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從不信他的,景元帝想,她總以為他荒淫無道,時刻與旁的女人纏在一處。


    已是習慣了,司徒珊這種刻薄的語氣,他早不該因此而動怒。


    既然她不肯進來,那他也不著急出去,本是迫切的一顆心漸漸冷卻,他不願讓她知曉他的在乎,他不願一次次將自己置於難堪的下風。


    “來人,朕要沐浴更衣。”景元帝撤回來,卷起袖子道。


    雖然想是如此想,可真要做,還是不能如願,即便是沐浴更衣也沒讓司徒皇後等太久,進到正殿時,難得看到司徒珊在發呆,目光注視著禦座的方向,卻又不似全神貫注地瞧著它。


    自大婚之日起,她就恪守著皇後的禮儀,這身皇後袍從不肯輕易脫下,也不似宮妃那般每日變換著新鮮的顏色悅己悅人,她安於現狀,不願再變動。


    景元帝抬腳走上殿前,發出一聲提醒般的輕咳,司徒皇後才驚醒,她似乎等得麻木了,臉上也不見半點不耐煩與盛氣淩人,景元帝無端覺得她今日的姿態異常順從,不似為忤逆他而來。


    見她起身要行禮,景元帝抬手道:“皇後不必多禮,坐吧。”


    司徒皇後卻並未聽話坐下,仍舊筆直地立在大殿之內,她的目光自景元帝臉上移開,挪到一旁的高賢臉上,開口道:“高公公,本宮有些話想單獨同陛下說。”


    任何人都不敢在景元帝未下命令時直截了當地讓他們宮人回避,然而高賢在景元帝身邊太久,早就將他的心事摸透,這個女人哪怕要陛下的性命,陛下也會給,何況其它?


    於是,不等景元帝開口,高賢便帶著宮人退下了,將偌大的紫宸殿讓給帝後二人。


    紫宸殿正殿空闊,常用來議事,帝後二人若是有悄悄話要說,也該是在寢宮中更為和睦,放在這紫宸殿正殿之中,倒顯得又生分又詭異,連紫宸殿內的盤龍金柱上都刻著莊嚴肅穆。


    景元帝在等司徒珊開口,為了不讓自己太被動尷尬,他隨手翻著桌案上的奏折,翻了兩本就停下,抬眼看向司徒皇後,聲音平穩無波:“有什麽事說吧,這般吞吞吐吐倒不像皇後的個性。是不是在為西秦皇帝提親一事煩惱啊?朕若沒記錯的話,婧兒昨兒應該入宮了。”


    他兀自猜測著,閑話家常一般緩解陰沉的氣氛,卻在下一秒怒意翻湧,盯著案上的折子道:“豈有此理!竟有人敢私自從刑部大牢之中劫走重犯墨譽!誰人有如此大的膽子!簡直目無王法!”


    司徒皇後終於出聲:“臣妾正是為此事而來。”她的眉頭深鎖,腰身卻挺得筆直。


    景元帝重新抬起頭,擰眉道:“哦?是不是婧兒知曉了此事,又鬧了?換做是誰也忍不了,她若是一時衝動犯了什麽錯,皇後也不該為此動怒,自己生養的女兒還能不知她的脾性嗎?夫君沒了,發脾氣鬧事都是人之常情……”


    他說著笑起來:“據朕所知,不僅那些官吏,哪怕是商賈人家,或者貧困百姓,兒女們都驕縱得很。朕坐擁整個大興,朕的女兒是千金之軀,為何一定要深明大義不哭不鬧?她年紀還小,遭遇這種種磨難,該哭著鬧著完了才能痊愈,你這做母後的不能太嚴苛了……”


    司徒皇後的神情並未因此而舒展,她驀地打斷景元帝的話:“陛下舐犢情深,令臣妾感懷不已,然而,婧兒固然磨難重重,她的雙生兄弟卻生死未卜,臣妾願以一死來換他平安無事……”


    “什麽?”景元帝一點都沒聽明白她的意思,他手裏的朱筆無意識地落下,在奏折上頓了一大塊紅色朱砂,又問了一遍:“皇後剛才說什麽?婧兒的雙生兄弟?”


    司徒皇後的身子早已矮下去,跪在了殿內:“陛下尚有一子遺落民間,是婧兒一母同胞的兄弟,臣妾的親骨肉。”


    景元帝銳利的眼眸眯起來,他盯著司徒皇後難得低下的頭,連她的麵目都看不清,他從龍椅上緩緩站起,並未激動,反而笑了:“皇後是在說笑?若是婧兒尚有一同胞兄弟遺落民間,為何朕十七年後才知曉?誰將朕的兒子遺落民間?這是死罪,皇後知道嗎?”


    最後一個聲音已經冷下去。


    “臣妾知道。”司徒皇後毫不掩飾地答。


    景元帝握緊朱筆,平靜地笑問:“哦,皇後知道……原來朕除了婧兒這個女兒,還有個兒子啊,照皇後所說,他與婧兒同胞而生,如今也該十七歲了。他是誰?身在何處?”


