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如意公主10


    第二日,穆遠又是忙碌的一天。他去了梁城主持大局,但派了人回營打探如意的生活起居狀況,聽說如意的燒已退淨,精神好些了,他心裏很是高興。入夜後,他趕回了營地,與如意聊了幾句,而後親自上了高高的帳頂,割開了一塊帳幕,縫製出一塊天窗來。


    如意躺在床上,看到了天上的星星。穆遠正搭弄著帳幕頂,偶在窗那露了頭,星光映著他俊毅的臉龐,如意忍不住衝他一笑。


    穆遠見被她看到,臉不禁紅了,趕忙弄好了,跳了下來,他未再進帳子與如意敘話,但聽得婆子來報,說公主心情很好,看著星星很快睡著了。穆遠舒了口氣,躺在自己床上,心情也很不錯,但忽又覺得自己傻氣,他翻來覆去,倒是睡不著了。


    如意在這軍營賬中住了近兩個月,身體漸漸好了。穆遠原要進駐梁城,想讓如意一同去。城裏的條件要比營帳好太多,但如意對梁城怕極,陰影太深,無論如何不願前往。穆遠憐她,倒也不相逼,也未曾對她甩手不理,隻每天往返於梁城與營區駐地,頗是辛苦。


    如意知曉此事,相當自責。她讓穆遠在梁城駐守,不必往來奔波,自己在營地這休養便好。反正梁城離營帳不遠,她能知曉穆遠在附近便是心安。


    穆遠笑笑,卻依舊每日兩地往返。


    這兩個月裏,與夏國和談的事進展順利。朝中派來了顧之任議和特使,與穆遠一道在梁城與新夏王的使者商議和談。兩國本就私下裏議好條件,如今擺到台麵上不過是做做樣子,所以沒有拖得太久,一切敲定,簽下交好文書,各自返朝回稟國君。


    在這樣的大喜訊裏,如意也迎來了一個驚喜。那日清早,她在自己帳門後悄悄目送穆遠離開,看到他身著鎧甲,英挺俊逸,在馬上威風凜凜,低首向駐守兵將施令時沉穩嚴肅,如意覺得自己心裏也安穩踏實。她每日早起,便隻為這般看一看他。


    這時一騎士快馬奔來,看到穆遠大呼將軍。穆遠本欲策馬出發,聽到喚停了下來。如意看得那騎士喘著氣趕到,跳下馬行了禮,跟穆遠不知說了什麽,穆遠聽罷,抬頭看了一眼如意的帳房,如意嚇得往門後一縮,生怕被他發現她在偷看。結果穆遠下了馬,大踏步朝她這邊走來。如意趕緊奔回屋內,假意坐在桌邊喝水。


    穆遠在門外喚了聲,如意定了定神,請他進來。穆遠進門,眼帶笑意,笑得如意有些心虛,被他察覺她的偷窺嗎?可她沒有別的意思,她在此處無人相陪,她隻信得過他,他早出晚歸,所以她隻是想看看他而已,完全沒有別的意思,他不會拿這個取笑於她吧。


    如意正襟危坐,有些小心地問:“將軍有何事?”


    “公主當日入夏國之前,將喜兒、崔公公、小米子托付給我,我向皇上求了,皇上感於公主大義及他們的忠心,遂成全公主之意,允他們脫了宮籍。他們不願離開京城,執意在那邊等公主。”


    如意眼眶紅了,她明明是去赴死,可他們還在等。她道:“他們也定然如我一般,相信將軍。”


    等不到活人,也信穆遠守諾能接她骸骨回家。


    穆遠知她所想,點了點頭,所幸他接回的不是屍骨,是活著的她。“我派了探子回京,將他們接了過來,公主身邊有他們照顧,定然會更安心些。”


    如意簡直不敢相信,她張了張嘴:“他們,他們……”


    穆遠微笑:“探子先行回報,他們的馬車即刻便到。”


    正說著,忽聽到外頭馬車聲響,還有喜兒吱吱喳喳大聲問話的聲音:“到了嗎?公主呢?公主在何處?”


