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府馬車中。


    半倚在香妃榻上的夫人不知何時已睜開眼,守在榻前的花憶蝶立即扮乖巧:


    “娘,你可好一些?可要再閉目一會兒?渴不渴?”


    “嗯。”


    夫人點點頭,舉手止住寶貝女兒的喋喋不休,深深望了花憶蝶一眼,慢慢道:


    “憶娘,你,適方才你說出口的,那都是什麽?此等,此等汙言髒話,怎能出於大家閨秀之口?”


    花憶蝶已從蘭兒口中得知夫人暈倒的罪魁禍首是自己,反而不習慣母親這樣的平靜表情,一臉苦相:


    “娘,這都是我的不是,請回家後責罰我吧。”


    “說了多次,自稱不可妄用,為什麽還改不過來?”


    母親難得對女兒動了真怒。


    花憶蝶突然想哭:這個倒黴的“我”字,真的不習慣改啊!


    “姑母醒了?”


    車廂外,雪東鸞的聲音似天降救星般,及時響起,花憶蝶頓時如獲大赦:


    “雪表哥,我娘醒了,此次多虧了你出手。為什麽我從來沒見過你呢?”


    “嗬嗬,”雪東鸞似乎對這種不合禮節的自稱毫不介意:


    “姑母,您的舊疾還是要多加調養身體才好。”


    聽得出,聲音中多了一分孺慕之意:


    “姑丈在京,府中上下全靠您支撐,實在不易,都怪我腿懶,難得回來拜訪您一次,這下連表妹都忘了我的樣貌,嗬嗬,實在慚愧得緊。看來,以後我還需得常來探望幾次,多為您分憂才好。”


    夫人虛弱地倚起身子開口,語氣卻異常地生疏而客氣,完全不像是姨媽對侄子的親切口吻:


    “王爺客氣,千秀青春正盛,諸事繁忙,怎敢勞動王駕玉趾垂臨敝府,更不能折尊作執鞭趕車,家丁走卒,沒得辱沒了白屋山的身份。”


    對方不語,氣氛尷尬地沉默。


    蘭兒乖乖地坐在車廂一角,垂瞼屏息。


    夫人扶榻坐起,對花憶蝶不理不睬。


    花憶蝶左顧右盼,不知該說什麽好。


    過了不知多久,雪東鸞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有點僵硬:


    “姑母,前麵就是南莊,還記得我小的時候,您帶我――”


    “有勞王爺一路為我們驅車,罪甚,待進了莊子,命婦便著人撥車馬,請王駕先回雲歌去罷。”


    有點過分了吧?不但是侄子,更是一位有著屈指可數的高級職稱的王爺,倒底是啥事惹毛了他的姑媽?


    “娘,要不,請雪表哥先在莊上歇息,我們走時再請人趕車,一同回府敘敘舊話兒罷。”有順天王的相助在先,花憶蝶自忖也不能不講義氣,鼓足勇氣道。


    夫人疲倦地揮揮手,似是對此事不想再發表任何意見:


    “也好。憶娘,我想休息一下,你幫娘揉揉太陽穴好麽?”


    “哦。”花憶蝶心下怔忡,不敢再說些什麽,畢竟罵粗口一事已經安然揭過,於是便規規矩矩地在剩下的旅途中做著乖女兒。


    一路風波,終於來到田莊。


    這是一個方圓千頃的大村莊,其時正值晌午,炊煙嫋嫋四起,雞鳴狗吠偶聞,田梗上不時有拖著鼻涕的垂髫小兒好奇地盯著大馬車看,田壟裏幾個扶犁的漢子生怕孩子衝出去被車撞倒,一邊大聲喝罵著讓他們躲遠,一邊拭著勞作的汗水。不遠處幾處茅舍瓦房,一段短矮土牆前,三兩個沒了牙的老婆婆正在納著鞋底。一切雖顯簡陋貧寒,卻是樸實親切的田園風光。


    馬車停穩,才剛下車,遠處就有一行人匆匆走來。


    為首是兩個老人,一個精神矍鑠健步走來,一個卻垂垂老矣,背駝如蝦米,旁邊有一個壯小夥攙扶著,身後跟著十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雙方見過禮,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寒暄,無非是:


    “有勞夫人大駕光臨敝村,小老兒實在惶恐得緊。”


    “王伯不必多禮,這些年花家城南莊子一直由王伯、周伯照顧打理,井井有條,適逢有便,前來看望兩位,隨便帶了些禮物點心。”


    “豈敢豈敢!夫人這是折殺老奴!”


