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內與黎貴妃及七皇子用過午膳,又聊了一會兒,時候已經不早了,韓曄與百裏落的轎攆出了皇宮西華門。


    百裏落乘轎,韓曄依舊騎馬,他似乎很不喜歡坐轎,也從不與他的妻同乘,一馬一轎,一前一後,很像迎親時的隊伍。尋常的馬匹,灑脫幹淨的白衣,馬背上的人如一幅畫般讓人移不開眼睛。


    在外人的眼裏,這個落駙馬是難能可貴的,他的脾氣很好,總是不厭其煩地來宮中接他的妻子回府,無論從皇宮到城西晉陽王府的距離有多遠,他從沒有一句怨言。


    他的人也始終是淡淡的,從不與人為難,哪怕是在前兩日激烈的蹴鞠場上,所有人都劍拔弩張時,他也甚少咄咄逼人,一直以溫潤如玉的姿態讓所有人無話可說,恪守著完美的無可挑剔的禮數。


    然而,個中緣由曲折,卻隻有當事人才知曉。兩日前的蹴鞠場上,韓曄冒著雨走出了百裏落的傘之後,百裏落定住腳步沒有跟上去,在宮裏住了兩夜,今日韓曄才來迎她。


    一行人出了皇城,行到岔路口,韓曄忽然勒住馬,對左右的侍從道:“你們先護送落公主回去,我得了聖上的旨意,有些事要立刻去辦。”


    他說出的這番話,前半部分隨從無法辯駁,後半部分他們更是不敢有疑問,拿出聖上的旨意來,誰還能說他什麽?


    轎子的窗簾隨即被一隻纖手撩起了半邊,百裏落微微探出頭來,問道:“夫君要去幾日?”


    韓曄的表情沒什麽變化,淡然作答:“少則七日,多則十日。落兒不必惦念,好生照顧自己便是。”


    “……”百裏落的叮呤囑咐被韓曄堵了回去,他連她會說什麽都知道,清淨平淡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把她的心思都瞧得清清楚楚,不需她多費口舌。


    麵對這樣一個絲毫不出差錯的“聖人”,百裏落無話可說,隻得溫婉地笑道:“那,夫君一切小心,落兒先行回府,等夫君回來。”


    韓曄點了點頭,溫柔地應:“好。”


    他隨後一扯韁繩,馬兒往一旁踱步,讓開一條道來,轎夫抬著百裏落從道上穿了過去,擦過韓曄的身邊。


    自從上次“醉巷”遇刺,韓曄的身邊一直伴著韓文韓武兩名隨從,此刻都騎著馬跟在他的後麵,目送華彩的轎子往城西晉陽王府的方向而去。


    不過,細心的韓武卻發現主子的目光並沒有瞧那頂彩轎,而是直視著西邊漫天的雲霞,劍眉微蹙,眼神溫柔,不知在想些什麽。


    西邊的鹿台山,四月天也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晚霞,不像盛京城這般房屋林立,擁擠不堪,晚霞是一道一道掛在樹梢上的,像用彩色的墨筆畫出,難以形容。


    為何記得這般清楚?


    因為……每當晚霞爬上樹梢的時候,他就該去後山的碧桃樹下接她了,她每日的功課多數是因受罰而紮馬步,而他每日的功課多數便是抱她回去,沿著高低回轉的山路,一步一步走上山去……


    “走吧,去法華寺。”韓曄忽然收回目光,調轉馬頭往東。


    韓文韓武立刻跟上,卻有些奇怪,明明去城東法華寺有捷徑可走,主子為何偏偏要從長興街穿行而過?


    長興街繁華,這個時辰恰是百姓歸家或是商販們準備夜市的時候,人多且雜,來往有諸多阻擋。


    三人的馬行得極慢,路人有的很自覺地避讓,有的會罵罵咧咧地退開,忽地,從轉角處躥出一個矮小的、梳著垂髫髻的小姑娘,大約八九歲模樣,身穿普通的農家粗布衣裳,左手臂上挎著一個裝滿了花枝的竹籃子,右手將一枝鮮豔的紅色花朵高高舉起,笑眯眯脆生生地對韓曄道:“爺,買枝花吧?”