    如意呆了一呆,不禁激動地用力喘氣。


    穆遠看著她的模樣,覺得自己做這事真是再正確不過。她在這養病,心有舊傷,無人相陪,寂寞辛苦,他不能為她做什麽,但想到這一件,能讓她歡喜真是再好不過。


    “聽起來是他們到了。”穆遠說。


    如意猛地衝出了帳房,看到離帳子不遠,一輛馬車停了下來,第一個從馬車上跳下的,正是喜兒。如意的眼淚奪眶而去,她看到催公公、小米子也從馬車下了來。


    如意捂著嘴,淚流滿麵。


    她活著,活著見到了他們。


    “奴才(奴婢)叩見公主。”三人一見如意,撲上來撲通一聲跪下了。


    “快起來,快起來。”如意去拉他們,他們竟是不肯起,四個人哭成一團,那是喜極而泣。穆遠見了,忍不住笑,見他們已平安重逢,便上了馬朝梁城而去,這一整日都心情舒暢。


    副將看在眼裏,趕忙打聽了,聽說是如意公主的忠仆已到,他也止不住歡喜:“那真真是太好了。有她的人自行照顧,將軍也不必被纏著,不必再管她那些婆媽事,如此甚好。將軍總擔心那些婆子照顧不周,當真是多慮了。”


    是如此嗎?穆遠有些發怔。他不擔心那些婆子照顧不周,他擔心的是如意的心情。


    喜兒他們的到來,確實是讓如意相當歡喜。她的笑容多了,人也自在了。於是穆遠去陪伴看望她的時間減少,但他仍每天讓衛兵來報公主今日的狀況。而如意也每日與崔公公打聽穆遠過得如何。偶爾相見,她對他微笑,他衝她頜首,有禮,也有距離。


    十月,秋風瑟瑟,新夏王即位,蕭夏兩國定下和平協定,永世交好。


    夏國特使帶著新夏王的和書和五車貢禮到了梁城,與蕭國特使顧之、穆遠將軍等,一同趕往蕭國都城轉達新夏王交好誠意。


    如意也收拾行囊,隨穆遠的大軍,一同返家。


    家--如意不知為何心裏會有這個詞。


    她從來沒用過這個詞,一直以來,她說的都是這個宮那個殿,如今,她竟然在想,她可以回家了。


    “母妃,是你在保佑我嗎?你拚死生我下來,不是讓我受苦的,對吧?至少,不是一直受苦的,對吧?”


    如意趴在車窗處,看著沿途景致,心裏默默自語。從她的這個角度,正好看到穆遠英偉的背影。他坐在馬上,寬闊的肩頭挺直的背脊,雖是獨臂,但也姿態瀟灑。如意伏在車窗那,頭枕著臂,不自覺地盯著穆遠的背影發呆。


    穆遠身邊的副官不知與他說了什麽,他轉臉過來聽著,然後笑了。如意看到他側臉的笑容,不自覺地也跟著彎了嘴角。


    這時另一名將官從如意馬車後邊打馬而上,經過如意時側目瞧了她一眼。如意一驚,倏地縮回了馬車裏。喜兒奇問:“公主,怎麽了?”


    如意搖頭答沒事,卻又沒忍住再悄悄揭了車幕偷看。她瞧見那將官跑到了穆遠的身邊,不知與穆遠說了什麽,穆遠回頭看了一眼她的馬車。


    如意趕緊遮了車幕,心裏狂跳,她又給他惹麻煩了嗎?她沒什麽旁的意思,她剛才隻是在發呆,她沒什麽旁的意思。


    那將官與穆遠確是在說如意:“將軍,公主殿下一直在瞧你。”


    穆遠回頭看了一眼如意的馬車,並沒有看到如意,他轉回頭,笑了笑:“我還怕人瞧不成?”


