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陽光總是很暖的,與凋零枯黃的樹木帶給人的感受完全不同。虛無的身影飄蕩在半空,白吟霜麵無表情的看著陽光沒有阻礙的穿透自己透明的身形,落在地麵,沒有熟悉的陰影,她已經不是人了。


    已經十年了啊……


    自縊而亡後,她的魂魄沒有消散,而是脫離了軀體,跟隨著那個她愛著的男人,所以她親眼見到了他這十年所經曆的一切。她看到他是怎樣的悲傷欲絕、心如死灰,抱著她的屍體一步步離開京城,在城郊親自挖了坑將她埋葬,親手用小刀在木牌上刻下她的名字。


    可是哪是那麽容易的呢?看在蘭馨公主為他們求情的份上,皇上饒過了他們,但不代表曾經與嶽禮敵對的政敵會放過他們一家。在京城裏顧忌著不敢動手,可出了京城後,已經被貶為平民的一家人隻能任人宰割。


    多隆帶著幾個紈絝子弟在路上將他們堵個正著。先是將皓禎一頓暴打,隨後將昔日碩王爺嶽禮身上的三千兩銀票也都拿走了。在朝堂上,多隆的阿瑪本就和嶽禮敵對,加上多隆與皓禎的恩怨,他這個時候來落井下石實在是不意外。不過好在雪如身上還藏了一千兩的銀票和碎銀子,才不至於一貧如洗。


    之後的一家三口因為形容落魄,一路上真沒有遇到什麽危險,雇了一輛小馬車到了一個山明水秀的小山村。他們的錢不多,買了一個小宅子,買了幾畝田地就幾乎沒剩下什麽銀子了。


    可是從來養尊處優的夫妻二人哪裏會種地耕田,可是又沒有多餘的錢去請傭人,一時間愁眉不展。淳樸的農村人好心幫助他們犁地,教導他們如何種莊稼,可是皓禎心如死灰對一切不聞不問,雪如一介婦人根本沒有力氣也受不得那個髒苦,重擔反而壓在了年近花甲的嶽禮身上。


    昔日高高在上的王爺淪落為莊稼漢,這對嶽禮的打擊是巨大的,不過簡單的勞作了兩天,他就病倒了。這一病來勢洶洶,差點要了他的命,也因此花光了家裏所剩不多的銀子,真正的身無分文了。正是他的病倒喚醒了皓禎和雪如,皓禎不得不振作起來接過生活的重擔,雪如也不敢再擺福晉的譜,主動做起了家務,隻是她壓根對此不通,反而將家裏搞得一團亂。


    村子裏的人隻以為他們是落魄的有錢人家,對他們還算熱情,見老的病了,就主動教小的和婦人農活。可他們那種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自然對隻會務農的莽夫粗人心存鄙視,言語舉止間不知不覺就將人得罪了。人家農村人雖然純樸但不犯/賤,漸漸就都與他家疏遠起來。


    這個年代,每個村莊大都是一個姓的親戚,家家戶戶都有些關係,他們對於外來戶熱情,但也排斥。當嶽禮痊愈後,發現自己家竟在這個村子裏被排斥在外時,挽回已經來不及了。沒有人再來幫忙教導他,他隻能站在田邊看著別家如何勞作,親自動手學習,短短幾個月時間就脫掉了一身貴氣,麵部黝黑發紅,仿若真正的莊稼漢。


    皓禎終究還是放不下骨子裏的清高,絕不能接受脫下外衣,坦/胸露/背,汗流浹背的模樣。所以他開始幫村子裏的人寫信,後來村中人發現他的字寫的好,也有些學識後,就提出讓他教書。皓禎知道家裏的情況,也沒有推辭,成為了這個小小鄉村的教書先生,帶著一群髒兮兮淘氣要命的孩子們讀書認字,這才讓家裏重新被村中人接受。


    一直飄蕩在他們身邊的白吟霜直到這時候才放下了心,她真的很怕自己的死會給他們帶來無法治愈的創傷,尤其是皓禎,她怎麽忍心看他一蹶不振呢?隻是每天看著昔日高貴美麗的雪如穿著粗布衣服,早早的起來淘米做飯,喂雞喂豬;看著昔日不怒自威的王爺每日穿著短褂,揮汗如雨的在田裏揮舞鋤頭;看著曾經英俊瀟灑的皓禎強忍著不耐教導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白吟霜能感覺到心口的位置揪痛,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她忍不住的想,若是當年她沒有遇到皓禎,偷龍轉鳳的事情沒有曝光,嶽禮一家人又怎麽會落到這個田地?