    小姑娘而已,並不具有刺客的殺傷力,韓文韓武都沒有上前攔阻。


    韓曄勒住馬,神情未變,居高臨下地淡淡問道:“這是什麽花?”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還是笑眯眯的:“木蓮花啊。”


    韓曄彎腰,接過了小姑娘手裏的花枝,湊到鼻端輕嗅,隨後些許笑意柔柔鋪開:“買一朵吧。”


    他驅馬往前,後頭的韓文給了小姑娘一些打賞,韓武卻不解,在馬背上問:“爺,這分明是一朵虞美人,怎麽會是木蓮花?那賣花的小姑娘竟不識花。”


    韓曄但笑不語,眼眸低垂,隻見柔嫩的紅色花瓣上刻著幾個蠅頭小字:“主人,殺他及早,恐防有變。”


    及早?


    一個總是躲在女孩背後遮遮掩掩的窩囊廢,取代了他從前所有的位置,較之與他大打出手的司徒赫更加可惡,即使無變,即使他真的病弱不堪,他……也非死不可。


    ……


    華彩的轎子不緊不慢地行駛在街道上,去往晉陽王府的路,從一個月前起,已經走了不下十次,卻隻有出嫁那天百裏落走得誌得意滿。


    這些年,一直被百裏婧壓在頭上,她總算在三月初十那日奪回了些風頭。皇宮內的正午門曆來隻有皇帝才可通過,除卻景元帝,近二十年來,唯一一個從正午門進入皇城的,隻有司徒珊入主未央宮時,以國母的姿態風光嫁入皇家,成了實至名歸的大興國皇後。


    三月初十,錦華宮和落華宮的兩位公主同時出嫁,迎親的隊伍停在太和殿的殿前廣場,她榮光無限地走向迎接她的夫君,而另一側華麗了數倍的婚轎旁卻連新郎的影子都沒有瞧見。


    頓時,數不清的陪嫁都成了莫大的笑話,爭相嘲諷著帝國的嫡公主竟嫁得如此可憐,夫君病弱不堪,讓小叔子代為迎親。這個笑話,已然被載入了史冊,恐怕日後哪朝哪代的百姓都不會忘記。


    婚轎從正午門抬出,然後一左一右往城東城西兩個不同的方向而去,她百裏落是如此地歡喜,且不足為任何人道哉。並不是因為她愛著韓曄,或者終於得償所願地覓得了一門中意的親事,而僅僅是因為她總算在婚事上扳回一局――隻要能讓百裏婧不開心,隻要能讓百裏婧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那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且不計代價的!


    然後呢?


    然後一朝嫁入了晉陽王府,她是得意了,可這得意卻維持不了多久,她的夫君表麵彬彬有禮,內裏竟冷漠到就算有一把劍插在他的心窩上,他都能夠鎮定如常,麵不改色。


    這樣的溫和知禮,像是臉上戴了描摹好的麵具,任你哭著喊著鬧著,他都不肯將這麵具摘下來,多麽讓人絕望,不溫不火是世上最讓人痛恨的感覺!


    許是轎夫踩空了腳,轎子晃動了一下,百裏落扶著轎壁才穩住身形,外頭春翠斥道:“小心點!你們這些奴才!要是傷了落公主怎麽辦!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那些轎夫都是晉陽王府的人,並非陪嫁的奴仆,因此對於春翠的嗬斥並不怎麽買賬,反而還嘴道:“剛剛竄出來一隻野貓,我們也沒瞧見啊!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貓!”


    四個轎夫身材結實魁梧,並不是春翠能惹的,這也不比宮裏有禁軍保護,竟像是入了龍潭虎穴動彈不得似的,春翠於是嘀咕了兩句就沒敢再罵了。


    百裏落的手在袖中握緊,這幫奴才,真是可惡之極!晉陽王府裏的奴才們恐怕都傳開了,人人皆知曉除了新婚的頭幾日,這一個多月以來,韓曄從未在正房休息過,一直睡在書房之內,晉陽王世子和世子妃在外表現出的伉儷情深,不過是做戲罷了!


    然而,能掩飾得了洞房夜白絹上的血跡,能做得出柔情蜜意的姿態,有些東西卻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住。


    到了晉陽王府,百裏落由春翠攙扶著下了轎,天色已經暗下來,走在回廊裏,百裏落突然開口問道:“讓你去找的人找到了麽?”


    春翠一陣迷茫,然後忙點頭:“回公主的話,已經找著了,說是晚上就到。”


    身旁沒有別的隨從,隻有她們主仆二人,百裏落挺直了背脊,高高昂起了纖長的脖子,暗沉的雙眸讓眉間綴著的銀鎖珍珠都灰暗了幾分,沉聲道:“夜裏,你去迎她,仔細點,若是讓人發現了,你和她都得死。”


    春翠嚇得瑟瑟發抖,拚命地搖頭:“不!春翠一定做好!請公主放心!一定要相信春翠!”