    那將官有些替穆遠著急:“將軍英雄人物,易惹人傾慕。再者將軍兩次救下了公主,她受難歸來,自然想找個依靠,若這般,她若是對將軍有什麽心思可怎生是好?將軍還是多留心,避她一避。”


    穆遠臉一沉,斥道:“這說的什麽混話。”


    那將官未料到穆遠會動怒,呆了一呆。


    穆遠又道:“若論英雄人物,誰人又比得上如意公主。若不是她,我等也許早就戰死沙場,你還有機會這般逍遙騎著馬趕回家去見你娘親和媳婦兒?我大蕭國與夏國又哪來的和平光景。莫說公主是名女子,就說我們這些兵將漢子,雖不懼血染黃沙,可若明知被囚之後是非人的折磨生不如死,誰又敢拍著胸脯擔保自己定能有公主這般的大義與膽量。”


    將官被說的有些臊,下意識也回頭看了看如意的馬車,那馬車的窗幕如今遮得嚴嚴的,再見不著公主的身影了。


    “這……”公主大義和公主的傾慕是兩回事,大義可敬,傾慕難捱啊。可那將官不敢再說,低了頭,嚅嚅認錯:“屬下知罪,請將軍責罰。”


    穆遠哼了一聲,“回到京城,你便領新兵操練吧。”


    那將官苦了臉,這領新兵操練是最苦最累的,本不該是他這階位的將官做的事,看來真是把將軍惹不高興了。


    穆遠又道:“莫要讓我再聽到非議公主的一字半言。”


    周圍幾個將官都趕緊應了,這些都是穆遠親如兄弟的手足,有什麽事都不遮著,當然也深知穆遠脾氣。當下應了聲,各自遞了眼神,心下警惕了。


    如意坐在車裏,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的名聲,她能想象這些漢子都在討論些什麽,她隻盼她的發呆沒有給穆遠帶來困擾,她對他確無綺念,真的沒有。她都這般了,她哪還會有什麽旁的心思呢。


    之後的一路,如意再沒有打開車窗幕布,到了中途歇息下車透氣的時候,她也是低了頭安靜呆著,沒有左右張望,更沒有去尋找穆遠的身影。偶爾穆遠過來問候,她也是低了頭客客氣氣地保持距離。


    車隊行得慢,行了一個多月才到京城。穆遠早早派了信官報信,提前通知了車隊的腳程。所以當車隊到達京城城外,已看到京城城門上的華盛妝點,紅綢緯縵,張燈結彩。一隊使官在城外列隊歡迎夏國特使,給他們換了華麗的大馬車,奉了迎茶,由禮衛兵盛騎護著,向內皇城駛去。


    從城門開始,眾官眾百姓夾路相迎,夏國特使心中得意,抬頭挺胸享受著這禮遇,卻沒注意大家的目光並未在他身上停留。


    待特使的馬車行出老遠一段,忽聽得身後百姓發出雷鳴般的歡呼,掌聲動天,鑼鼓齊鳴。特使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卻是一頂雲霓轎車行進城來,隔著紗縵,能看到如意公主端坐車上。許多姑娘婦人奮力向車轎灑著鮮花,有獅隊在路旁舞起喜步,攀上高高的台架,獅子口中落下兩條紅條綢聯,左寫著“如意公主”,右寫著“天下無雙”。


    特使哪曾見過這般陣仗,瞠目看著,路旁的一個老伯瞧見他的模樣,大聲衝他喊:“那是我們的如意公主!”


    特使看過去,那老伯還豎起了大拇指,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特使有些訕訕地轉身坐好,他當然知道如意公主,他知道她是誰。這個公主與他們夏國,嗯,頗有淵源。


    如意直挺挺地在車轎中坐著,一動不敢動,恐有半點失儀。


    街道兩旁的熱鬧她不敢看,但聲音她聽到了,她聽到無數個聲音在喊:“公主!”“公主!”她還知道有許多人跪了下來,大家喊著:“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如意有些怔怔,她小時候,也曾幻想過有一天她受此大禮,她想著她要與如妃說:“母妃,我可威風了,你拚死生了我,便是為了這個吧?”


    如今她真的是威風了,可她腦子裏卻隻想對如妃說:“母妃,我活著回家了。”


    穆遠騎馬護在如意車轎旁,一如當日在煙魂關的兵陣前。他看到了歡慶的景象,他為如意感到高興。她受了委屈,她遭了罪,這些全是她該得的。愛戴、尊敬、榮耀,這些是她該得的。


    他轉頭看了看如意,她直挺挺坐著,目不斜視,沒有表情。穆遠猜不到她在想什麽,在梁城那時,他覺得與她似乎溫溫脈脈,不親近卻相宜。可也不知為何,這一路回來,她似乎消沉又沉默,她不歡喜,而他完全想不出原因。如今回到京城了,她為何還是不笑?