    “夫人太客氣了,小老兒生受不起呀!”


    接著就是和兩位賬房先生一通聊。


    這時,村裏四周又聚來一些人,有人還憨憨地嚼著菜根,捧著飯碗,宛如來看一場免費的社戲。


    按夫人的要求,花憶蝶戴上一頂軟笠,帽前放下一幅輕紗,將絕世容顏擋住。


    結果變成了霧裏看花,目力好的仍可覷見煙籠遠山,霞罩秀水,朦朧美十足。


    幾乎所有人都帶著好奇的目光向花憶蝶瞧了又瞧。


    花憶蝶首次被360度圍觀,渾身上下被集體注目禮掃描個好幾個來回,終於承認有所謂視壓的存在,那像是一種怎樣的輕柔奇異,如同風中的蒲公英落滿皮膚,毛毛的各種不自在。


    後悔也來不及了,花憶蝶牢記使命,定睛看過去,人群中有兩個人一人高瘦一人矮胖,雖然身著村丁莊漢的粗布衣裳,卻全然沒有半點農夫的樣子,袖手站在王伯身後不遠處,此刻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尤其是那胖子,不要錢似地猛看。


    可疑!


    花憶蝶警惕。


    順天王雪東鸞此時已沒了臉上的大胡子等偽裝道具,此時的他,戴著草帽也不像個車夫,倒引來一堆大姑娘小媳婦圍觀。


    他倒是從容不迫,微笑著向夫人道別,說是附近有位隱居多年的老友,想去拜會一下。


    畢竟掛著未婚美少女的牌子,當這麽多人的麵,花憶蝶實在沒有勇氣出口勸他留下,夫人淡淡點頭,一聲不送,生生趕跑了一個王爺。


    花憶蝶目送他的背影,青衫草帽,卻仍顯氣度不凡,王家貴氣,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高富帥就是高富帥哇,看他一副高端大氣上檔次造型――


    等一下,賈天佑不也是此等人物麽?為什麽我對眼前這位雪東鸞卻沒有半點反感呢?


    莫非我的性格已隨著這副身體,逐漸地被潛移默化了?


    還有取向……


    救命!


    花憶蝶越想越欲哭無淚。


    正在這時,場中話題一轉,氣氛變得緊張而微妙起來:


    “王伯,如此說起來,你也是同意佃戶們退佃的羅?”


    身為花家外府管事,此舉明顯是吃裏扒外,夫人的語氣明顯尖銳起來。


    王伯一聲苦笑,還未開口,周伯搶先道:


    “咳咳,老王你這話說的真是可惱!我們這樣做,如何對得起花家!老奴我――”


    話說一半,已咳嗽連連,腰彎成一隻老蝦米,身後那名矮胖的假村民連忙道:


    “周叔病了,你等先扶他過屋去歇息。”


    旁邊兩小夥楞楞地便過來攙扶:


    “二爺爺。”


    周伯還想說什麽卻未及出口,已是被兩人架得兩條細腿一路騰空地去了。


    王伯望著同僚背影,抿緊嘴,不出一言。


    看來兩個外府管事間是有矛盾的,麵前這個王伯甚至可能已被承王府所收買,而周伯對花府忠心仍在,卻已被王伯與承王府的勢力所架空,難有作為。


    夫人點點頭:


    “倒是我想得差了,原來疾風識勁草,周伯是不想佃戶們離去,而王伯卻是意在如此,是也不是?!”


    這句話說的幾乎是聲色俱厲,夫人保養得體的俏臉漲得通紅。身下員工想集體跳槽,心腹骨幹居然帶頭挑事,換了現代哪個公司的ceo,早就拍桌子指鼻子開罵了。


    王伯老臉也如夫人般通紅,不言不語,既不點頭,也不否認。


    財務不管行政,孫趙兩位仁兄不能作任何評論,遇此隻能一旁傻站著。


    人群中那兩人擠眉弄眼地向王老頭打眼色,卻沒有任何響應。


    花憶蝶終於回過神來,敏銳地掃視了下全場,眼珠一轉:


    “娘,我累了,這裏可有地方歇息?”


    剛才眾人齊聚,居然沒人介紹一下這位蒙麵女子,王伯一楞:


    “這位是?”