    她最初總是這麽自責著,可是漸漸的,她發覺他們轉變了。五年的時光,這一家人變得與當地土生土長的莊稼人沒有了明顯的區別,嶽禮熟練地做著農活,雪如也不怕那些髒累的活計了,皓禎也真的教導出了幾個不錯的學生……吟霜看到他們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也漸漸放開了心胸,想著這樣過下去也好。


    可是,事情就在第六年的夏天發生了改變:皓祥和翩翩找來了。


    吟霜沒有錯過當這對母子推開院門走進後,嶽禮眼中的震驚、雪如眼中的羞憤、皓禎眼中的厭惡。可來人卻並不理會他們各自的心思,與翩翩母子一同來的,還有皓祥的妻子以及剛剛一歲大的兒子。


    原來當年的事情並沒牽扯到翩翩母子,他們兩人無聲無息的離開了京城。皓祥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卻意外有經商的天份,在好友多隆的幫助下,外加當年翩翩受寵時攢了不少的銀兩,幾年時間皓祥就將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前年娶了同是商人之女的妻子,去年喜得麟兒,這完全預料外的孫子,讓嶽禮喜出望外。


    翩翩終究對嶽禮狠不下心,看到他這五年的生活狀況時,心疼不已,立刻掏出銀子請了傭人丫鬟來,將宅子也好好打理了一番,不過幾日,就讓嶽禮恢複了當老爺的生活。而且這些年翩翩根本沒有受苦,仍如當年的美豔迷人,但雪如卻早已與鄉野村婦沒差別了,加上如今的皓祥早脫去了當年的衝動幼稚,舉止老練沉穩,頗有嶽禮年輕風貌,更別提還有一個可愛的親孫。短短月餘,嶽禮的心徹底偏向了翩翩母女。


    雪如對此恨的發狂,自從離京,嶽禮對她日益冷淡,她雖然傷心但也不擔心,因為他們已經一無所有,隻能相互扶持著活下去。可是誰知道,這時候翩翩居然冒了出來!帶著她那個甘為商賈的下/賤兒子,霸占了她的家!因為翩翩的衣著舉止,村裏人居然認為翩翩才是嶽禮的正妻!居然會尊稱她為夫人!


    可是她能怎麽做呢?嶽禮的心不在她這兒,皓禎本就不是嶽禮親生,這幾年父子倆也遠沒有曾經的親密……她竟隻能眼睜睜看著丈夫與別的女人柔情蜜意,而她這個正妻卻如同打入了冷宮!若是,若是她也有個兒子……


    雪如沒日沒夜哭泣,她付出了那麽多,經曆了這麽多,最終還是輸給了翩翩那個賤/人!而皓禎卻沒有心思來安慰她了,他此時嫉妒皓祥到發狂!這個無論外貌、品性、才情、風評都遠遠不如他的弟弟,居然過的如此的好,那意氣風發的模樣,讓他如何能夠甘心!可是他如今什麽都沒有,貝勒的身份,父母的寵愛,皇上的賞識……他甚至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對比著皓祥,皓禎這幾年深埋心中的委屈和屈辱統統爆發出來,開始沒日沒夜的飲酒,似乎隻有在幻覺中才能重複當年的輝煌,那時候他貴為駙馬,他美人在懷……


    “皓禎,你不要再喝了!”雪如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壇,傷心的訓斥。她原本指望皓禎挽回丈夫的心,畢竟曾經寵愛了那麽多年,嶽禮對皓禎不是全然沒有感情的,可是現在他在做什麽,酗酒!這樣的頹廢,隻會更加不得嶽禮的心!


    “哎喲,這不是福晉嗎?”雪如抬頭,就見翩翩優雅的走來,噙著笑意說。


    “你不要以為你能得意多久!”雪如恨得眼睛發紅。


    翩翩卻完全不在意她的態度,嗤笑一聲:“你還是這樣,總是做一些蠢事。如今這個家銀錢都靠我的兒子,老爺也一心向著我,你若想過得好最好對我尊重一點,若是真的忍不了,你也可以告老爺一個寵妾滅妻啊。可是你現在對著我發狠話,除了能惹到我,然後讓老爺對你更加反感外,能得到什麽?”