    車隊到了內皇城前分了隊,夏國特使的車隊轉向皇城側宮,由官使親迎安頓特使們住下,等待蕭國皇帝擇日接見。而如意的車轎隊伍則是直入皇城。


    在大殿之前,皇上站在階上,在等著她。


    如意隔著紗縵,看到了父皇。她開始有了真實感,她有些顫,腦子有些亂,她著急地想著她該說什麽,可她竟一時想不到。車轎停下,皇帝快步從台階上行了下來,兩位公公打開了車轎的縵緯,如意下了來,還未說話,皇帝已紅了眼眶一把將她扶住:“我的兒。”


    如意再忍不住,眼淚流了下來:“父皇。”


    若不是活著回來,她與父皇在彼此腦中留下的最後印象,就是賭氣與嫌隙。


    “你回來了,回來了便好。”皇上當著眾臣的麵,緊緊抱住了這個女兒。這個讓他最是生氣也最是驕傲的女兒。


    一旁臣子們都說著奉承恭賀的話,皇上擁著如意,送她回後宮居殿。眾人簇擁著,如意低頭抹淚,趁人多混亂,偷偷看了穆遠一眼。這一路她都不敢再瞧他,可如今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她忍不住,目光尋找了他的身影。


    穆遠站在人群外,正巧也在看她,兩人目光一碰,如意隻覺血往臉上湧,卻又舍不得移開目光。穆遠衝如意微微一笑,如意回一個笑容,可笑容還未全展開,人群已將穆遠擋住,待如意再能看到穆遠,他已轉了身,隨一位公公離去了。


    如意看著他的背影有些難過,卻又不敢再多看。她轉頭回來,心裏默想著:“將軍,請務必一切安好。”


    如意走過廊角,隨皇上和眾人消失在殿前。她並不知道穆遠隨公公走到一半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和身影在穆遠的眼裏顯得落寞消沉。穆遠也不知道為何,心裏一陣難過。


    之後的日子,穆遠非常忙碌。雖不在邊關,但許多戰況報書要整理,軍隊訓陣,新兵操練,挑選將官,還要評點功過,好教朝廷能給將士們論功行賞。再加上他這次戰功顯赫,朝中各方都來恭賀巴結,於是他的應酬也多了,家中方方麵麵的事也不少。


    轉眼大半個月過去,皇上已經接見完夏國特使,回贈了許多好禮,穆遠對此非常關注,雖覺得不太可能,但他還是有些擔心皇上再用和親方式鞏固和平,很擔心再把如意公主送出去。所幸最後的結果,和書簽了,禮書換了,贈禮送了,夏國特使心滿意足地走了,但再沒有和親之事。穆遠鬆了一口氣。


    他沒有再見到如意,不知她如今好不好。他跑皇城跑得挺勤,忽然能找出許多正事需要到宮中辦置,不過他並沒有見到如意,也沒有看到崔公公等人,這讓他頗有些失望。


    又過了半月,穆家接到了皇帖,皇上要大擺宴席,犒賞本次夏國之戰的將士忠臣。


    穆家祖孫三人均在此役立了大功,自然都在宴請之列。穆遠早前對這些事並不熱衷,但一日他聽朝中同僚說,如意公主也會出席。穆遠忽覺心跳快了兩拍,竟對這盛宴有些期待起來。


    那同僚看他神情,以為他盼著犒賞,不由哈哈大笑:“穆小將軍,此次你又是救下青山穀,又是守住了煙魂關,還救下公主,攻下梁城,這算一算,你的功勞可是最大,就等著皇上給你大賞吧。”


    大賞這種事,要看賞什麽,賞得好便是大喜,賞得不好便是大憂。穆家三代為將,自然對朝中各種事門道都摸得清楚。武將之賞,立功名,賞名號,加官級,金銀財物大宅美女都是有的,穆家不慌不憂,他們受得起,但穆老爺子穆勇和穆遠之父穆義都有些擔心皇上賞公主。


