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碌碌,伴隨著馬兒不時響起的一聲響鼻,花憶蝶的熱情在降溫。


    剛開始,聽到行人過往,集市叫賣,還饒有興致地打算探頭看看窗外的景致,結果被夫人和蘭兒屢次阻止:


    “女兒家要端莊穩重,不可輕易在市井間拋頭露麵,街頭常有些油滑少年、登徒浪子喜歡追逐車轎,說些不堪入耳的瘋話,要是因此被糾纏上,誤了行程事小,若是更被恥笑為風流輕浮,便是為娘也會抬不起頭來做人。”


    “小姐,現在還在煥州府城內,一出得城便是各處田園莊子,人需稀少些,那時再看看風景也不遲。”


    和兩個道德模範同行,也隻有忍了罷。


    一路坐到打了無數個嗬欠,終於感覺到車速有所提升,顛簸也多了些,仿佛是從平整而擁擠的城市大道,駛到了城外官道,再折往去田莊的小道上。


    在城門口排隊過關時,守關軍士識得是花牧州家的車,點頭哈腰地讓過去了。待輪到兩位賬房先生的馬車時,不知怎的,與一名賣雞蛋的小販的挑兒相擦,打破幾十個雞蛋,城門關處地上一片黃黃白白,那小販好生厲害,不依不饒,躺在車輪下裝死:


    “原是小本營生,今日卻讓坐車的大爺給打爛了,家裏還有爹娘老婆孩子外加一條瘦狗,張嘴等著吃食,窮人家沒法活啦,請大爺做做好事,賜小的一個痛快吧!”


    夫人坐在城外車裏,久等不耐,叫蘭兒出去探個究竟。等蘭兒來到事故現場,老會計孫先生正顫巍巍地對著雞蛋撥著一副小算盤:


    “一個雞蛋行價一文錢,你這裏有雞蛋……”


    “三十七個。”


    三大五粗的會計趙先生正趴在地上數蛋殼。


    孫先生眉頭微皺:


    “破損的雞蛋當半文錢,總計是……”


    “半文錢?!”


    小販一聽,手腳靈活地從車下跳起就直著脖子嚷:


    “這位老爺真會說話,我這雞蛋有黃有白,卻隻值半文?莫非我在街市相中何物,隻要打破即可半價沽入?”


    有閑人起哄,也有趕著出城在催促的,門軍雖作威作勢要驅趕,但這小販像是吃了豹子膽,隻扯住車軛要賠錢,鬧個不休。


    蘭兒看了一會,頭都大了,趕緊回去稟告夫人,夫人歎氣掏出一個小錢囊,囑蘭兒交兩位極富職業精神的先生自處,隨後趕上。


    等蘭兒空著手回來後,花家馬車隻剩一輛,孤仃仃地重新前行。


    不讓去瞧熱鬧,一路憋得實在有些氣悶,花憶蝶剛伸手去摸簾子,又被夫人攔下:


    “方出城不久,還有不少行人,你聽後麵的馬蹄聲,再等等吧。”


    耳畔確實聽到隱隱有蹄聲得得,正在車側並行,但實在太悶了,花憶蝶正在想要不要以解手為名叫車暫停,忽聽到窗外有一聲刺耳口哨,夾雜著幾聲怪笑:


    “這是誰家的小娘子去郊外踏青哪?今日春光甚好,你我不如同遊一番,也是美事一樁喔!”


    “駱兄說得極是,我這匹高天原的駿馬也是走得有點疲了,莫如小娘子容我上車歇息片刻?哈哈!”


    說話間便有鞭梢伸過來,試圖挑開窗簾。


    “不得無禮!此仍花煥州的內府車駕!爾等退開!”


    車駕上傳來一聲清亮低喝,花憶蝶頓時倦意全消。


    這句喝斥並無一點怒意,卻充滿了傲氣與寒意,完全不似出自一個護主心切的下人之口,倒像是一位視蒼生為芻狗的高位者發出的命令。唯一遺憾的,是尚帶些稚氣,還沒有曆經歲月洗練,凝聚成王者的那份霸氣凜然。


    花憶蝶完全沒有注意到,坐在一邊的母親,在聽到車夫的說話後,原本有點發白的臉色瞬間回複正常,隻是微皺著眉頭,顯得有些不滿。


    花憶蝶想當然地把夫人的這副表情解讀為羞怒交加的說不出話來。


    不過,這是怎麽回事,這聲音與腦海中青衣草帽虯髯的中年大叔形象完全不配套呀!花憶蝶開始淩亂了:


    外貌是可以喬裝的,但這樣的氣質與氣勢,是裝也裝不來的。此人不是車夫,那到底是誰?