    此刻,正好跨入正房的門,百裏落一把推開了她,春翠一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痛得眼中含淚卻不敢呻吟。


    百裏落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唇邊噙著一抹冷笑,聲音不大卻很陰森,與她平日裏溫婉大方的形象完全不同:“這麽大聲地嚷嚷,是想讓全王府的人都聽見麽?本宮平生隻相信死人最能守得住秘密,你以後隻管做事,少出點聲,否則,本宮會將你變成真正的啞巴!聽清楚了麽!”


    ……


    木蓮過午才回丞相府,見百裏婧在“有鳳來儀”的內室安頓好了,正昏沉沉睡著,墨問在旁照顧著她,她什麽也沒說,退了出來,去廚房煎藥。


    她去大元帥府,司徒赫跟她說了些什麽,木蓮全然沒有告知墨問的意思,所有的舉動都可以不用在乎墨問的心理,傷了、惱了、怒了,都與她無關,她不是百裏婧,她不用對墨問負責。


    墨問似乎對木蓮的無禮和忽視全然不在意,擰著帕子為百裏婧擦拭正燒著的額頭和臉頰。


    半下午,有丫頭進來稟報說,四公子方才在外頭問她們婧公主是否好些了,她們瞧著,是不是要請四公子進屋?


    屋裏隻有墨問一人,他抬起頭,隔著重重的紗幔,望了望那個多嘴的丫頭,卻一句話也沒有應。反正他是啞巴,聽見了也還是啞巴,他並不想讓墨譽進來。


    沉著一張臉,墨問伸手用指腹觸著女孩的臉頰,洞房內揭開她蓋頭的那一刻,他沒怎麽放在心上,便對她的美貌忽略了多半,此刻,越瞧越發現她的容顏絕色,竟隱隱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是不是,每一個心中存了愛的男人,都會對自己的女人產生錯覺,覺得與她似曾相識,若不是夢裏見過,便是前生有緣?


    木蓮煎好了藥從廚房出來時,恰好看到“有鳳來儀”門前站立的墨譽,他著一身家常的藍衣便服,身形是少年獨有的清瘦。然而,墨譽沒有要進屋的意思,正背對著她與那些丫頭們說著話。


    木蓮定住腳,她的耳力極佳,遠遠聽到丫頭們說:“婧公主還睡著呢,駙馬在照看她,剛剛已經換過藥了,傷口潰爛,大夫說恐怕要好一陣才能痊愈。四公子,您要進去瞧瞧麽?”


    墨譽遲疑了一會兒,擺了擺手道:“哦,不了,不了。”


    對待年輕的公子,丫頭們都沒什麽太多的規矩,喜歡逗他,尤其是外頭這些粗使的丫頭們,多數耐不住性子,有話就直接問了,嬉笑道:“四公子莫不是來探望木蓮姐的?若是真的關心婧公主,怎的連一麵都不肯見呢?”


    “賤蹄子們!”


    木蓮再也忍不了,從竹林後繞了出來,手中的托盤內放著兩碗濃濃的藥汁,散發著刺鼻的味道。


    “無事可做了是麽?西廂的所有雜務都打理妥當了是麽?成天纏著公子嚼舌根子,趕明兒我奏請公主將你們逐出去,瞧瞧誰還敢如此多嘴!”木蓮邊走邊訓斥道,言辭激烈,那些丫頭們個個都怕她,見婧公主病了,而木蓮又不在,才敢偷這個懶,這會兒哪有不跑之理?


    紛紛向木蓮道歉,一個拽一個地四散而去,間或聽到她們憤憤不平的聲音:“不就是想趕走我們,好和四公子單獨在一塊兒麽?”


    “哼,什麽纏著公子嚼舌根子,分明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


    “不過是仗著公主貼身侍女的身份才如此猖狂,沒了公主,她以為她是什麽?也就是和我們一路的賤婢罷了!”