    夫人定定神,回過頭憐愛地撫著女兒的頭,卻是氣得不再看王伯一眼:


    “憶娘,見過王伯,他是我們花府的南莊大管事。方才離開的周伯,是二管事。”


    大管事這幾個字說得特別重,王伯本已退潮的臉又是一陣紅:


    “原來是花小姐,小老兒有禮了。”


    “王伯伯不必多禮,你看這天又熱,大家站在這裏多累,這幾位還在邊看邊聽邊扒飯呢。花憶蝶也有些餓了,看你們吃得香,就想忍不住厚顏說一句:要不請哪家添雙筷子,我和娘在此攪擾一頓罷?”


    嬌滴滴的花家小姐不僅要體驗一回農家樂,談吐還如此生動有趣。周圍的人不少都笑出了聲,王伯的臉也綻出一朵菊花:


    “小姐,鄉下沒什麽好吃的,若不嫌棄,就請夫人和您移步到我家吧。”


    “好啊。”


    “不――”


    夫人本在氣頭上,正想拒絕,這時手中突然多了一物,柔軟涼滑,一驚之下細辨,原來是花憶蝶將一隻小手塞過來,輕輕撓了撓夫人手心,又開始劃些什麽。


    感覺到手中劃出的字樣後,過了一會,夫人恢複冷靜道:


    “也好,如此請王伯帶路。”


    王伯揮揮手:


    “都散了吧,先回家吃飯,等過了晌午,想退佃的幾戶人家都到村祠裏來。”


    “王叔,得讓大夥兒都把佃契也帶著,趁著主家大人在,咱們今天便一起退了罷。”


    那兩人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


    王伯沒有說話,眼中閃過一絲憎惡,卻被花憶蝶捕捉在眼中,腦海中頓時多了個問號。


    王伯安排好兩位先生的夥食,再揮下手,悶悶地轉身前行,他雖年邁,步履卻仍頗矯健,肩背也挺得筆直。


    眾人見沒得看了,也便喊兒喚女一番,各自散去。


    夫人正要拉著女兒一起走,卻握了個空,花憶蝶已抽出纖手,緊趕幾步追上王伯。


    夫人正要出聲喚她,卻見花憶蝶與王伯交頭接耳幾句,王伯居然笑出了聲,心中疑惑,卻將方抬起準備招呼的手放下,心中盤旋著臨下車前,女兒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話:


    “娘,到了地方,不管我做什麽舉動,請相信我。”


    以及掌中劃的那兩個字:


    靜觀。


    相信她麽?


    相信她吧。


    望著那個纖秀娉婷,熟悉而又開始陌生的背影,夫人無聲地歎了口氣。


    憶娘,你長大了。


    輕紗下,長長睫毛如蛾翼,輕快地撲閃著:


    “哦?這麽說,王伯還記得我小時候的樣子?”


    “嗬嗬,記得記得,小姐小的時候,就像個活生生的玉娃娃,老爺為你擺百日長生宴的時候正值冬至,我們幾個外府的都被喚回來吃酒。一個個見了都叫:老爺夫人有大福,轉輪神送下一位這麽美麗的女公子。將來,不知哪個貴人有福,能娶得小姐為妻,給個皇帝都不換哪!”


    “嘿嘿,”花憶蝶嘴角牽強,笑得有點發苦,急轉話題道:


    “哼,我猜最後一句是你們幾個老家夥私下聊的吧,當我爹的麵這麽說,找抽呢吧。”


    看王伯其實是個直爽不擅拘禮之人,也就不顧老幼尊卑的沒大沒小起來。


    “哈哈!”


    王伯捧腹大笑:


    “小姐真是聰明,果然是我們幾個老不死的晚上抱著酒葫蘆,一邊踩著雪走夜路回莊子,一邊醉醺醺地胡吹海喝。當時老陳趴在地上說什麽也不起來,我們當時還嚇唬他說:再躺著就把你的臉當夜壺,每人尿上一泡!”


    說到這裏,突然一激靈,嚇出一身冷汗:果真是老得糊塗了,居然在花家的千金小姐麵前說出如此瘋話!要是讓人知道如何得了!


    正想提起掌來趕緊給自己掌幾下重的,老眼偷覷,卻見花憶蝶並無羞怒之色,隻是詫異地問:


    “半夜雪路,你們又喝了酒,不怕有個意外麽?為何不在府中歇息,第二天再回去也不遲?”


    “小姐有所不知,”王伯死裏逃生般暗地慶幸,舉袖拚命擦額汗:


    “冬至前,各莊送到花府一批糧蔬後,需得加緊備製臘肉、風雞、火腿、香腸等幹貨;此外要在大雪封山前捕獵一兩次,所獲的麅子、狐狸、花鹿、灰兔等還要剝皮硝製,我們都急著安排村莊人手,生怕懈怠了主家差事,誤了府上的應用。因此雖是老爺夫人都挽留我等,我等還是一心想趕回去,農事誤不得啊!”


