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的憋悶並未因天光轉亮而減弱分毫,但整座京城因為迎駕的上諭而沸騰!百官載於聖旨,沒資格寫上聖旨的還包括士紳與各色百姓,就如的大型活動永遠會按照士農工商兵五個層次選擇代表一樣,自卯時開始,各色車馬便絡繹不絕的自德勝門而出。


    “世子,此去切忌製怒,”旗主府外,鄔思道忍不住又囑咐弘皙,“若您實在忍不住就想象當下的忍辱是為了待其最興奮的將他們打翻在地,用您的話這叫快意,對吧?”


    “鄔先生暫且寬心,”弘皙嗬嗬一笑,“世子今天就縮頭到底,讓老天爺收拾他們!”


    縮頭的是烏龜,弘皙一句話引得張宗仁竊笑不說,連鄔思道也是莞爾,“世子啊,您可千萬不能玩笑,莫忘了太子尚有惡疾,親有疾色悲咽才是孝道!您這滿不在乎的樣子——世子您確信,看到落水狗而被痛打還能哭出來?”


    “鄔先生,您忘了什麽叫孩子臉麽?”弘皙的手在臉上一抹,剛才還笑逐顏開的小臉一下子變得凝重一彎清泉緩緩蘊在眼底,一低頭淚如走珠,悲切切如喪考妣,聲音也低沉,“瞧,爺想落淚就這麽簡單!”


    鄔思道拍手叫妙,“鄔某在此恭祝世子旗開得勝!”


    弘皙哈哈一笑翻身跳上自己大黑馬,與騎著白馬的張宗仁一前一後除了旗主府。按例,不管是旗主、貝勒還是皇孫走動間都遠不止這點人手,可今天不是扮可憐麽?


    扮可憐與真可憐隻有一字之差,所以距離不會遠——隻有從旗主府到大街的距離。馬頭轉過街口,絡繹的人群如湧潮般亮開道路,這可不是什麽文明禮讓,而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前邊交代過鑲黃旗主府所在的位置,物以群分人以類聚,水龍脈線上怎麽可能住著尋常百姓呢,真要有不怕死的也早被砍頭了!


    京中一日多變,萬變不離“官紳一體納糧”。一句話得罪全天下讀書人,才有後來的“清君側”,後繼發展又有褻瀆聖人,又有封駁聖旨,最後是誠貝勒被逼於盧溝橋練兵滿城邀援。行帷中發生了什麽城裏人不知道,但他們知道弘皙是罪魁禍首,知道這事不算完!


    膽小的,就跟孩子們看見“二百五”常說的那句話咱不跟他一塊玩兒!態度曖昧的,君子不立圍牆之下,不支持不反對,但不參與已經是態度!他們跟那些膽小的一樣,整好行裝就等在院裏,弘皙世子什麽時候走遠了咱們再出門!


    態度鮮明的不要想會有支持,有一體納糧事就不必想那些漢臣了,而滿員麽?


    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秦檜還有兩個鐵杆,皇子們要個個如獨夫太子也就沒什麽可發愁憋屈的?恰恰相反的是太子一步步朝著孤家寡人前進而皇子們旗下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比如說八阿哥胤禩和誠貝勒胤祉,倆人一個是賢名一個是德名,賢德,還不是捧出來的?弘皙伐大樹一樣把叔伯們挨個收拾了,樹倒了猢猻們沒了家不說,花花草草的也傷了不少,以前是敢怒不敢言,以後還敢怒不敢言——不搭理你成不?


    滿漢一並,千夫所指雖缺膽量,先賢割席分坐咱們分道揚飆,弘皙一出馬不光是讓開了道路還齊齊轉身,或抬頭看天恨不能邀雷霆以降,或低頭審地仿佛悄然生長的青苔變成了靈芝,更有摸著下巴麵壁樣琢磨一天看八回的街邊店鋪……林林總總,除了後腦勺便是背影!


    這他娘的也太氣人了吧?弘皙還沒動怒呢,張宗仁倒是揚起了手裏的馬鞭,“爺,我去教訓他們——”


    “宗仁,人家這是讓路呢,”弘皙的嘴角如鉤挑起,“你忘了答應鄔先生什麽嗎?快意,多想想快意!”一磕馬腹,鐵蹄在青石路上敲出脆響,轉而遠去!


    德勝門,五位狀元的車馬聚在此處,分別是十二年的狀元現今的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韓菼,二十一年的狀元,內翰林院的詹事蔡升元,二十七年的狀元翰林院修撰沈廷文,三十三年的狀元翰林院侍講胡任與,三十九年的狀元掌修國史的汪繹。


    “諸位,京中事老夫不想贅述,吾等為狀元,為我士林執牛耳者,今日相邀各位畢力平險,救士林於水火,汝等可懼否?”畢力平險,《愚公移山》似得開頭自然也是同樣的結果——雜然相許!這本來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在這集合不過是做出來給旁人看罷了!