    司徒皇後沉默了一陣,緩緩抬起頭,與景元帝四目相對,她張了張口,顫抖著唇道:“左相府第四子……墨……譽。”


    景元帝的一口氣提到了胸口,良久,他狠狠揮手將桌上的朱筆、奏折掃落,所有案上之物都落在了司徒皇後的麵前,那隻朱筆更是直接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劃出一道血一樣深的印記。


    接著,整個殿內回蕩著景元帝暴怒的聲音,對著跪地的司徒皇後吼道:“司徒珊!你當朕是個傻瓜嗎任你愚弄!你曾想將婧兒許配給那個殺害骨肉兄弟的逆賊,朕還沒有癡呆,沒有失憶,你若是他們的母親,你會做出這種天理難容的事來?讓親兄妹成親?!你是在報複朕,還是在報複老天爺!從未見你低過你的頭、服過一次軟,如今為了那個逆賊你什麽都做了!若他是你司徒珊的兒子,婧兒是誰?!朕的女兒,她是誰!”


    外頭的宮人聽不見裏頭的一切,卻也知道景元帝動了滔天怒火,高賢何等精明,揮揮手命他們退得更遠,徹底遠離帝後的秘密。


    司徒皇後不答。


    景元帝想起了許多舊事,很多過往若不追究,根本無法明白其中的原委。如今他一件件自腦海裏搜刮出來,看到了數不清的碎片裏他冷漠無動於衷的皇後,在麵對墨譽時的溫柔笑意與難得一見的上心關切,她甚至想把他最疼愛的女兒嫁給一個微不足道的京官庶子。


    能娶嫡公主為妻,這個京官庶子,何德何能啊?


    若非墨譽犯了事,獲了刑,須得判死罪甚至千刀萬剮,司徒珊的嘴巴會那麽不嚴實把秘密說出來?若她不說,他又到何年何月才知曉自己原來還有個兒子?


    嗬嗬,真是笑話,他愛著一個女人幾十年,最後被她騙得團團轉。


    “隻要你肯拿著朕的親筆書函,命刑部捕獲、處死墨譽,朕就當什麽都沒聽到過,你照舊做你的皇後,朕照舊疼朕的女兒。”景元帝良久才開口,說出的話卻出人意料。


    司徒皇後搖頭,堅決道:“陛下,虎毒尚且不食子,臣妾做不到。”


    “虎毒不食子?嗬嗬……”景元帝的神色陰鷙起來,原本平和的麵容布滿戾氣,他一步一步走下龍座高台,來到司徒皇後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近在咫尺的跪拜姿勢,望進她陌生的鳳目中。


    他的聲音都帶著虛浮的嘲諷味道:“司徒珊,你跟我說‘虎毒不食子’?這些年,你藏著你的兒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百裏堯,你該斷子絕孫……你什麽都知道,可你隔岸觀火地看我狼狽,看我為難,看我在你麵前像個雜耍的戲子。你有多恨我,多恨我啊司徒珊?你從哪裏弄來的女兒瞞了朕十七年?”


    什麽雙生子的謊話都藏不住了,司徒皇後淡淡地答,似在憶起那段往事:“西北戰場上帶回來的女嬰,父母不詳,無根無絆。”


    “西北戰場……那一年的西北戰場……司徒家也有份?你的兄長全都知曉這個秘密?隻有朕稀裏糊塗地被蒙在鼓裏?司徒珊,你欺人太甚!”


    所有事實拚接上,令景元帝越想越瘋魔,他拚了命地吼,全身血脈亂竄,腦袋痛得下一刻就要炸開,低頭卻對上司徒珊平靜而淡漠的鳳目,她到底是有多惡毒多狠心,才能做出這些事來。


    景元帝長久的絕望積蓄著,終於狠狠一巴掌揮了過去,掌風極大地甩在了司徒皇後的臉上。


    “啪!”


    紫宸殿內空且靜,這一聲清脆響亮。


    二十多年來,他再生氣,連一根汗毛都沒舍得動她,這一巴掌打完,她的半邊臉歪向一邊,唇角染著血,發髻淩亂,鳳釵的鳳尾也折了,脊背卻仍舊挺得筆直。


    她的人是跪著的,她的心卻沒認錯。


    景元帝氣瘋了,麻木的掌心緩緩地攥成拳頭,喘著粗氣紅著眼睛道:“朕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你這個女人,你毀了朕的一生……”


    他下手失了輕重,司徒皇後在他的指責聲中低著頭,看不清她眼中的光彩,不知她此刻在想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司徒珊將口中鐵鏽般的味道咽了下去,這個味道她太熟悉了,已經十七年不曾嚐過,她平靜地伸手抹去唇邊的血跡,再抬起頭的時候,眸中又恢複了漠然,她衝景元帝一笑:“陛下早該知道錯了,若非咎由自取,何至於白白耽誤二十年的光陰……”


    遠遠的,紫宸殿外傳來通傳聲:“啟稟陛下,晉陽王一行已達盛京城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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