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著自己那乘咿咿呀呀的小轎,朝會上發生一切仍在範時捷的腦海中盤旋。


    思考,再思考,沉澱出精華而後付諸行動。是所有出身望族的官宦與草根崛起層的最大差別。這種“知”與“行”的方式,不是來自基因遺傳,而是打小耳濡目染,甚至一次次的吃虧換來的。


    以範時捷為例,作為範文程公的嫡子長孫,能從小時候的紈絝少年變成如今身寬體胖,身長八尺,腰圍也有四尺的胖子,並得號“銅豌豆”,諸如“麵白心黑”:“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君子不立危牆,跟紅頂白”之類的官場之道,早已取代了肥到流油的下水。


    即便如此,今天的一場朝會也顛覆了他的認知!


    以“紅白”論,判斷朝堂上的紅白,最直接的標準就是那句勝者王侯敗者草寇,可今日朝會中誰是勝者誰又為敗呢?


    雖說為臣者需敬君,但名門望族的底氣,就是可以在心理上把君臣放在一個相對平等的層麵來分析,而後激昂文字。於是,對立的雙方就有了,一方是以太子當頭的群起朝臣,另一方則是皇上與他的心腹鐵杆索額圖。


    表麵看,逼走索額圖使皇上自斷手足,本該至尊無上的皇帝當到這程度,憋屈是肯定的,但究竟算不算失敗還得看有沒有勝利者!


    熊賜履,第一個揭破太子“被”縱權的幕後,並成為朝堂亂局的導火索,結果呢?說別人居心叵測,自己卻頂著這帽子被罷職免官驅逐出京。


    太子,甭管是不是信了熊賜履的說法,但最終接受了皇上賜予的權力,先前所有的反對都成了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張廷玉,一改傳說中的“沉默”麵目搶先亮劍,劍鋒直指索額圖,可真到了發力的時候又偃旗息鼓了,雖說索額圖罷職抄家流放的旨意是他擬定,但不列罪名的處罰就跟白水一樣無味,不光沒過上口誅筆伐的癮,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角度考慮,同在上書房,索額圖既去,佟國維升做首輔,沒拿下軍機處就證明皇上已經膩歪他了,失敗!


    至於其他幾位皇子,看似太平拳打的熱鬧,但熱鬧過後,他們還是流連在輪椅上的一群“米蟲”,更因為暴露了唯恐天下不亂的心思,皇上的提防也重,許太子重權,保不齊就是引虎驅狼之策!


    撕捋清楚這些事,回頭再來看共同的標的索額圖,貌似太子朝臣唯一也是最大的“勝利”果實,然自古就有飛鳥盡良弓藏,兔死狗烹原本就是顛沛不破的真理,索額圖從太子幼年就鐵心維護至今,忠心固然是有了,可皇上所有的醃臢事兒還有不清楚的嗎?


    暗黑一點想,朝會隱隱還有幾分借刀殺人的意味呢?而真若像熊賜履所說,是他向皇上進言“傷仲永”,也必定使加快了作死的節奏!


    扳著手指頭算完了,找不到一個勝利者,皇上自然也不是失敗。所謂的聲勢浩大幹脆提不起來了,想想曆朝曆代的“清君側”,哪一回不比這大得多?真要換了“清君側”的角度,說句犯忌諱的話,皇上隻要還在那個位置坐著就不能算失敗者,留得青山,回頭就能把你們一個個都當柴燒!


    但皇上能算勝利嗎?一場朝會下來,至少孤家寡人變得名至實歸了,古往今來,也就這一位咯!


    搞不清“紅白”,自然也就無從“跟頂”,套用後世很憋屈的那句“賣國無門”,靠人找不著主兒的鬱悶讓這位超過二百斤的大胖子滿臉愁容!


    或者有人問了,他不是還有“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做底蘊嗎?幹脆誰也不跟誰也不頂:“做自己”不就很好嗎?您真要有這樣想法,您就跟上一章節中的雍正一樣,您隻是過客罷了,屬於那種別說站著,就算拿著大頂說話都不腰疼的主兒!


    人在宦途,九品中正製是一條金字塔形越來越窄的路,在其上,大致可以分為四步走,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走法。


    第一步是七品下,嚴格講,這不叫官,而稱吏。兵頭將尾,因為基數的龐大,每向上一定點都需要墊腳。所以這一步的精髓就是一個“鬥”,鬥心機,甚至如動物一樣亮出爪牙鬥拳頭,不管是別人臣服在你的腳下,還是沒人敢在你麵前出頭,你總能找到墊腳的拾步向上。


    古往今來都是這個道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漢高祖劉邦,地痞無賴樣的人物如何做的亭長?答案是,除了他之外,別人做亭長也坐不穩!