    韓菼年已近七旬,炯炯目光落在年紀最輕的汪繹身上,“玉輪,萬一事有不逮大好前程怕是要一遭斷送,你若退出,我等隻會以為你是為我士林留薪火!”


    “韓公,以您老之尊崇尚無懼色微末小吏焉敢落後,”說話的是三十九年的狀元汪繹,折扇一收,“顧炎武曾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晚生雖不恥其人卻生不能求榮、死不能取節,但這話還是認可的,事關我士林根基,護教崇聖當是每個讀書人的責任!更莫說晚生臚唱之日口占一絕:歸計詎謀千頃竹,浮生隻辦十年官,而今三年已過富貴浮雲早嚐,做些許犧牲也是幸事!”


    “些許?”


    韓菼撚撚胡須,其餘三位目光也疑惑,此番出頭是與皇上爭高低的,除了犧牲之外連玉石俱焚都不用想,些許?


    “諸公莫急麽,晚生所謂些許並非苟且偷生之意,”汪繹淡淡一笑,“孔聖六十七世孫孔毓珣此刻就在晚生車中,有此奇兵,諸公以為皇上會如何處罰我等?”


    “妙哉!


    四位狀元公撫掌叫好,尊儒莫過崇孔,千萬人讀書孔家隻有一門,自董仲舒獨尊儒術之後曆代隻有加封恩寵何曾有罷黜懲戒孔聖至親的說法?有孔毓珣在前,哪怕事不成皇上又會何如處置大家?首惡不論重罰從犯,等著刑部給事中再給封駁一回聖旨麽?


    說話間,人潮有如江海翻卷般亮開道路,一黑一白兩匹馬自遠而近,有眼尖的發出驚呼,“弘皙來了!”連世子或旗主的稱呼都沒了,其尊敬可想而知了!


    “老夫去會一會這個黃口孺子!”


    韓菼憤而蹬車,他說的會是會車的會,就見韓家這輛掛著朱纓銅鈴的雙轅馬車在馬夫的揚鞭中奮蹄而行,一陣鑾鈴過處橫到了德勝門前,恰恰擋住了弘皙二人的去路。


    弘皙往左,它便前行,弘皙往右,它竟後退,三番兩往,就像廉頗當街圍堵藺相如左右不能進,周遭一片叫好之聲,“狀元公,好氣魄!”守城門的兵丁麵麵相覷,悄悄的隱沒在人群最後。


    韓菼此舉本就是意氣之爭,所謂意氣,本就缺乏理智,是主官偏激產生的任性,不發出來要憋死人,發出來不讓人知道是自己幹的更得憋死人!周遭人一叫好,忍不住撩開車側的窗簾頻頻揮手。


    “宗仁,那老家夥又是誰?”弘皙眯著眼勒住了大黑馬,一回兩回還當你駕駛技術不精,周而複始還有叫好的有冒充偉人的——不用問,這是這是直接上來打臉的。


    製怒不是任人踩,弘皙氣,他打算問明了姓甚名誰琢磨怎麽收拾一下,弘皙的馬更氣,它來的很直接!


    大黑馬是康熙賜的禦馬呢,烏黑四蹄雪白,額中一點如目,別名烏雲蓋雪,被捉之前原本也是馬王級別的,賜給弘皙也沒少折騰。人有氣節馬也有脾氣,銅鈴大的眼珠子瞥一眼那拉車的白馬——如此夯貨也敢擋住大爺的去路?一聲烏雲蓋雪長嘶鬃尾亂炸,碗口大的四蹄踏在地上,蹄鐵竟然敲出了火星!


    動物與人不同,人或許能在精神支撐下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動物隻能服從本能,猛虎出山百獸避走,大黑馬一咆哮拉車的那白馬腿一軟險些臥倒,車夫一急辮梢一揚卻落在馬眼之上。


    白馬猛地一低頭拉著雙轅車向前便衝,人不揚鞭馬自奮蹄隻有一種解釋,驚了!


    馬驚了,車上坐客跟旁觀的卻都慌了,韓菼隻來得罵了一聲不知對象的“混賬”,就被猛地一顛摔在車內,旁人卻清楚看著裹著鐵條的車輪從被拖倒的車夫身上軋了過去,瞬時,人散如落潮!


    “活該!”張宗仁狠狠的呸了一口,轉而嘎嘎一笑,“爺,這得算小快意吧?您說這一路奔出去得軋死多少?”啥叫自作孽不可活?韓老狀元!啥叫上天眷顧,眼前的爺就是,敢出頭就挨收拾,大夥都看著呢,咱可沒動手是你自己倒黴,怎不快意!


    “我覺得還應該更快意一些!”弘皙雙腿一夾,烏雲蓋雪銜尾耳追順手還奪了一個城門丁的手中長槍,追到雙馬並頭,弘皙立上鞍橋,揚臂仰身憤而一甩,長槍自馬背入自兩前腿而出,轟隆倒地,韓狀元也滾出了馬車!


    “樂極生悲便如你等,老狀元以為否!”打臉打在當麵,這才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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