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澤披著大裘觀察著四周依舊崢嶸的殿閣感慨不已。現今隻有他和李鴻章等幾個元老還派人經常來恭王府探視一番,自己卻萬萬不敢親自前來舊敘問候,誰知道前麵端凝穩瀟灑的皇帝哪天想起來一道諭旨便把奕?給“廢了”。


    “世態炎涼!您慢著,前頭是道門檻兒,抬腳……”老家人便走嘴裏還絮絮叨叨不停。


    滿院淒涼無限蕭索,若論殿宇規製,亭台秀麗,除了紫禁城,沒有別處能比,沿正門中軸,左右兩側大偏院,過了二門正中便是綠琉璃瓦覆雕梁畫棟的銀安殿,前麵是三畝大的廣場,中間還聳立著一座隻有特種親貴家裏才能建築高達一丈多的“重光門”孤零零聳立其中任由冷風侵襲,正對麵的銀安殿也因鎖閉日久,房簷上生出了半人高的蒿草瑟瑟發抖。偌大的前府幾乎不見人影,隻有幾個老邁不堪的家人在打掃著一塵不染的地麵,時光仿佛已經抽離了他們的靈魂,一行人穿過他們竟視而不見繼續手裏的工作。


    殿前月台上一群烏鴉在啄食著喂養它們的食物,見突然走來這許多人,“呼”的飛起老高,盤旋著哇哇叫個不停,好似哀歎著這座曆經百年冠蓋如雲繁華勝景的隕滅。


    “我們王爺,那是多麽有情有義溫和有禮惜老憐貧的爺!從他分府到這裏有三十多年……我跟了他三十年,王爺原來整日忙得不得了,連睡覺都隻有兩個多時辰!為了大清連命都差搭進去,上頭不用就不用他,原先那幫子連天累月賴在大門外哭著等著見我們王爺的官兒也不見了蹤影!哎,都是些什麽東西!這天下哪還有理的地方,沒王法了,連萬歲爺……”老仆人滿腹牢騷別人聽了尚可,曾紀澤聽他言道“萬歲爺”一個激靈忙打斷道:“老人家,那兩乘轎子是誰的?”著一直角門旁的兩乘杏黃色大轎問。


    “嗯?老糊塗了!您別介意,我就是為我們王爺不平!那是五王爺和七王爺的轎子。現今也就是這兩位爺敢不避嫌疑來瞧瞧我們爺,天家無恩情啊!當年主少國疑,不是我們王爺撐著,當今哪裏能革什麽新?革哪門子新?還不是見我們王爺深得人望,又爵高官顯,怕被奪了大位?!改良改良,越改越涼,冰涼!您跟著我,左拐,前頭是天香庭院,三位王爺在錫晉齋裏頭。您請!”


    辜鴻銘等人聽老頭道“奪位”無不悖然變色悚然不安起來,奕?跨前正要嗬斥被光緒擺手擋住:“聽聽無妨。”


    “無訪?哪有什麽拜訪!我們王爺已經四天沒吃一兒東西眼看著就不行了,那些狗屁顛兒的親貴大臣一個都沒來!宮裏照樣大張旗鼓的預備過年!老話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現在連親戚都不悲!您……”


    皇帝見楠木架構的錫晉齋外垂手侍立的一排侍從,知道是醇親王、?親王在此便住了步子,拉著老頭雙手微笑道:“多些您老人家,您放心,朝廷和親戚們沒忘了王爺,這不,我來瞧他了。您老回吧,我進去就是了。”


    “您是好人!勸勸我們王爺也好好活著,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可不願見我們爺早早的離去,我、我給您磕頭了!”


    皇帝不禁有些動容死死攙住老頭,奕?卻不願皇帝再耽誤時間便輕聲勸慰了幾句打發老人去了。


    望著老人蹣跚的背影,光緒猛吸了下鼻子轉身前行,遠遠早有個王府侍從飛也似跑來:“什麽人!”


    皇帝呆立著不動,一旁榮浩閃身壓低聲音喝道:“大呼叫什麽!萬歲駕臨,噤聲!”


    來人見榮浩一晃象牙牌子唬得趴在地下早就叩了數不清的頭,外麵那排侍從也直直跪了噤若寒蟬。


    走到門外,王商挑起了簾子剛要推門,忽聽裏麵聲音低沉卻清晰:“老六,老七也了,哭也哭了,你你不吃飯是個什麽意思?!難道真等皇上來這兒給你認錯?!這四十多年你可越活越回去了!”


