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百裏婧的眉頭蹙得越發緊了,歇斯底裏的情緒緩緩地停滯下來。


    福公公伴在母後身邊多年,自百裏婧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在,若非有十分緊要之事,也不會讓福公公出宮迎她。百裏婧知曉,母後固然心疼自己,也斷不能容忍她為了死去的墨問而哭哭啼啼大吵大鬧。母後與父皇不同,父皇有時很懂她,母後卻比誰都冷靜自持。


    既然在刑部問不出個結果,最穩妥的方法便是入宮找父皇母後稟明真相,揪出那個躲在陰暗角落裏的凶手和企圖包庇墨譽的黑衣人。


    念及這一層,百裏婧便不再多做停留,隨著福公公入宮。


    折騰了大半夜,轎攆摸黑往皇宮的方向行去,百裏婧的身子在為墨問守靈七日後本就虛弱得很,憑著一點不肯罷休的意念勉強支撐著不曾倒下。然而轎攆走出沒多遠,她就靠在轎子裏頭昏睡過去。


    等轎攆在宮內停下,宮女想叫醒她時,福公公抬了抬手,神色複雜道:“公主累了,讓她好好睡吧,小心伺候。那位隨公主出嫁,如今又回來的宮女木蓮……你們好生安頓著……”


    宮裏的一切平靜如往常,並未因為百裏婧在宮外鬧出的動靜而混亂。


    躲在法華寺佛堂內的墨譽卻一刻也不曾安生,就在他以為諸事平靜隻等救兵之時,佛堂的門被推開,有人進來了。墨譽不會武功,聽覺並不如習武之人靈敏,但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之下,他可以聽到常人無法聽到的輕微響動。


    是,有人進來了。


    並不像是寺內的僧人。


    走路時一點都不坦蕩,且在佛堂內轉著圈,似乎在找什麽。


    墨譽屏住呼吸,用手掌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他知道武學高手能聽得出人的氣息,他不能被聽見!


    然而,他的手抬起落下的瞬間所發出的細微聲響,還是讓他暴露了自身!


    耳畔有風聲刮過,墨譽的頸側一涼,接著一道刀劍相碰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寧靜,有人將他從地上拎起來,朝一個方向丟過去:“帶他走!其餘人斷後!”


    今夜十六,月光照在佛堂內,墨譽看到小小的狹窄的地方站了數不清的黑影,似乎並不止一方人馬,而他們所要對付的,都隻是他而已。


    誰是敵誰是友,他一點都分不清楚,也毫無招架之力,任憑幾個黑衣人綁縛他的手腳,將他帶走。離開的前一瞬,他模糊地感覺到,無論是黑衣人中的哪一方,似乎都不想鬧出更大的動靜,他憑著本能判斷,他們不是百裏婧派來的人,那麽,他墨譽到底何德何能讓這些人惦記著?


    黑夜太漫長。


    熟睡的百裏婧是被自己的渴望驚醒的,她又夢到了墨問,夢中最熟悉的並非他的眉眼,反而是他那修長而蒼白的手指,劃過她的掌心和她的四肢百骸,帶著她起伏不定……


    他們成親七個月,到墨問死時,不過做了十餘日的真正夫妻,她年紀太小,從前對韓曄的思慕一直單純無邪,如今對墨問的思念卻讓她難以啟齒。她希望他活著,陪在她的身邊,甚至都已分不清,她是因為思念墨問的身體才思念他這個人,還是因為思念墨問本人才渴望重新抱住他的身體。


    百裏婧一睜開眼就看到錦華宮中她熟悉的帳頂,這是她未出嫁時的寢宮,夜裏卻冷得如此厲害,身旁再摸不到那具溫熱的身體,再不能一喚他的名字,他就立刻握住她的手,摟她進懷裏。


    安靜,好安靜,墨問不會說話,他在的時候也很安靜,卻並非這般死寂,不,他不是完全不會說話,他會叫她的名字,沙啞的,難聽的,她的名字。


    百裏婧的身體緊緊地蜷縮著,她不敢伸手去觸碰自己,然而她心底裏湧起的渴望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她想念墨問,隻想念墨問,想念他在她身體裏的感覺……


    不!


    不應該是這樣!


    百裏婧擰著錦被,差點將手指絞斷,疼痛也無法讓她平息下來,她軟弱無力地坐起身,去摸赫送來的那瓶藥。


    顫抖著手倒出一顆藥丸來,她想著赫讓人帶給她的信,讓她不準再吃這些藥,等他將事辦完,定會為她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


    赫說的話,她當然信,她永遠不會懷疑赫對她的好,哪怕赫讓她吞刀子她都不會眨一下眉頭,隻是……她太難受,她不能等,一瞬都不能再等!


    將藥丸吞下去,沒有過多久,她的喘息和燥熱便平靜了許多,她把藥瓶捏在手心裏,假如這藥能解了她的燥熱難耐,哪怕真的有毒,她也隻能認了。


    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等身體的難以啟齒平息,百裏婧這才能念起旁的事。


    混沌的腦袋一片恍惚,已忘了墨譽的事是夢是真,她仔細回想了一遍,忽然睜開了眼睛。


    墨譽沒死!


