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震九霄隨著四海眾人來到南市坊間一處最大的酒樓:醉客居。


    雖說比起雲歌第一的快活樓來,無論是門麵大小,還是內飾擺設,都要差上好大一截,但勝在價格實惠,因此仍然是生意極好。從門外看去,裏麵賓客滿座,甫一邁進門檻,便有蒸騰的酒香肉香脂粉香撲麵而來。


    廳堂中滿滿當當,擺開足有二十席之多。眾食客正吃喝得淋漓,酒酣耳熱之下,有的隻顧推杯換盞;有的挽起一隻袖子,吆五喝六地劃拳鬥酒;還有的意不在酒,卻佯裝半醉,隻顧摟著廉價的粉頭調笑取樂。本來十分熱鬧,但一見這幫殺神進來,頓時噤若寒蟬,抱了杯子放下袖子,伸向女人懷裏的那隻不安分的手,也老老實實地縮了回來。


    店小二眼尖,白毛巾往肩上一擔,要緊過來招呼。


    “魁爺您來得正巧,樓上的老位置還為您留著哩!幾位樓上請!”


    顯是意在討好於東魁,示意其人乃是常來常往的老主顧。


    東魁對此卻毫不在意,隻吸了吸鼻子,聞了聞四溢的酒香,暢快道:


    “千……大哥!近來我兄弟們手頭卻緊些,便請你在此隨意吃上幾杯,待改天收了風,囊中寬裕了,定領你去尋些好去處,大家一起樂上一回!”


    說著,故意瞥著那裝作不勝嬌羞狀的窯姐兒,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


    震九霄何嚐不知他口中的“收風”便是指向南市各檔鋪店家收取保護金,當下也爽朗笑道:


    “一則已甚。何敢再勞兄弟破費?九霄雖是個窮漢,搜腸刮肚倒也還有幾文,下次當由我作東,請兄弟們同去吃喝玩耍!”


    眾人見他豪邁慷慨。心中更是喜歡,一路談笑著上樓,來到雅座中按下座次,震九霄卻不過眾人推舉,便拱手道聲得罪,坐在了首席。東魁待各人坐定,拍著桌子喊:


    “店家!好酒好肉隻管上來!”


    “東三哥真是說笑了,這好酒倒還罷了,我幾個俱是殺生賣肉的,見過的豬隻怕比見過的人還多。難道卻分辨不出好肉劣肉來?哈哈。震大哥你說是也不……”


    坐陪在最下首的一個外號大嘴的圓臉漢子打趣著東魁。話說了一半,另一半卻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去。他感覺自己脖頸處涼嗖嗖,又見眾人看自己的眼神極為異樣。禁不住低頭去看,隻見不知何時一把閃著寒光的尖刀,已橫在自己的咽喉。


    眾人大驚失色,彼此看去,自己身後都站著一個持刀人,或抵喉頭,或頂後背,俱都被止住,不敢稍動。


    東魁猝不及防,也被兩個人以刀交叉著架在脖子上。動彈不得,心中大驚。再看那些刀客全部認識,個個是殺生檔上的四海徒眾,卻都橫眉冷對,任刀下眾兄弟們或罵或央求,全都不發一言。不禁開始著急:


    “喂,你幾個究竟是怎麽回事?震大哥在此,休得無禮,還不快把刀收了起來?!”


    唯一還屬自由,無人持刀相向的,隻餘下震九霄,他目光閃爍似在飛快思索著什麽,麵上地顯是驚怒非常,口中不住地道:


    “你們,你們是誰?可敢報上字號來?!”


    沒有回答,隻從雅座中擺放的山水屏風後,走出一個高瘦的男子,不望而可知,正是南市提刀,震大勇。


    “悍家!”


    東魁等人見了他都異口同聲地喊冤:


    “你怎地帶著他們藏在這裏,對著我等拔起了刀子?我們如有做事懈怠,請悍家明言,受罰受刑,決不閃躲。如今卻是怎麽回事?沒得壞了兄弟們的義氣!”


    震大勇嗬嗬冷笑,卻不開口,隻將眼不住地打量震九霄。震九霄心頭雪亮,卻故作訝然地道:


    “咦?大哥是你?這是為――”


    震大勇戟指打斷了他的話,怒喝一聲,直震得屋梁簌簌落下灰塵,落在席上杯盞之間:


    “好個賊子!大膽誑我!還想欺瞞四海到何時?!”


    ……


    人說愛情容易讓人變得愚蠢,這話一點不假。


    韓光送宋月兒回家,一路上似有說不完的話。一個從童年被定下娃娃親,一直講到前年母親辭世;一個從自己大病一場險些被人釘進棺材,一直講到自己參加詩會為止。兩顆年輕的心彼此交流,彼此安慰,忘了路程的遠近,也忘了腹中空空如也。雖然夕陽投下兩道身影並肩而行,但他們的心,卻已相依相偎,仿佛廝守過了無數個日落月升。


    等到後來,已是沒有話可說,隻是默默且行間的一脈眼神,一切卻盡在不言中。


    愛情,緣來如此,妙不可言。


    從城北到城東,怕不下十裏路,宋月兒的家,也就是雲歌赫赫有名的杏園,已是在望。


    韓光停下,齜牙咧嘴地捶腿。宋月兒見了,抿嘴一樂:


    “大哥可是腿腳酸軟了?”