    這些嘀咕聲,木蓮早已司空見慣,以為自己完全不會在意,卻不想自己的表情還是繃得很緊,完全無法放鬆開來。但有些話,她還是要說出口,便顧不得是否會被那些丫頭們瞧見,在墨譽跟前停下道:“四公子,奴婢警告您一句,婧公主是有夫之婦,還是您的大嫂,您若真關心她,請您從正門進。還有,四公子的大哥婧駙馬尚安好,還輪不到四公子來費這些心思,向這些喜愛搬弄是非的丫頭們打聽您大嫂的病況。別的奴婢也管不著,隻是請四公子別給婧小白造成困擾,她的事已經夠多夠亂的了。”


    木蓮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墨譽已經氣得發抖,臉色漲紅地辯解道:“你胡說些什麽?!我隻是不想進去打擾她,也許……也許她不想看到我,但我想知道,她的傷怎麽會如此嚴重,昨天發生了什麽……”


    “無可奉告。”木蓮打斷了墨譽的話,揚起下巴對上墨譽的視線,“墨小黑,你是不是以為當了狀元,便成了這個家最說一不二的主人了?別忘了,上頭還有相爺,還有二公子三公子,還有婧駙馬。若你覺得可以撇開所有的人明目張膽地把你那點齷齪心思都抖出來,那現在就可以進去告訴你大哥,你喜歡上了婧小白,連醉了夢裏都叫著她的名字……嗬,你還敢說自己心思坦蕩,沒什麽見不得人的?真是天大的笑話!”


    “……”墨譽心內那層薄薄的連自己都無法捉摸無法解釋的悸動,此刻被木蓮輕而易舉地捅了一個大洞,風從洞口灌進來,滿滿的都是當日桃花樹下那個女子偎進他懷裏時的滋味,忐忑而不安的,畏首畏尾的,卻又刺激得讓人熱血沸騰的夢境,夢境裏反反複複出現的都是同一張桃花般耀眼明媚的容顏。


    如果說之前的墨譽是不知道自己那朦朧心思的,以為不過是錯覺,現在經由木蓮一戳穿,他便仿佛赤身裸體站在陽光下,大片大片的桃花盛開,他朦朧的情思裏第一個惦記著念念不忘的人,居然真的就是他的大嫂――


    一個多月前,他騎在迎親的高頭大馬上將她一路領回了相國府,他到如今都記得那時的場麵。十六歲,他第一次麵對身穿大紅色嫁衣的新娘,周圍都是喜慶的敲鑼打鼓和鞭炮齊鳴的嘈雜,還有很多百姓的笑臉,小孩子在一旁拍手叫好……


    一切都是真的,他親身經曆,一切都是為了新郎而布置的,而他坐在新郎的位置上,代替新郎完成了前麵所有的迎親步驟,但是,為何他竟不是最後與她拜堂成親的新郎?他記得,他的大哥身穿喜服,由兩個仆人攙扶著跨出相府大門,將新娘纖細的手握住……


    握住。


    拜堂。


    送入洞房。


    從此那個女子的身上就烙下了大哥的名字,她走到任何地方,她的夫君隻能是墨問,而不是墨譽……


    墨譽……你好齷齪!


    你居然對自己的大嫂起了邪心,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這種淫邪心思,你居然寫入了字畫中,念起了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眼波是誰的眼波?眉峰是誰的眉峰?山水是誰的山水?


    “我沒有!”


    墨譽忽然大吼了一聲,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讓整個竹林裏的鳥兒都驚得四散飛走,引得那些掃地澆花的丫頭們頻頻矚目。


    然而,墨譽吼完了這一聲,木蓮卻冷笑不止,毫不避諱地對上他飄忽不定的眼睛,她笑:“如果說,誰聲音更大,誰說的便是真的,那四公子好像是贏了。好了,時候不早了,奴婢也該進去給婧公主婧駙馬送藥了,四公子您要進還是要退都請便吧。”


    說完,也不待墨譽反應,木蓮徑自擦過他,朝“有鳳來儀”走去。


    墨譽站在原地,臉色比方才還要紅,甚至有幾分因咬牙切齒而起的漲紫,他雙手在袖中捏緊,慣常清朗而幹淨的聲音此刻有些渾濁的沙啞,低得像從腳底發出的一般飄忽:“我……沒……有……”


    木蓮跨入門檻,繞過屏風,掀開層層的紗幔,停在床榻前,百裏婧還未醒,墨問抬頭瞧了她一眼,表情仍舊與平時一樣,似乎不曾聽見方才外頭的爭執聲和墨譽的那聲大吼。


    木蓮鎮定自若地將托盤放在一旁的高幾上,聲音放低,對墨問笑道:“駙馬,既然公主還睡著,不如您先用藥吧,趁熱喝,待會兒可就涼了。”


    說著,從托盤內端起一碗湯藥,頗為殷勤地遞給墨問。


    墨問什麽也沒說,正要伸手去接時,木蓮端著碗的手忽然一抖,碗內滾燙的藥汁盡數朝墨問臉上潑去。


    ------題外話------


    o(n_n)o~多謝親們的關心,沒什麽事了,調養中。從今天起,恢複更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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