    是的,他沒有死!


    他逃了出來,出現在她的麵前,好端端地活著!


    她的劍下曾葬送一個救他的黑衣人,血濺出來時,她眯起了眼無動於衷,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發生過的,並非她的幻覺!


    想到這,百裏婧立刻坐起身,掀開錦被下床。


    守夜的宮女聽到響動打起簾子進來,問道:“公主,您醒了?”


    “替我更衣。”百裏婧已經站起來。


    宮女們麵麵相覷,小心解釋道:“公主,才五更天,外頭暗著,還冷得很……”


    百裏婧根本聽不見勸,甚至還質問道:“我什麽時候睡下的?福公公人呢?”


    百裏婧很少這般不可理喻,對待宮人嗬斥不留餘地,那些在她出嫁前便服侍在她左右的宮女都道是因為婧駙馬橫死,才惹得她性情大變。


    她們也不敢忤逆她,隻是如實答道:“公主太過操勞,累壞了,回宮時就已睡下,福公公請太醫來看過,說是讓您好生將養著,奴婢們才熬了湯藥,您不如喝些再睡一會兒?天寒地凍陰氣大,公主的身子再比不得從前了。”


    都是好心勸慰,卻無法解百裏婧之憂,她皺起眉頭,執拗地掀開簾幔:“快替我更衣,我要去未央宮。”


    拗不過她,宮女們隻得照做,為她更衣綰發,待一切打理完畢,去往未央宮時,東方才泛起些微白光。在白晝麵前,任何永夜都將被撕開,連同那些藏在暗夜中的無數秘密。


    百裏婧才入未央宮,福公公將她迎進去,命宮人給她備下早膳。


    “母後起了嗎?”百裏婧直截了當地問道。


    福公公聽到這問,那雙長年累月保持著笑意的眼睛看著百裏婧,道:“婧公主,您且在未央宮裏小坐一會兒,皇後娘娘去了紫宸殿,與陛下有要事相商。”


    “母後去找父皇了?”百裏婧眉頭蹙緊,反問了一句。她因心裏著急,已然起得夠早。母後又是因為何事如此惦記,天還未亮便去了紫宸殿?


    母後與父皇的關係並不融洽,在百裏婧這些年的所見所聞中,母後從未如此反常。


    她雖然猜不出來是何事,但她也不願再等,於是,百裏婧站起身來,對福公公道:“既然母後去了紫宸殿,不如我也去瞧瞧好了,正好兩不耽誤。”


    “公主……”福公公伸手想攔她,卻到底是不能,隻得跟上去道:“老奴隨您一同前往。暗香,為公主係上鬥篷,沒見這風冷著嗎?”


    ……


    今日無朝,紫宸殿東暖閣龍床之上,景元帝原本睡著,卻有些睡不踏實,想起許多從前的事。人的年紀越大,越容易念起往事,好像人這一輩子隻該活前二十年,往後的所有年歲都在為那前二十年付出代價。


    有人生來好靜,有人永生懼怕寂寞,他自六歲喪母,便再沒了依托,幸而身為皇子,並不似平民百姓那般淒然無助。太監宮女想盡了辦法逗他開心,整日嬉鬧玩樂,恨不得將天都翻過來,讓太傅侍讀紛紛搖頭無奈,但他自己卻全然無知。


    宮裏長大的皇子,哪個沒幾段風流孽債?年紀輕輕的宮女,臉上寫滿了“任君采擷”的字樣,血氣方剛的衝動少年,對情愛的好奇及欲望的沉迷,原本就是平常事,誰又能想到那些年少時的荒唐事會成為他洗也洗不清的肮髒?


    要是早點遇到她就好了,要是有人提醒他,別太糟踐自己,否則終有一天他將後悔莫及就好了。他常常想,一直想,想了幾十年,想司徒珊對他的厭惡不是沒有道理的。


    即便他當上了皇帝,無人敢撼動他的權威,他還是在她的麵前抬不起頭來,隻因她要一個從頭到尾幹淨的英雄,不要一個洗心革麵改過自新的九五之尊。


    又一個睜眼到天明。景元帝稍稍一翻身,就見簾外有人躬身候著,他問:“何事?”


    是高賢的聲音:“陛下,皇後娘娘來了?”


    “什麽?”景元帝極快地自龍床上坐起,衣裳都不及披,就已經掀開層層簾幔走了出來。


    “陛下,您這可使不得,龍體要緊哪,快,來人哪,為陛下更衣!”高賢大驚失色。


    “為何不請皇後進來?”景元帝自己理了理亂發和衣襟,心都要跳出來,這些年來,司徒珊從未留宿他的紫宸殿,也從未入內瞧過他,他們本是夫妻,不該如此生分。


    高賢忙在景元帝後頭解釋:“皇後娘娘命奴才進來通報的,說是……”他頓了頓,卻不好隱瞞:“擔心陛下翻了哪位娘娘的牌子,不好打擾陛下的雅興,隻在外頭等。”


    景元帝握著亂發的手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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