    錢財身外之物,拿得下用得起,但若是招惹上皇家的人,卷進人際鬥爭是非裏,卻是大大的不妙。爺孫三人關屋裏相議了一會,說了些戰報和賞宴的事,兩位長輩都提醒穆遠留心。


    穆遠不以為然,如意公主曆劫歸來,皇上怎麽可能這般快又讓她婚嫁呢?她受了這許多苦,該是好好休養平複的時候,那日看皇上對如意甚是心疼,定不會這般不體貼她又逼她嫁人的。


    穆勇瞪著孫兒:“誰說是如意公主,皇上的女兒還少嗎?你如今鋒芒畢露,皇上要籠絡人心,又要處處牽製,把你招了駙馬,豈不是一舉兩得。”


    駙馬?那他豈不是成了如意的妹夫?


    穆遠心裏一跳,極不舒坦。“我也沒做什麽,固守疆土是武將本分,況且此次全仗祖父和父親,我所為不足掛齒,也未招搖,皇上定不會招親的。”


    穆勇與穆義互視一眼,沒理他,繼續討論若是皇上這般賞該如何,那般賞又該如何。穆遠也閉了嘴,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不是這麽天真的,說出那些話來確是幼稚了。


    可是,他真的不想不願,駙馬呢,多討厭的身份。當初如意招婿,皇上請了眾臣家子弟過去,他就非常厭惡,半點沒給如意好臉色看。想到這他歎了口氣,如意也是個倔性子的,當初她若是順了皇上的意,在那群子弟中挑一個,她也就不必去夏國和親了。


    不對,他不該這般想,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他不是還教訓過如意身為公主便該為子民百姓著想,肩負保護他們的責任嗎?


    可是,不該是如意啊。她這麽倔,這麽不服輸,這麽死不低頭,所以她才會受這般的苦。若是別人,該不會如此吧?


    不對,這般想太是不該。誰都不該受這樣的苦,不是如意,也會是別人,怪隻怪夏王殘暴,禽獸不如。隻是偏偏是如意呢,偏偏是她,而且還是他親手將她送予了夏王。


    穆遠想著想著,又是歎氣。


    穆勇和穆義轉頭看了看他,這孩子是怎麽回事,受賞而已,就算再難再複雜的情況也不是不能解,犯得著這般沮喪嗎?


    “這般德性,可不是我孫兒。”穆勇橫眉豎眼,很生氣。


    做父親的倒是安慰:“莫慌,隻是猜想罷了,到那日再看。”


    犒賞宴的那日很快到了,穆家爺孫三人,加上穆遠的母親,一行四人出席了盛宴。


    這宴場麵擺得極大,文武百官、皇後嬪妃都有在列。穆家因功大居高,坐得離主席近些,穆遠一抬眼,便能看到如意。她坐在嬪妃的下首,身邊還坐了兩個妹妹。


    穆遠的母親也見著了,小小聲與穆義道:“有三位公主呢。”除了如意,那兩位公主在列的意圖,著實是讓人憂心。


    穆遠聽得母親所言,心中也是忐忑,麵上已有不悅。若皇上當眾賜婚,可怎麽好?他左思右想,除了斷臂殘疾,還有邊關未平仍需遠征不能耽誤公主這個理由了。


    穆勇這時瞪了穆遠一眼,“勿急勿躁,今日這場合,無論賞什麽你都得謝主隆恩,有什麽日後再說。”這席上文武百官裏,不少是對頭,近來他們穆家風頭盛,正是要低調謹慎的時候,當著眾臣的麵頂撞聖顏,是最蠢不過的舉動。


    穆遠悄悄看了如意一眼,點了點頭。她沒有看他,隻低頭靜靜坐在那處,好像四周的喧鬧與她無關。她好像更瘦了,原以為回到了宮中,有禦醫照顧有眾奴伺候她應該好了許多,怎麽如今看來,她還是沒甚精神,還更瘦了呢。


    穆母撞了一下兒子的腰:“別盯著那兩位公主看,省得皇上以為你對駙馬之位有意。”