    自兩人單方麵交換姻緣名字後,月兒便略去他的姓氏,隻以“大哥”相稱,顯得更親近些。


    當著女孩子的麵說自己走不動路,韓光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硬著頭皮充好漢:


    “嗬嗬沒事,隻是左腿有點麻……”


    月兒笑著自藥箱中取出一個小紙包,遞到他手裏:


    “這是千裏散,有活筋祛疲之效,你回家後用熱水一桶,衝了泡腳,睡一覺自然便會大好。”


    古代中醫就是神奇,韓光正待婉拒,卻靈光一現:


    這個,當有更好的用途才是……


    於是卻之不恭,厚著臉皮又多要了兩包,小心地收在懷中。


    不知為何。宋月兒的神色有些黯然:


    “大哥,那,月兒回家了,你也要一路小心。”


    韓光應了一聲。看了看街兩邊,都是些店鋪商家,售賣些熟食衣雜等,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卻沒頭沒腦地問道:


    “月兒,知道附近哪裏有澡堂子麽?”


    你還有心思去泡澡?


    宋月兒怏怏地指了個方向,韓光麵色一喜,淺躬搭手道:


    “那好,再會再會,呃。我會來看你的。”


    聽了他的話。宋月兒心中一陣暖流湧過。再抬頭時,他已邊揮手,邊大步流星地向澡堂方向去得遠了。


    你會來看我――嗎?


    宋月兒怔忡站立在杏園前。芳心如被取走千裏散的藥箱,空蕩蕩地。


    ……


    晚飯前時分,正值澡堂生意有些清淡時,一汪大池已經曆過了早池的輝煌,現已渾濁起來。一個老夥計正在吃力地抬大桶倒入熱水,再取木棒將新舊水攪得均勻,已備晚池到來之後,客人們的陸續光臨。


    蒸氣頓時四散,浴室內一片氤氳,呼吸間仿佛連肺都浸潤在水裏。韓光光著屁股。腰纏一塊棉布巾,羞答答走進來,不甚自信地朝老夥計打了個招呼:


    “大叔。”


    “小夥,這麽早過來泡澡?是要洗得幹幹淨淨去會相好麽?”


    老夥計老不正經地抬頭衝他笑了一下,露出半副空洞的牙床。


    特麽的,居然被你猜中了!


    韓光的臉不自然地紅了一下:


    “大叔,想不想賺筆小錢?”


    “賺錢?”


    老不正經的臉上皺紋洇開了花,他一本正經地道:


    “說來聽聽?”


    ……


    韓光鬼鬼祟祟地蹲在大池邊的一角,身前有一張小凳,一個木桶,一個木勺,這些都是工具。他不時地抬頭,掃視著池邊池中來往的白花花身影,似在期待著什麽。


    過了一會兒,那個缺了門牙的澡堂老夥計領著一個大腹便便的男子過來:


    “就是這裏了。”


    “你會泡腳?這泡腳在大池子裏不就可以,卻來你這小桶裏泡個什麽?”


    那男人不屑地道,韓光忍氣吞聲,堆起笑臉:


    “泡腳之後,還有捏腳,泡腳的藥材乃是祖傳配方,千挑萬選的好藥,捏腳的手法乃是不傳之秘,您身上何處有隱疾,我捏便知……”


    “好了好了,反正十文錢而已,我便試上一回。”


    大肚男子說著便坐了下來,韓光打了桶池水,又將藥散偷偷撒了一些在勺中,入桶一攪,卑微地伸出兩手:


    “請吧。”


    ……


    真累,不過,快結束了。


    韓光拭著滿頭的汗,估算了一下時間,再過一刻就走吧,不然連晚市的店鋪都要關門了。


    這時,又有一個身影站在他的麵前:


    “朋友,聽說你會泡腳,還會捏腳?”


    “是的大叔,泡腳的藥材乃是祖傳配方,……”


    韓光機械地重複著,抬頭看來人,卻是一怔。


    那人花白頭發,相貌端正而慈祥,雖是第一次見到他,不知為何,卻有種說不出的熟悉的感覺。


    奇怪……


    韓光邊工作邊思索著,自己是否是在哪裏曾遇到過他而不自知。


    那人微閉著眼,感受著韓光的手法:


    “唔,手法倒好,不過這藥,不是你家祖傳的罷?”


    “啊?!”


    韓光起先沒反應過來,繼而嚇了一跳:


    “大叔,這個真的是我……”


    “好好,沒有關係。”


    他和善地一笑:


    “我隻是隨口一問,你繼續便是。”


    ……


    終於,結束了。


    韓光拖著快要散了架的身子,向依然響著燈的店鋪走去。


    ……


    “爹,你怎麽才回來?”


    宋月兒打開杏園店門,訝異地問道。


    “哦,我今天在外多跑了幾家,有點乏了,便去泡個澡。”


    泡澡……宋月兒不知為何心裏有點不快:


    “爹,我為你裝飯。”


    “好。”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


    不急不徐,一下,又是一下。


    是急症麽?聽聲音不像。


    父女倆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門再次打開,韓光提著兩盒禮物,疲憊而蒼白的臉上帶著笑:


    “不才雲歌韓光,特來向宋家小姐提親。”


    大哥!


    宋月兒用力地捂緊自己的嘴,珠淚如串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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