    此刻,比車中人更淩亂的是車外的幾個浪子。


    如果花憶蝶掀開窗簾,會看到幾個錦衣少年聽到花煥州三個字,已麵露懼意,策著胯下馬兒悄悄後退。唯有兩三個膽大包天的為首者猶自強撐:


    “花煥州?冒官者是大罪,狂徒你,你想清楚再說話!”


    “賤奴!花煥州我等怎不認識,正和你主子聊天,幾時輪到你來亂吠?!”


    “豎子找死!可知道我是誰?!就算你家主人花煥州,見到我父親也要禮讓三分,你好大的狗膽!”


    七嘴八舌的反駁顯得蒼白,煥州牧的大名甫出,己方陣營先自亂了陣腳。


    卻聽那車夫淡淡回答:


    “有何不知?你是駱麟,煥州大司馬崔石虎外侄;你是沈慶冠,承王府別駕沈歡的長子。”


    不用想也知道兩位公子哥兒的臉上有多精彩:


    一個臉如豬肝,一個嘴唇發青。


    被鄙視了,居然還是被個小小的奴仆鄙視,真有種活不下去的衝動。


    不過這時候,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拚爹了。


    “混賬!賤奴你竟敢直呼官長之名,可是真的想死!”


    一般家丁,光是麵對上位者,估計可以開始腿肚打顫了,更何況聽到這樣赤裸裸的恐嚇。結果馬車上的這位口氣輕描淡寫,仿佛是撣去袖口一隻蒼蠅:


    “哦,忘了說:你不是嫡外侄,你的姨媽是崔東虎的第三房妾室駱青青。”


    太殘忍了!不過,我喜歡!


    花憶蝶興奮得不行:這哥們真帥!


    不過緊接著就是擔心:


    兩句話擠兌到對方再也無法下台,通常隻能用一種方式說話了。


    “錚!”


    果然,忍無可忍之下,有人抽出長劍。


    “休攔我,今天看我宰了這廝,不然怎消心頭之恨!”


    貴公子的聲音微顫,顯是被氣的不輕。


    “駱麟你動手我必要你好看。此外,今天若驚了花煥州的內眷,不管你死不死,我看你姨媽的這個崔夫人,也怕是做不長了。”


    語氣依舊清冷平靜,不可一世。


    囂張!極度囂張!


    花憶蝶在心中暗下定義,同時奇怪:花府怎麽會有這樣一位人物?難道說是:


    利劍?


    駱麟似乎也想到了利害關係,果真沒砍過來,但聞聽他鼻息沉重,想來是手中的劍,出鞘容易入鞘難,一時間下不了台。


    “車中花家的貴人請了,”那個沈慶冠顯然繼承了他父親的心計謀術,這時突然道:


    “我等原本各自郊外行走,實屬相逢偶遇。但見尊府有刁奴作惡,車行中途,意圖非禮花煥州家眷。我們一行見義勇為,當場相救,怒斬惡奴於車下。”


    說得頭頭是道,好像真有此事一般。


    “不是!”


    “豎子妄言!”


    蘭兒與夫人既驚且怒,同時出口。花憶蝶卻皺緊秀眉不吭氣,小臉一片陰霾。


    車外,沈慶冠勒韁作傾聽狀。


    “什麽?哦,不用謝不用謝,我天啟子弟謹遵太祖遺訓,以武衛國,以武保義,此乃份內之事。各位!”沈慶冠突然一聲厲喝:


    “還不速將此賊拿下!”


    駱麟聞言大喜,眼中滿是猙獰血絲,舉劍一聲厲喝,眾人正要作群狼圍獵狀策馬上前――


    “你們――”


    車內傳出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如珠落玉盤,雨打綠蕉般天籟動人,駱麟和眾人骨頭不約而同地一酥,想到:


    莫非情報有誤,真如車上那個狂妄傲慢的家丁所言,裏麵坐著的,是傳說中煥州第一美人,花府掌珠花憶蝶?


    頓時,口中分泌的液體有不自覺從嘴角滑落的趨勢。


    駱麟的手中韁繩還沒來得及決定鬆開還是拉得更緊,聲音一下提高八度,瞬間天使轉身變魔鬼:


    “你們,誰特麽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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