    穆遠麵上一臊,趕緊移了目光佯裝低頭喝酒,他哪有看那兩位公主,他看的是如意。放下酒杯裏裝不經意又往如意那頭瞧了一眼,她依然未看他。


    琴樂歌舞,推杯舉盞,賞宴熱熱鬧鬧,皆大歡喜。皇上終於開始論功行賞,穆家軍中多位將士都受封加官賞了金銀綢緞,穆勇穆義也受了賞,不過都是賜封號送財物之類的平常事,終於輪到了穆遠。


    “穆愛卿,穆小將軍。”皇上明顯心情很好,語氣輕快。


    席上的人都笑了起來,穆家三代武將,三人都在時,就變成穆老將軍,穆將軍,穆小將軍的有趣稱呼場麵。


    穆遠聽得皇上喚,趕緊整整衣裝,站了出來,施禮應聲,心裏暗惱這些笑出聲的人。他低首時借機偷看了一眼如意,這回她終於看向他了,正捂著嘴偷笑。


    她也笑啊,她笑什麽呢?穆將軍,穆小將軍,她不是也總是這般喚他的嗎?


    皇上大長篇大論地說著穆遠的功勳,這是今日席上他誇讚最多的一次。夏軍使毒,是穆遠及時處置,請到神醫,救下了全軍將士;又是他使計聲東擊西,解了青山穀之危;還是他反施妙毒,瓦解了夏軍兵力,一舉拿下了夏國最強的軍隊;還是他勇闖梁城,救下公主,又逼降夏國新君,達成和談。一樁樁一件件,這些大帽子壓下來,穆遠實在有些吃不消。


    在他看來,這些事並非他一人所為。煙魂關是他爹主守,青山穀是他祖父,他是運氣好請到了韓笑助陣這才解了一環又一環的危機,說到滅了夏王逼降新君,那分明是龍家老三帶刺客所為。他做的,不過是趁亂救下了公主。


    穆遠看了看席上的龍大,同為武將,龍家這次明顯是低調許多,真是狡猾,這些麻煩居然全讓他們穆家背上。穆遠看到龍大衝他一笑,然後施施然給自家娘子夾菜。穆遠抿抿嘴,繼續低頭佯裝認真聽賞。


    皇上洋洋灑灑與眾人討論完了穆遠的豐功偉績,開始說要給他什麽賞。


    穆遠留意到皇上隻字未提如意公主。按理說,夏國這事裏,如意功不可沒,從她回國百姓百官夾道歡迎的場麵看,她的事跡怕是早已傳遍坊間。可這等慶功盛宴,皇上居然半點未誇讚如意的大義勇敢。


    穆遠抬頭看了眼皇上,皇上正對他微笑:“穆愛卿,你可有想要的賞賜?”


    穆遠忙低頭施禮:“臣所為乃臣職責所在,臣不敢居功。”他若說他想要的賞賜便是皇上莫再逼如意和親,讓她自己選擇自己想過的日子,這樣可好?


    當然,他想想而已,他就是亂想而已,他現如今腦子有些不清楚。


    皇上哈哈大笑:“穆愛卿過謙了。有功者當然要賞。”他擺一擺手,一旁的公公拿了賞單開始念。


    頭一條,官階進兩級,升至正一品。穆遠心裏一跳,武將外官最高從一品,他的祖父父親皆已是武將中的最高階從一品,而他年紀尚輕,雖是將軍之名,但一直正二品,如今連跳兩級不算,還破了先例,成了武將外官中最高官階的?


    第二條,金銀綢緞珍寶玩意巴拉巴拉,念得穆遠有些走神。


    第三條,賜宅一座,禦筆親題精忠報國將軍府匾。這條一出,穆遠的心裏更是一跳。賜宅意味著他要當家,男兒當家,立婚也。


    穆遠的手心有些出汗。他低著頭,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如意一眼。這一瞧正對上如意的目光,她眼睛明亮,唇角含笑,顯然聽賞正聽得高興,她一定是在為他歡喜。想到這穆遠的背也出了冷汗,下一條,不會是賜婚吧?