    第二步是四品下,七品之上就算是官,官有官位,一個蘿卜一個坑。官有官體,要麽是百裏侯,要麽是千裏主,朝廷斷然不會放任自流,科舉選才吏部大考乃是定例。官場有規則,一來大夥兒都是通過“鬥爭”脫穎而出的,你那一套我也心知肚明,就像一條鯰魚上躥下跳,一群鯰魚也老老實實,或者說一隻刺蝟紮刺,一窩刺蝟都服帖。二來就算你做了拔蘿卜的苦力,也不一定栽上你,誰也不願給別人做嫁衣裳。


    在這種不得已的平衡之下:“熬”成為這一步最大的內涵!


    第三步則是一品下。熬過了四品也熬沒了曾經的血氣方剛,蹉跎歲月中更多了老年人常思既往的暮氣,也終於熬出了頭兒,要麽封疆一方要麽主政一門,但不要以為你坐上了這個位子,這位子就注定是你的!


    一方麵,到了這一步已經是金字塔的腰部以上,位置少而權勢重資源稀缺。另一方麵朝廷終究是人組成的朝廷,君子為朋小人結黨,偌大的朝堂也就分成了林立的幾塊。這既是自保的需要也有來自皇上的示意,哪個想想置身事外,揀盡寒枝不肯棲的結果,注定是寂寞沙洲冷。


    跟,是這一步的精髓,找到合適的主子才能坐穩位子,亟待東風壓倒西風才能更進一步!


    第四步就是一品上了,到了這時候已經是門生故吏滿天下,黨羽兄弟遍朝堂,就像熊賜履,人雖被轟出朝堂了,翌日史書上必有厚重一筆,而即便一日離京,還專門強調不準接待,所到之處各地官員也必定如對大賓!


    唯有到了此處才能放心的“做自己”!


    或者有人還會再問,這番官場經對範時捷不正是如魚得水嗎?身居三品又是範文程公的長孫,名分資曆都有,以後必定是茁壯成長,孰不知,恰是因為如此,跟頂之策對範時捷更有實際需要!


    範文程公功勳卓著,上有聖眷下有門生故吏扶持,範家一門自當受益匪淺。卻也正是因為受益的順水放船,範家之禍迫在眉睫!


    不是別的,不久前沸沸揚揚的倒賣國倉儲糧一案,背後竟然是自己家那位從兩江總督擢升兵部尚書的叔叔範承勳!聽叔叔親口說出來,範時捷幾乎要跳起來,顧不上長幼有序大聲質問,可隨後他又變成了泄氣的皮球!


    此案的初起還真不是自家叔叔見財起意,而隻是以被蒙蔽者的身份去主持漕糧入京的儀式來著,一模一樣的百艘糧船,吃水卻是深淺不一,一時好奇的範承勳粗粗的探查就查出了三位鐵帽子王爺,莊親王博果鐸、睿親王蘇爾發、肅親王丹臻三位王爺帶來了三封親筆信!


    三封信範時捷也看過,莊親王的信上說自己禦下不嚴,自己側福晉的兄弟任由總督大人處置。睿親王的信件透著古怪,先說自己幼時也曾在南書房受過範文程公的教誨,隨後檢討自己辜負了範公的苦心,最後語風一轉裝開了可憐,昔日的鐵帽子王議政大臣,現今門庭冷落車馬稀,大家無大業,府裏快要餓死人了。倒是肅親王夠直白,字隻有兩個:兩成,除此外帶一枚藍汪汪的,一眼就能看出淬毒的箭頭。


    其時的範總督隻有兩個選擇,一是不念舊情,繼續查或上報朝廷,但人家卻早已準備好了替罪羊。可既然是你把人家的“至親之人”往死路上逼別人,就莫怪別人跟你,跟你範家滿門魚死網破!二就是同流合汙,還給你兩成的分子!


    一個範家跟三個鐵帽子王放在天平兩邊,孰輕孰重?範承勳還有選擇嗎?


    再以後,越撈越多,也就剩下利欲熏心心漸黑了。範總督幹脆把繼任的幾位也發展成商業盟友,並將這種“標準”固定,光大到整個安徽全省,一直到東窗事發。


    如今所說年羹堯與阿山雙雙失蹤,但失蹤的卻不止是他倆,連那三位鐵帽子王爺失蹤了,京城沒有秘密,範尚書也知道那三位是因為重提八王議政的舊事而被皇上拿下的,但八王議政的事兒太大,也太過敏感,牽扯到新朝的穩定,也牽扯到無數人的身家性命。不管是八王的一方還是皇上,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之前都不會貿然開口,近月的國喪期風平浪靜就是最好的證明。


    是癤子總會出膿,睡榻之旁終究不容旁人虎視,此時的朝局就像爆炸之前的火藥桶,短暫的平靜注定卻有轟然一響,他是真不想範家如赫舍裏氏滿門盡去——


    “時不待我啊!”範時捷撓了撓自己的胖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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