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大人別生氣啊, 都怪屬下, 替您心急…...”


    一道細長黑影貼地遊來, 扭動身子, 似在朝他搖尾乞憐,滄淵斜眸看去, 將它一爪抓起, 捏了個稀爛,隨手一扔。一團黑糊糊的肉泥滾到角落,便迅速化作幾縷黑煙溢出指縫,轉瞬消失不見, 不知又藏到了哪裏。


    “師父?”他喚了兩聲, 見楚曦還是不醒, 便湊到他耳畔,深吸一口氣,低誦起之前人麵螺教的幾句經文來, 因著牢記在心,吐詞竟是分外清晰,有條不紊, “心無去來,即入涅盤。是知涅盤,即是空心。言若離相, 言亦名解脫;默若著相,默即是係縛…………”


    楚曦迷迷糊糊,隱約聽見耳畔傳來有些沙啞的少年聲音, 心下生出一種被守護著的安心之感,心跳漸漸平穩下來。


    半晌後,他緩緩清醒了過來。


    甫一睜眼,瞧見那雙碧眸緊張地看著自己。


    想起夢中他遍體鱗傷卻還挺身相互的情形,楚曦心下一熱,伸手撫上滄淵的臉,一時不知怎麽疼他才好。


    滄淵渾身一僵。


    才被狠狠打擊了一番,心情壞到了極點,本在擔心楚曦醒來以後會像前世那樣待他,誰料卻是突如其來的愛撫。他有點受寵若驚,活像隻被主人找回來的流浪犬,不知所措地蹭了蹭楚曦的手,聽見“哢嚓”一聲。


    ——楚曦戒指上那顆紅石裂了一道細縫。


    一刹那,他的頭也隱隱作痛起來,本能地湊近那石頭想咬上一口,下巴卻給輕輕擒住了:“又亂啃什麽呢?”


    滄淵喉結發緊,呼吸急促了幾分,楚曦卻還得寸進尺,戳了一下他的獠牙尖尖:“又餓了,嗯?”


    滄淵口幹舌燥的咽了口唾沫,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調皮。”楚曦刮了刮他的鼻頭,想起方才耳畔誦念經文的聲音,眼前又浮現夢中情形,隻覺感動難言,便將眼前少年輕輕摟住了,“滄淵,謝謝你保護師父。”


    這樣一抱,楚曦便感被什麽東西鉻到了大腿。


    他低頭看了一眼,頓時有點尷尬了。……………………………………………………


    …….


    滄淵“嗖”地一下一蹦三尺高,穿牆而過,撞了出去。


    “欸!滄淵!別亂跑!”


    楚曦捂住心口,艱難撐起身子跟了出去,才穿過牆,便與滄淵迎麵撞了個滿懷,腰又被摟住了。


    便在此時,楚曦看清了外麵的光景。


    白日變成了黑夜,地上落了一層白雪,似乎轉眼間已到了寒冬臘月,周圍陰冷森然,彌漫著很重的魔氣。


    他立刻祭出靈犀,一甩手臂,劍刃上散發出灼灼光華。


    借著劍光,他環顧四周,發現這蓬萊宮內已是遍地屍首,死狀都是極其可怖,像是被一群野獸肆虐過的墳場。依稀還可辨出其中有女子與老人,楚曦不忍細看,此時,卻聽見腳邊傳來一串窸窸窣窣之聲。


    他低頭一瞧,毛骨悚然,因為地下一片狼籍,方才竟沒注意到蟲蛇遍布,數不清的蜈蚣、蚰蜒、毒蛇……在屍骸之間穿梭,有一隻還爬到了他的靴子上!


    是真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楚曦嚇得躥了起來,也顧不上什麽長輩尊嚴了,一把抱住了一臉好奇盯著腳下蟲子的滄淵。滄淵反應奇快,順勢就把他打橫抱了起來:“師父,別怕,有我。”


    楚曦怕死了這種多腳蟲了,腳越多越怕,先前那織夢蛛也就算了,這種絕對不能忍!此刻身子懸空,他還驚魂未定,把頭埋在滄淵頸窩子裏:“走,快點!”