    報賞的太監又念了兩條,終於到了最後一條--賞美婢十人。


    不是賜婚,可著實也是讓他難堪的。人人都知穆遠年紀雖輕,卻是個古板正經的性子,他不愛煙花之地,不愛美姬豔娘,甚至還有同齡的官家子弟取笑過穆遠“錚錚鐵漢,奈何童子”。是說他未嚐過女兒香,這般年數了還是童子之身。穆遠心裏雖惱,但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可如今皇上當眾賞美婢,那意思卻是很清楚的。


    果然皇上哈哈笑道:“穆愛卿護國守關甚是辛苦,待這些嬌娘與將軍解解悶,服侍伺候。”席上有人輕笑,穆遠心中鬱結,卻不敢回頭相瞪。他看了一眼穆勇穆義,兩人衝他使了眼色。


    穆遠站在那處,越想越不舒服,腦子一熱,竟道:“皇上,臣尚未娶妻,立妾收房並不合宜。再者,臣乃武將粗漢,用慣侍衛小仆,丫環女婢,上不得戰場,殺不得敵軍……”


    他話未說完,皇上與眾臣都笑了。穆家父子暗自瞪了穆遠,這蠢小子,犯什麽傻勁。


    皇上心情好,笑道:“愛卿所言極是,美婢自然不是讓你用在戰場上的。”宴上有女眷,皇上的話未說太明,但男臣們都知言下之意,又都笑了起來。


    穆遠臉漲得通紅,皇上又笑:“朕的賞賜,哪有收回之理,你且收了,想用在戰場便用,用在別處也可,隨愛卿之意。”這話又讓眾臣大笑。


    穆遠再沒法說什麽,趕忙順著台階下,叩謝皇恩。


    穆遠回到席上,心裏真是不甚痛快,想到聽賞的時候如意一直衝他笑,也不知最後美婢那項時她是何表情。他抬眼看她,卻見她不再看他,又低著頭默默吃菜。


    這時皇上吩咐下來,舞娘又舞了起來,樂師奏樂,眾人舉杯互相道賀,好幾個同僚過來向穆遠敬酒。穆遠喝了,寒喧客套了幾句,再轉頭,發現如意竟已不在席上。


    穆遠也不知為何,心裏惦記,又等了一會,還未見她回來,於是借口內急,推了一杯酒,也離席出去了。


    穆遠出了殿門,左右看看,往一旁的花園行去。月光亮潔,灑在石路上,清冷靜然。冷風一吹,穆遠酒醒了三分,暗怪自己多此一舉。也許如意累了,回宮歇息了。他抬頭看,天上星光閃爍,真是美麗。穆遠信步入了花園,打算透透氣再回去。看看星光,走了兩步,忽然停住了。


    前麵站在花叢前抬頭望月的,可不就是如意?


    “公主。”穆遠喚。


    如意轉頭看到是他,露了笑容:“穆小將軍。”


    穆遠點點頭,卻不知道下麵該說什麽好。


    想了半天擠出一句:“公主近來可好?”


    “好。謝小將軍關心。”


    穆遠點頭,又不知該說什麽了,其實他想知道更仔細的,她可還會惡夢?可還是會沒胃口?舊傷可全好了?右臂可還會痛?可是話到嘴邊,問不出來,卻變成了:“那個,那些美婢,我無意受賞的。”


    話說完他自己怔了怔,他是傻子嗎?跟公主說這些做什麽呢?這些與公主何幹呢?


    如意卻是笑:“將軍,我有些話一直想與將軍說,可是一直沒有機會。今日相見,也是機緣,便與將軍說了吧。”


    穆遠點頭,“公主請說。”她把話題轉開了正好,莫理他方才的胡言就對了。


    “將軍的心意,我是知曉的。”如意斟酌了一會,“可是……”


    “等等。”穆遠頓時急了,“我沒甚心意,我將公主救下,自是該多關心關心,不然公主出了差錯,未能平安回宮,我如何向皇上交代?我絕無旁的意思,公主莫多慮吧。”


