他覺得蘇鴻睿可能生病了,但除了嗜睡外,卻沒有其他症狀。元喜不通醫理,更不會診脈,就隻好日日跟著提心吊膽。


    負責蘇鴻睿飲食的翠薇還是每日都按時來,飯菜也一直備得豐盛,絲毫沒有偷工減料。雖然她依舊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服侍蘇鴻睿吃飯卻格外用心,一定要看著他盡數吃下,她才肯離開。


    元喜見她把蘇鴻睿照顧得不錯,對她也不再那麽抵觸,有時與她擦肩而過,還會點頭招呼。


    直到某日晌午,他和往常一樣出去吃飯,不料才走幾步就碰到給他送炭火的元順。元順雖然在宮中混得很開,也不敢公然開後門,故意撿了中午大家都去吃飯的空當,順了些木炭並個用舊了卻很結實的爐子,包得嚴嚴實實的,親自給元喜送來。


    元喜謝過他,也怕被人撞見兩人私相授受,趕緊接了東西折回去。


    走到院子門口,他才發現自己方才走得急,連門都沒關好,半扇木門被風吹開了條大縫,他也不知怎麽的,把手裏的東西放在門後,就下意識放輕腳步走進去了。


    這時候翠薇正在外殿一樣樣地把食盒裏的東西取出來擺好,一共有四碟菜,一碗飯,和一個湯。菜色葷素得宜,湯還冒著熱氣,元喜抽抽鼻子就能聞到食物的香氣。他總算放了心,準備悄悄退出去吃飯。


    誰知翠薇下一個動作,讓他從頭頂涼到了腳跟。


    隻見翠薇把碗筷擺好,小心地四下環顧,元喜察覺出不對的時候就矮身閃到窗戶底下,翠薇自然沒發現他。[]確定周圍無人後,翠薇從袖子裏摸出一個紙包,將裏麵粉末狀的東西盡數抖進了湯裏,再迅速地用湯勺攪拌。那些粉末很快就溶進湯裏,翠薇這才滿意地端著托盤走進內殿。


    元喜聽到她叫蘇鴻睿起來吃飯,他差點就不管不顧地衝進去打翻那個托盤了。可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不可以。


    他如果這樣做了,不僅救不了蘇鴻睿,反而會被李承延發現他有異心,屆時蘇鴻睿的處境恐怕更慘。


    那他應該怎麽做?


    難道眼睜睜看著蘇鴻睿一日日睡下去,最終再也醒不過來?


    都怪自己!要是自己早想到是翠薇動了手腳,蘇鴻睿的身體就不會變得越來越差……


    元喜緊緊篡著袖子,嘴角咬破了也不知道,屋裏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是蘇鴻睿吃不下飯,被翠薇逼著喂飯時打翻了碗。


    將軍……


    元喜恨不能立刻衝進去把翠薇趕開。可實際上,他能做的,不過是把門後元順給的炭火爐子藏好,再假裝如無其事的樣子掐著時間回來。


    怎麽辦呢?


    他已經想不出有誰能救蘇鴻睿了。


    蘇簡辭官後求了李承延數十次,直到積鬱成疾也沒能見到蘇鴻睿。蘇家更是遭受了重擊,朝中官員恨不能畫個圈把姓蘇的都圈在裏麵,以示自己與他們毫無瓜葛。說來真是好笑,曾經他們使盡渾身解數去巴結對方,現在又使盡渾身解數把自己摘幹淨。


    元喜覺得他們真是可笑又可憐,這樣的人,就更不能指望他們會幫罪魁禍首蘇鴻睿說話了。


    那還有誰呢?


    元喜想破了腦袋,總算是想到一個人了。


    太後。


    她是蘇鴻睿的姨母,又曾極力撮合他與李承延成婚,蘇鴻睿淪落至此,她應該會幫他的吧?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元喜又去求元順了。


    元順腦袋都大了,順點東西他不在乎,也樂意幫忙。可太後是元喜能隨便見的嗎?若不是他嘴巴甜,會說話,哄得寇蓉在太後麵前替他美言幾句,他現在也不知擱哪兒洗碗劈柴呢?能為了元喜一個支支吾吾的理由去冒這個險?


    元順想都不想就拒絕了。


    可看元喜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又有些不忍心,告訴他太後不好見,可寇蓉還是好見的。反正他無非是想告訴太後些事,親口說和讓人傳話也差不了多少。


    元喜也覺得有道理,就按著元順說的,第二日去宮人集中吃飯的堂屋找寇蓉。


    寇蓉果然和元順說的一樣,性子綿軟又好說話,元喜提到蘇鴻睿的時候,她眼眶也紅了,直說太後為了蘇小將軍的事沒少擔心。元喜就把蘇鴻睿住在寒素殿和翠薇下藥的事說了。寇蓉聽了也很氣憤,當即就回去向太後稟明此事。