    “為何我爹不派遣馬車相送?”


    “小姐真是心細,這句話和當年晚宴間夫人說得一樣。”王伯展眉注視著花憶蝶,笑了笑,眼神中滿是暖意。


    “既有車馬,為何不坐?”


    “主家厚德我等不敢忘,可是這個卻如何使得?”王伯連連擺手:


    “我等俱是花府做事的人,若非十萬火急,怎好動用主家車馬?”


    花憶蝶無語,看王伯也不像讀過多少書的樣子,怎麽有些事情比老夫子還迂腐?


    “那,你們過府時,為何不騎乘村裏的驢過來?騾子也行啊?”


    “冬天騾馬都有用途,背糧負柴,莊裏缺不得。”


    花憶蝶徹底無話可說了,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一幕畫麵:


    冬夜雪初霽,幾個已不再年輕的漢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中前行,一邊嗬手灌酒抵禦寒冷,一邊大聲開著粗鄙的玩笑。有人不勝酒力倒下,其餘的半開玩笑地將他架起來繼續向前。


    雪是冷的,血是熱的。


    為何今天卻會是這樣?


    花憶蝶凝視對方,麵色黧黑,臉上布滿歲月的溝渠,即便有一陣笑意平緩了表情,之後又恢複到原先一副愁苦的模樣,那是標準長年野外勞作者的形象。她不由脫口道:


    “王伯,這麽多年,辛苦你們了。”


    “?”王伯的眼神先一茫然,繼而恍然,嘴唇微微顫抖,淚水瞬時盈滿眼眶:


    “不辛苦,不,一點也不,我那個,”立即扭過頭指前方,同時使勁吸一下鼻子道:


    “小姐,我家就是東頭那兩間屋。”


    老頭樂著樂著,被小姑娘的一句話差點弄哭了,夫人在後邊已經徹底看不懂了。


    隻見花憶蝶回頭,麵上輕紗難掩一笑粲然:


    “娘,開飯羅!”


    王伯的妻子原是內府丫鬟,見東主登門,忙不迭又要去殺雞做羹湯,又要去地裏割韭菜來炒雞蛋,被花憶蝶攔下了:


    “大娘不必如此麻煩,我們不講究的,便飯就好。”


    飯菜很是簡樸,茄子青菜豆角之類,夫人心情不好,加上天熱沒胃口,動了幾箸就停下了,花憶蝶卻久違了這些農家樂式的新鮮蔬菜,抱著比臉還大的土陶碗吃得津津有味,比起狼吞虎咽的王伯不遑多讓。


    午餐快結束時,一直在廚房忙個不休的王大娘終於端著一盤新摘的紅果出來,輕輕放在桌上,卻站在花憶蝶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埋在碗裏間或抬起夾菜的那張精致麵龐,別過臉去偷抹眼淚。


    花憶蝶正和幾條連在一起的清蒸茄子較勁,忙裏偷閑抬頭:


    “咦,王大娘,你怎地哭了?”


    不是一頓飯就把人家老婆吃怕了吧?再抬頭看王伯,正把一盤殘羹菜汁拌在飯中,吃得正歡。


    王大娘一臉慈愛地端詳著她:


    “真是,十幾年不見,小姐竟出落得這麽大了,奴家今天能再見上一麵,真是高興得夢裏都會笑醒。”


    花憶蝶一臉不解地放下碗,嘴邊還粘著飯粒,伺立一邊的蘭兒忙上前用手指抹去。


    “月娥?真的是你?!”夫人凝視了王大娘半天,終於認出她來。


    “月娥見過夫人。”王大娘激動得嘴唇都在顫抖。


    夫人忙扶起她:


    “憶娘,這是我當年的一名陪嫁丫鬟,為娘當初生你之時,她隨奶娘宋媽媽一同照顧你,雖未吃過奶水,卻也算是你的半個奶娘。”


    “夫人,這卻不敢當的說……”


    “呃,”花憶蝶一個飽嗝。


    坐在飯桌下首的王伯終於放下筷子,拍拍肚皮揉揉鼻子:


    “我家婆娘當年伺候夫人月子,成天抱著你舍不得撒手,回來總對我說:多漂亮的女娃娃,眼睛烏溜溜的像會說話,小嘴真如一顆甜櫻桃,長大不知要迷死多少家的王孫公子……”


    “呃咳!”


    三位女性同時不爽,王伯嚇得脖子一縮:


    “喝湯喝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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