    她不會以為他對她有意吧?他絕無此意。難道大家對他的告誡成真了?如意覺得他對她有超乎君臣的非分之想?穆遠有些急,他可是沒有。


    如意的話被他打斷,有些愕然,她聽完他說的,也不是太明白。想了想,還是接著說自己的:“將軍,當日如意願做人質回夏國,是如意自願的,沒人逼迫,沒人遊說。回到夏國會是什麽遭遇,如意也是清清楚楚。將軍對如意相護,能讓如意在陣前拖延三日,為滅夏軍爭取了時機,如意感激。之後將軍不顧凶險,潛入行宮將如意救回,如意感激。將軍,雖是將軍將我送回夏國,但一切都是如意自己的主意,如意願意的。如意在夏國無論遭遇過什麽,都與將軍無關。將軍切莫為此負疚。將軍有愧疚之情,贖罪之意,如意明白。但如意也想讓將軍知曉,如意感激之意,真切深厚,絕無虛言。將軍不必掛懷。”


    穆遠絕沒想到如意要說的是這個,他張了嘴,驚訝又慚愧。


    “公主……”這次他是真的擠不出話來。


    如意看著他的表情,忽然明白過來:“將軍以為……”


    她苦笑,有些尷尬,掩不住眼中滿是難過:“將軍,我這般,哪敢有何非分之想。將軍年少英才,前程似錦,如意祝將軍順心順意,戰無不勝,早日娶到意中之人。”


    穆遠閉了嘴,不再掙紮著要說什麽了。他很羞愧,真的羞愧。如意的磊落坦蕩越發顯出他的小雞肚腸。他覺得麵上臊熱,說不出話。


    如意也不期望他還能說什麽,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並無生氣責怪,她衝他微微一笑,施了個禮,轉身走了。


    她隻是,心裏有些難過罷了,這個就不必讓他知道了。


    穆遠看著如意遠去,真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巴掌。他沒什麽意思,他不知道為何要這麽說。這麽說,好象他生怕與她扯上什麽關係似的,可是他不是,他是真的關心她,真的憐惜她,他甚至對那些看不起她非議她的人生氣,可他為什麽要對她說那些話呢,他緊張什麽?


    她根本就看不上他。嗯,當然了,他也沒在期待什麽,也不用她看得上。反正他就是……


    他究竟想什麽,他真是太混亂了,他一定醉了。


    穆遠暈頭暈腦地回到了席上,心情很是消沉。如意再沒有回來,她的位置空著,倒是那位置旁坐著的兩位公主時不時望向穆遠,這讓穆遠心情更糟。


    鬧了一晚,席宴終於是散了。穆家爺孫回到府上,並未馬上回各房休息,而是去了書房,商議今日宴上受賞之事。


    穆勇穆義顧慮幾點。一是穆遠年紀太輕,身居高位,未必是福。二是穆遠品性人人皆知,皇上故意賞他美婢,顯然是在試探,況且那兩位小公主席上一直留心穆遠,相看之意明顯。第三點,皇上隻字未提如意以身救國,舍命赴夏之事。


    穆遠聽得這話,祖父父親竟與自己留心的事一樣,他也覺得未提如意事跡是有些蹊蹺,如今想來,他覺得是皇上有意維護如意的閨譽,一旦大力宣揚如意赴夏之事,那在夏國遭遇過什麽,大有想象空間。坊言流言是一回事,由皇上親口宣揚又是另一回事。


    皇上不提,臣子家眷們自然也明白意思,不敢多提。穆遠想到這,有些替如意高興,皇上對如意是有心相護的,如此甚好。


    但穆勇穆義卻是認為,皇上此舉,怕是要給如意再嫁留條後路。


    穆遠心中的歡喜頓時被打得煙消雲散。到頭來,如意又不過是顆棋子嗎?他有些氣惱,坐那處一直板臉。穆勇穆義對視一眼,對穆遠的反應有些不解,但想想今日耗了一天他也累了,於是又囑咐穆遠這段謹言慎行,莫出風頭,其它改日再議,便讓穆遠回房去了。


    穆遠確是疲累,但他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他想到今日自己出了醜,在如意麵前顯了他的醜惡之心,可那並非他的原意。但話已出口,收不回來,如意該是會看不起他吧?


    或者如意以為被他看不起,會難過吧?


    穆遠翻來覆去,心裏堵得厲害。皇上的深意,公主的相看,這些都比不上如意的誤解讓他著慌,他想他應該要找個機會去與如意解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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