    可惜現在的太後,也被大權在握的皇上架空了。


    她倒真心想幫蘇鴻睿,一半是出於對哥哥和蘇簡的愧疚,畢竟是把蘇鴻睿推進了火坑裏。一半是因為她的確很喜歡蘇鴻睿。


    知子莫若母,李承延是她教養長大的,他的心能狠到這種程度,卻是連她也沒預料到。


    總歸,是她對不起蘇鴻睿。


    太後扶著額想了許久,也隻有那個老法子可以用了。


    見過寇蓉後,元喜忐忑地過了幾日,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院門口張望,就盼著哪日醒來,能得到太後懿旨,不求將蘇鴻睿遷出冷宮,至少能把翠薇調走。


    可懿旨卻總等不來,翠薇倒每日都來。


    一天,元喜又同她擦肩而過,忽然怔怔地停下了。


    翠薇身上的香味變了。


    以前是與她一般冷冽的淡香,而今天確是甜美濃鬱的香氣。


    元喜攔住她,盯著她看了許久,卻沒看出絲毫破綻,那細長的眉,淡漠的眼,是翠薇無疑。


    從未笑過的翠薇直視著他的眼睛,突然眨眨眼,笑了。


    “元公公,你沒認出來吧。”


    就連聲音也和翠薇一模一樣。


    但元喜確定了,這個人根本不是翠薇。


    “是太後派我來的,公公盡可放心。”


    說完,她就拎著食盒進去了,沒有在外殿停留,直接去了內殿。


    隔日再見她,就聞不到那股甜美的花香了,取而代之的,是翠薇用慣的香粉味。


    真正的翠薇去了哪裏?


    元喜不敢深想,也許她像寒素殿那位失寵的妃子一樣,死在了某處深井裏,直至腐爛也不會被人發現。


    可蘇鴻睿安全了。


    哪怕隻是暫時的安全。


    嘩啦嘩啦……


    一日午後,天上下起了冬季罕見的暴雨。


    雨水順著屋簷流成一線,由於元喜和“翠薇”的盡心服侍,身體養好一些的蘇鴻睿披著“翠薇”給他縫的夾了棉的披風,坐在走廊上閉目聽雨。


    聽著聽著,他忽然睜開眼笑了,把幾乎使不出力氣的雙手挪到腹部,輕輕地來回撫摸。


    肚子裏的小家夥又在踢他了。


    時輕時重的,活潑得很。


    可想到孩子出生之時,就是他的死日,不禁有些黯然。


    要是可以陪著這個小家夥一起長大多好,看著他從嗷嗷待哺的嬰兒一點點長大,搖搖晃晃地學走路,紮著團髻去學堂念書,自己有空的時候就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聽他喚自己爹爹……


    光是想想,就覺得很幸福了。


    他不能太貪心了。


    李承延提及薛曉雲時眼裏的瘋狂已經足夠說明他對自己的怨恨,能允許這個孩子活下來,已經是極限了。


    蘇鴻睿苦笑一下,心沉沉的,悶悶的,就像院子裏的梧桐樹一樣,毫無阻擋地被大雨衝刷,僅存的一點枯葉都要掉光了。


    體內的毒日複一日地往四肢百骸流竄,蘇鴻睿僅剩的一點內力隻夠把它壓製在心脈附近,可現在也越來越勉強了。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翠薇送來的飯菜裏有毒。


    可李承延也承諾過,讓他把孩子生下來。


    所以那毒,是給他的,而且並不致命,隻會沉積在體內,等著某一天爆發。


    你當真對我沒有一點真心,也無半點情意……


    蘇鴻睿垂下眼,不平也好,怨懟也罷,他都丟掉了。他現在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冷,比一點點砸在他手上的雨水都冷,冷到骨頭縫裏了,即使裹著披風,也還是冷。


    這痛徹心扉的冷,是他曾經看著就心生溫暖,忍不住微笑的人給他的。


    “承延……我落到如斯田地,你總該滿意了吧?”


    蘇鴻睿閉上眼,隻覺嘴角漫進了溫熱又苦澀的液體。


    他以為這就是結局了。


    可他還是錯了。


    蘇鴻睿臨盆那夜,也如那個暴雨天一般冷。他躺在床上苦苦掙紮,因為難產,血不停順著他的腿流出來,慢慢將身下的褥子都浸透了。他痛了整整一天,可孩子還是不肯出來。


    也許他知道自己一出來,就會被殺死吧……


    那個人還是來看他了。


    選在他最狼狽脆弱的時候,神采奕奕居高臨下地出現在他麵前。


    他說,這個孽子他不要。


    不要……怎麽可以?這明明是他的孩子,流著他的血,他怎麽能不要呢?


    “嗚!”


    蘇鴻睿發出一聲痛呼,幾欲將他撕裂的強烈痛感洶湧而至,就快淹沒他的意識。


    那股冰冷的感覺又纏上來了。


    朦朧間,蘇鴻睿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一麵按著他的腹部,一麵溫柔又低沉地安撫。


    他聽不清他說的什麽,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下/身越來越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叫囂著要將他生生撕裂……


    作者有話要說:今日雙更,掐著點更的,送給還在刷微博逛空間渣遊戲的筒子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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