    光緒聽了不禁臉色一沉,一揮手,眾人都退到玉階下侍立,王商伴著皇帝側耳細聽。


    “六哥,你倒是句話呀!您、您真是急死我了!他是我兒子,可、可、可他是君,我是臣,您讓我怎麽著?!皇阿瑪在日就是您和文宗最受寵,是!現在太廟裏都改了場景,可皇帝畢竟還是我兒子,咱們哥仨還是親王!您怎麽想不開呢!皇上麵冷心熱,您隻要認個錯服了軟也就沒事了,沒見朝賀大典連東西蒙古的親王都不敢胡言?他們還是成吉思汗的後代呢!您一個人挺什麽腰子?!您真要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我和五哥情何以堪!”痛苦的嗚咽聲傳出來,仿佛嚎喪的曲調卻被極力壓抑著。


    “我死了見了先帝們絕不你們的不是,誰讓咱們兄弟一場呢,陽間不許我話,我到陰間去告他!”蒼老無力帶著不可名狀痛苦、憤懣的語氣猶如含了冰陰森可怖,聽的王商身上直哆嗦!光緒似乎略覺得意外,還是麵無表情。


    “你傻啊!”?親王五爺大喊:“什麽陰間陽間?!你沒看過《西遊記》?他是天子!你是臣子,就是到了陰間你也告不倒他!閻羅王先把你下到枉死城!你你聰明了一輩子怎麽土埋半截子的人還信什麽陰間陽間?我的傻兄弟你就聽五哥一句話,醒醒神兒不成嗎!五哥知道你心裏有怨有冤,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不是?你是議政王不知道前邊那個大清到什麽境地了?我這個荒唐王爺都看出來,不改革咱多還有三四十年就完了!你沒聽戲裏唱的一敗塗地?大清就是一敗塗地!自打咱父皇駕崩,簽了多少條約?哪一條不是割地賠款喪權辱國?就是鹹豐十年你在北京跟英法簽的條約你心裏不好受,我們呢?!圓明園,多好的一座園子讓人燒了咱還得陪人家銀子!當年你們嚷嚷著殺肅順,我為什麽不答應?肅順是飛揚跋扈,可他能為國舉賢!能據理力爭!跟穆沙拉夫談東三省璦琿條約人家是個爺們兒,沒丟咱們旗人的麵子!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都是人家舉薦的,不是人家,大清早沒了!咱們旗人都是混蛋,懂得什麽?漢人厲害的很!尤其是他們手裏的那支筆!聽聽他的話,肅順不比咱們明白?慈禧為了子事攛掇著你們殺了人家,你們就見天跟著個娘們身後頭轉悠找不著北了?!我看大侄子改的對!改得好!你出去看看,就咱北京比原先好了多少?旗人沒了鐵杆兒莊稼慢慢都自力更生,新學校、醫院、電報局、工廠、商行、銀行一座座拔地而起,那些不中用的兵也沒了,咱現在的兵個個瞧著能打!就一年多的功夫,比你和李鴻章、左宗棠他們累死累活苦巴巴打拚了二十多年強得多!去年我到外洋溜達一趟,人家那建設的甭提多好,不改能成嗎?句該打嘴的話,就是太廟裏改了祖宗,咱們還不是世襲親王,一家人!我和老七都一門心思幫著咱大侄子把國家改好,就你還一個腦袋要死要活的!你你是不是老糊塗了?!”


    “六哥,您就喝一口,等您好了,兄弟還在一處喝酒、下棋、踏青放馬,咱們都不管那些勞什子國政,安安心心過幾年安穩日子!您想去哪兒我們陪著。”


    接著響起期期艾艾的哽咽聲、喘息聲、濃重的咳嗽聲越發顯得院中寂寥。


    仿佛有人喝了口水,又響起五爺的聲音:“兄弟,行了放開吧,什麽大不了的,是非成敗轉頭空!咱們大侄子對你真不錯,換了兩姓旁人,看看世鐸家裏的下場!這親王的爵位給你留著,宮中不時派人送醫藥,句絕情的話,真換了心狠手辣的人,一杯毒酒就要了你的命!還容你在這兒絕食?我想了辦法,下次我在府裏擺桌子酒宴,請皇上和你、老七過去,就咱們一家人坐下,有什麽不痛快你當著麵,我呢年紀最大,做個和事佬,給你們調合調合,人前不好開口,一家人在一塊你服個軟這事就過去了!咱們還是……”


    “還是五叔明理!”著皇帝一推門邁步進屋。


    ?親王五爺正的滿嘴發幹跟醇親王紮煞著手苦苦相勸,不料門一開,赫赫然走進了當今皇帝!


    ?親王嚇得一激靈噗通癱在地下再不敢出聲,醇親王也雙膝一軟伏地抽泣。濃重的藥香夾雜著飯菜香味彌散開來,屋裏並不淩亂,被“查看家產”的奕?到底做了幾十年的攝政,被抄去的都是現銀珍寶,因此家裏擺設用具倒還不缺。屋正中擺了張海南檀嵌螺鈿的雲榻,一床鴨絨綢被下,先前威勢赫赫五十出頭的奕?臉色慘白形容憔悴,半蒼的發辮蓬亂著搭在枕頭上,原先的威武、智慧、毅力和高貴等等氣質仿佛被抽離了身體,兩頰和眼眶都鬆弛的陷落下去,猛一見好似年已七十,隻炯炯雙眸隱在新月眉下,幽幽放光。


    皇帝似笑非笑的一擺手:“五叔、七叔起來吧。”兩人起來大氣不敢喘隻盯著地麵不抬頭,奕?卻似視而不見一臉麻木冷漠倚在枕頭上隻是出神。辜鴻銘見了此情景不禁心下駭然,剛上前了句:皇上來問王爺安好……


    就聽奕?刀刻似的皺紋越發陰沉胸脯激烈抖動顯得十分激動:“沒什麽好不好。人老了,膝關節腫了跪不下去,你叫侍衛把我拖下去摁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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