    無視因她的話更加激動的雪如,翩翩貌似敬佩的說:“我現在雖然算是贏了你,但卻永遠也比不過你的狠心的,就是為了要個兒子,就肯將女兒拋棄,還生怕她死不了,在剛出生的嬰兒身上燙上一個什麽‘梅花烙’,你可真夠毒的啊!我可真不明白,你是嫡福晉,即使沒有兒子,我們的兒子可也都叫你額娘的,你一句話就可以將我們的兒子抱走養活,若是更狠一點動動手腳將孩子的生母弄死,那孩子跟你親生的又有什麽區別?難道狠得下心殺女兒,卻狠不下心殺個妾?”


    聽到這段話,吟霜如遭雷擊。


    這段時日,她看著雪如的傷心難過,看著皓禎的頹廢不振,早就心疼的不行,同時對翩翩和皓祥恨到了極點!可是現在她聽到了什麽?不該是這樣的,她記得母女相認時,額娘對她訴說當年的無奈,訴說她的愧疚……不可能的,她不信!


    這時雪如的已經麵無血色,搖頭反駁:“不是的,我怎麽會想要害死她……”


    翩翩冷笑著打斷她的話:“你怎麽不是?明知道對方是公主,你還由著皓禎將白吟霜接近府裏,由著皓禎對公主不聞不問,你更是對白吟霜維護有加,完全不給公主半點臉麵,讓公主如何不把她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那可是公主,白吟霜是什麽,一個歌女,公主要是真想弄死她,不過是動動小手指的事情。明明認出了女兒,卻由著她惹來公主的恨,你是不是想要借著公主的手殺了她,然後既不會心裏生愧,又能保住秘密呢?”


    白吟霜的思緒已經一片空白,她呆滯的看向雪如。


    雪如的臉色更加難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聲音弱不可聞:“不是的,我心疼她,我想要彌補,我的女兒啊……”


    翩翩的語氣更加鄙夷:“心疼?彌補?讓自己的女兒跟人無媒苟合、暗結珠胎就是你的疼愛?你若是真心疼她,就該勸住皓禎,將她送到府外偷偷養著,有你和皓禎的保護,公主又是個天真不懂事的,誰能察覺到有這麽個人存在?皓禎本就對公主無心,等到過了兩年,公主一無所出,你這個當婆婆的為兒子納妾那是理所應當,連皇上都說不出半個不字!之後你光明正大的帶回女兒,讓她做妾,皇上都允了的事情,公主還敢為難你女兒?”頓了頓,她繼續說:“看,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你會想不到嗎?你並不是疼愛她,而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罷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雪如已經語無倫次,隻能下意識的搖頭,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流了滿臉。


    翩翩走近幾步,居高臨下的看著雪如癱軟在地的身子,冷聲問:“你沒有?你敢說,你沒有恨白吟霜,恨她為何要回來擾亂這個家,恨她為何不早早就死了,恨她為何偏偏遇上了皓禎,恨她讓你受到良心的折磨,恨她害你被貶為平民?”


    雪如已經被折磨的思緒狂亂,沉默了一瞬後陡然崩潰,大哭出來:“是的我恨!她為什麽要回來,二十年前不是將她放到水裏了嗎?身上還有那麽重的傷,怎麽不當初就死了呢!她為什麽勾引皓禎,若不是她,老爺還是王爺,我還是福晉!這就是她對我當年拋棄她的報複嗎?吟霜……你做到了,你報複了我了!”


    白吟霜虛幻到幾乎透明的魂魄劇烈的顫抖起來,她覺得心髒的部位似乎被這些話語揉爛了的疼,疼的她覺得靈魂都要破碎了。她想要哭泣,卻沒有眼淚,她甚至都不能大聲的反駁。她沒有報複,她從沒想過!當年得知身世後,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永遠瞞住,她隻做歌女白吟霜,她甚至想走得遠遠的,她不想因為自己連累到她愛的人……


    可是,可是原來是這樣的嗎?額娘,自己的親生母親,在自己出生的時候,在換子的那一刻,就恨不得自己死了嗎……是啊,翩翩說得對,若是真的不舍,怎麽會在剛出生的她身上留下那麽重的傷,又將她放到水裏呢?若是真的心疼她,怎麽會將她推到公主的麵前,甚至害得她的孩子……


    “額娘,你怎麽能這麽對我,你怎麽能!我做錯了什麽!”白吟霜突然撲到雪如的麵前,即使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也忍不住盯著她的眼睛厲聲質問:“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啊!是你對不起我,是你啊!你還我的孩子……”她可以不要格格的地位,她可以隻做一個低/賤的歌女,可是她怎麽能忘了失去孩子時候的痛,同樣是母親,那種痛徹心扉她永不能忘,可是為什麽自己的額娘卻反而要親手將她推向死路!