    滄淵抱著他,疾步走到旁邊的走廊裏。


    “還有沒有蟲了?”


    滄淵嗅了嗅他的頭發,愉悅地眯起了眼:“好多嗷。”


    “什麽?”楚曦嚇得魂不守舍,蜷縮起身子,卻還忍不住斜眼去看,走廊裏幹幹淨淨的,哪裏還有蟲?


    這小魚仔子學會使壞逗他玩了?


    “滄淵,你!”他抬起頭,臉擦到一片緊繃光滑的皮膚,眼前是少年修長的頸項上凸起的喉結,這撲麵而來的男子氣概把他衝擊得愣了一下,旋即感到一陣羞恥。


    雖然此刻靈湫不在,這夢裏的人也看不見,他還是覺得被這樣抱著挺丟臉的,掙紮了一下,豈料滄淵不放手,他歎了口氣:“滄淵,沒蟲了,你,放我下來。”


    滄淵盯著他,眼神不容置喙:“請師父,讓我保護。”


    楚曦一怔,縱使他再遲鈍,也隱約覺得他有哪裏不太一樣了。


    若說之前滄淵還像個要他保護的嬌娃兒,可現下卻有了幾分夢裏前世的影子,從他昏迷到醒來,滄淵容貌雖不可能有什麽變化,可卻好像一下子成長了許多。當失去了保護,或者意識到該要保護他人時,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人,也許隻需要一瞬的時間。


    隻是這樣的變化,卻也令楚曦不多愉快。明明是這孤獨無助的小鮫投身懷中,尋求他的庇護,他的引導,現下卻反了過來,豈非他這師父之無能?


    如此想著,他忙掙開滄淵的手臂,站穩身子,仔細回憶了一下方才發生的事情,想起似乎是滄淵口中冒出魔氣,誘使他心疾發作,不禁心中一沉,捏住滄淵的脈搏,調動靈識匯入他體內,卻探察不到一絲魔氣入侵的痕跡。


    ——難道是他的錯覺不成?


    這時,一陣嘈雜的聲響忽然從背後的房內傳來。


    “滄淵,去裏麵看看!”


    滄淵聽話地抱著他穿牆而過,甫一看見裏麵場景,楚曦便猛地一驚,隻見這哪裏還是房內,分明是野外,透過茂密的枝葉,能看見不遠處的火光,且有人影攢動。仔細看去,竟是好幾隊人馬正在將一群衣衫襤褸、四下逃竄的人往一個洞穴裏驅趕,洞內漆黑深幽,無數綠色光點若隱若現,似隱藏著許多可怖的魑魅魍魎。


    那些人一被趕進洞中,洞內便傳來連連慘叫,沒進去的,或跪地叩拜或惶然逃竄,顯然懼怕極了。可驅趕他們的人毫不留情,揮舞兵器,符咒也撒得漫天飛舞。


    楚曦心想,難道這些“人”其實都是妖魔鬼怪?


    可看著,又不大像,有妖魔鬼怪這樣沒有還手之力的麽?


    “放過我們,我們沒有入魔,我們是人,是活人!”


    “雲島主,徐掌門,黃道長,你們看清楚!看清楚啊!”


    “你們是來斬妖除魔,為何連我們也不放過!”


    “是貪圖瀛洲島的仙脈嗎?”


    “你們會遭報應的!會遭報應的!”


    雲島主?


    依稀聽到這個稱呼,楚曦好奇地朝驅趕他們的人望去,借著火光,他看見幾個人負手立在洞穴上方的山坡,其中一個正站在光亮之處,所以麵目格外清楚。


    ——那分明就是上一任蓬萊島主,雲寒。


    隻不過他此時頭發烏黑,比先前見到時年輕了許多。


    這又是何時的場景?是靈湫的夢,還是雲陌的夢?