    “真是可憐又可悲啊。”一個帶著嘲諷的聲音傳來,皓祥快步走到了翩翩身邊,打量了一眼爛醉如泥的皓禎和如同魔障了一樣低聲咒罵的雪如,冷笑:“真是醜態畢露,誰能想到這是當年蘭馨公主的駙馬和碩王爺福晉呢?”


    本已爛醉到失去意識的皓禎卻突然坐了起來,視線迷蒙口舌不清的傻笑起來:“嗬嗬,我是駙馬,我是皇上讚過的文武雙全,我脫穎而出,我尚公主……榮耀,富察皓禎……”


    皓祥眼神一冷,幾步走到皓禎身邊,蹲下/身子與他平齊,問:“你隻記得公主?白吟霜呢?你最愛的白吟霜呢?”


    “吟霜……吟霜……”皓禎癡癡的重複這個名字,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激動起來,向著前方大吼道:“吟霜死了!公主,她死了,我還是駙馬,我還是貝勒爺,我不要當個農夫,我不要當什麽教書先生,我會對你好的,公主,蘭馨……”


    “啪!”狠狠的一巴掌將皓禎的身體掀翻在地。


    “你真讓我惡心!”皓祥站起身,看著他的目光滿是厭惡:“你若是對她癡心不悔我還真佩服你!可現在不過五年,你就受不了這種貧苦的生活了?你就懷念當初的尊貴了,你就將責任推到她的身上了?”皓祥激動的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劇烈的搖晃著,質問:“你別忘了,你那富貴的二十年本該是白吟霜的!她才是格格!你五年就受不了,她可是過了二十年這種日子!你霸占了她的人生,你霸占了她的一切,你最後害死了她,還敢這麽對她!”


    可皓禎卻任由他打罵,再沒了反應。


    憤恨的將人扔回地上,皓祥站直身體,眼眶有些發紅。


    “皓祥,你何必呢。”翩翩長歎一聲。


    “娘,她是我姐姐。”皓祥抬起頭,將眼中湧現的濕熱逼回去,輕聲說:“我曾經心有不平,嫉妒阿瑪對皓禎的偏愛,嫉妒別人對皓禎的稱讚,可當我知道白吟霜的身世……我竟然覺得自己已經過的很好了,最起碼我還是王爺的兒子啊,而她呢?堂堂格格……可是她沒有怨恨,我看得到她的眼神仍舊清澈,她不恨不怨,卻死得不明不白。這個本該殉情的男人,居然苟活至今!無論如何,她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人……”


    白吟霜靜靜的站立在皓祥麵前,她看到了這個對她來說近乎陌生的弟弟眼中真實的心疼和憐憫。多麽諷刺啊,白吟霜想,她當做敵人的人卻真心的為她不平為她難過,而她用生命也想追隨保護的人卻那樣對待她……這個世界,什麽是真情什麽是假意,她已經分不清了。


    自那日起,雪如似乎找到了發泄口,將現實中受到的屈辱轉嫁到別人身上,她咒罵害自己失去一切的人,她咒罵自己的姐姐,她咒罵幫她換子的董嬤嬤,她咒罵翩翩,咒罵嶽禮,咒罵皓禎,咒罵白吟霜。


    皓禎卻更是嗜酒起來,他不再教書,成了村裏有名的酒鬼,皓祥不差那些錢,由著他爛醉如泥,活在醉生夢死之中。隻是他總是在喃喃的說著醉話,向皇上表忠心,向公主認錯,向空氣訴說自己曾經的輝煌。偶爾的清醒,他總能聽到雪如的咒罵,時間久了,他也將錯誤歸結到了吟霜的身上,他在迷幻中極力撇清和吟霜的關係,咒罵她來到自己身邊就是為了搶回去一切……


    就這樣,時間繼續流逝著,四年過去。白吟霜每日都能看到嶽禮與翩翩母子的其樂融融,而徹底對雪如和皓禎不聞不問,也每日都能聽到這兩人口中的辱罵。最初那種憤怒和傷痛讓她恨不得立刻魂飛魄散,可漸漸地,時光拔掉了這些激烈情緒的尖刺,將他它們揉合壓緊,包裹上她飄蕩的靈魂,融為一種更為濃烈的心情,更加深沉的色彩。


    ——恨。


    “好,我要的就是這個。”看著白吟霜淡漠的神情,以及深不見底的瞳色,黑發少女滿意的滑動手指,“那就從頭再來吧。”


    就這樣,一切回到了最初,故事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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