    正疑惑之時,他聽見聲旁傳來一絲細弱的嗚咽聲。


    循聲看去,樹影間,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成一團,正瑟瑟發抖,他忙掙脫了滄淵的懷抱,湊近過去,隻見那小身影動了動,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臉上鮮血淋漓的,唯有那一雙淡色的眼睛格外的亮。


    亮,像鏡子一樣映著對麵的火光,照盡了一切殘酷。


    他就這樣站著,不哭也不鬧,失了魂魄一般。


    這是……小時候的雲陌?


    雲槿說過什麽,雲陌以前家破人亡那個?


    那些被趕進洞穴的人,難道是雲陌以前的家人?


    楚曦吸了口涼氣,頓生憐意,伸出手,想去摸摸雲陌的腦袋,被滄淵一把抓住,拖出了門外。


    “你胡鬧什麽?”


    楚曦不滿地甩開他,還想進去,滄淵擋在門前不肯讓,忽然,他又聽見有一絲人聲從隔壁房間裏傳了過來。


    “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


    “滄淵,過去看看。”


    楚曦沿著走廊朝聲源走了一段路,走進一扇門內。


    他睜大雙眼,胃裏一陣翻攪。


    一人正倒在門前,渾身浴血,雙腿自膝蓋以下齊根斷裂,畸形的彎折在身體兩側,雙手正在給自己開膛破肚,可他雙目圓睜,麵部扭曲,竟像是尚存知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先前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島主雲寒。


    而在他前方的太師椅上,端坐著一個人。那人也不是別人,正是雲陌。


    他垂眸瞧著身前的血人,哪還有之前那謙順模樣,嘴角噙著一抹冷笑,宛如在欣賞一出戲:“你說的對,你的確該死。你以為你誘來魔物屠戮我全家之事,我全都忘得幹淨,才心甘情願屈膝你屋簷之下。殊不知我從踏入蓬萊宮的一刻起,就計劃好了今日。你當年汙蔑我秦家修魔道,可真正修魔道的卻是你自己。你為修魔道上乘邪功,不惜將親子煉成妖物,害得我家破人亡,還讓我認賊作父,卻站在這仙山之巔,日日接受膜拜,如此待你,已算是仁慈了。怎麽樣,親手殺了自己全家的滋味如何?是不是與屠戮別人時一般痛快,父親?”


    雲寒瘋狂搖頭,雙手還在不停撕扯自己腹中血肉。


    這情形話語過於殘忍,房內魔氣也格外濃重,連他設的結界也完全抵禦,楚曦心口一陣難受,站都站不太穩了,還想堅持一下,便被滄淵強拽著退出了房。


    此時,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地從滿地殘骸中走了過來,楚曦定睛看去,那人衣衫單薄,整個人瑟瑟發抖,小臉慘白,手裏竟還攥著那朵雲陌摘給他的木槿花。


    “爹爹?”


    “大伯?”


    “小叔?”


    他一聲聲地喚著,卻自然沒有一個人回應他。


    他終於走到那扇緊閉的門前。


    楚曦一時有種想阻止他走進去的衝動,可這終歸隻是個夢,他所聞所見,早已發生過,隻能袖手旁觀而已。


    他有種預感,這後麵發生的事,與整個蓬萊島的覆滅有著密切聯係。這時,身後傳來一串腳步聲,靈湫自走廊中走了出來,隻掃了他一眼,便看向了雲槿。


    隻見那扇門“嘎吱”一聲被拉了開來,跌跌撞撞闖出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定睛看去,卻不是雲寒,而是雲陌。


    此刻他神色驚惶,哪還有方才一星半點冷酷之色?


    “哥哥!”


    雲槿慌忙撲上去將他扶起,卻一眼瞧見了他身後父親奇慘無比的死狀,嚇得當場傻住,雲陌將他摟入懷中,一手掩住他雙眼,一幅溫柔好哥哥的姿態與片刻前判若兩人。


    “別看……父親練了邪功,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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