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娘轉身看著沈殺。


    “大姑娘,您真的決定這麽做麽?”沈殺又問了一句。


    微娘笑了笑:“怎麽,阿沈有什麽話說嗎?”


    沈殺仔仔細細地看著微娘的臉。大姑娘是極美的,他一直都知道,而這時,兩人離得不遠,微娘因為著男裝,是素顏,隻在個別地方做了些微修飾,看起來更有一種纖毫畢現的美。


    他輕輕偏開了目光:“不是有什麽話說,隻是不太敢相信罷了。”


    微娘卻並不在乎,道:“這有什麽,你不覺得這樣不錯嗎?顧府大房人漸凋零,到現在隻餘我們兄妹倆相依為命。說真的,府裏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如果我再嫁出去,隻怕哥哥更孤單了。招婿其實很不錯,府裏人不但沒有變少,反而還多了一口人呢。”


    他說得輕鬆,沈殺卻依舊不讚同。他於世事知道得的確不多,可也知道微娘隻是在挑好的方麵說。別的不說,就說當今這個世道,但凡是有點兒本事的,誰甘心給別人做上門女婿?


    而大姑娘在他眼中,那不止像天上的明月,根本就是誰都配不上的。


    微娘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說什麽,便道:“阿沈,你可是還有話說?”


    沈殺歎了口氣:“大姑娘,其實,說來說去,你還是為的顧府吧?你……你就沒為你自己想過嗎?”


    微娘淡淡道:“阿沈,你忘了,我本來就姓顧,替顧府打算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她說得堅強,沈殺卻隻覺得心裏前所未有的柔軟。


    一時間,他覺得他看到大姑娘身上所有人都未曾看過的柔弱與為難。


    她荏弱的身子就像一株初春的小樹,輕輕一壓可能就會壓斷,可是,就是這單薄的身子,就是這瘦弱的雙肩,卻生生擔起了整個顧府的生計。


    不知不覺中,他向前走了一步:“大姑娘,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幫你撐著這擔子,不會讓你擔不動。”


    微娘偏頭看了他一會兒,眨了眨眼睛,好像不怎麽明白他怎麽突然說出這種話。


    他好像……是在可憐她?


    沒等她想明白,沈殺已經轉身走了。


    微娘進了屋子之後,就把適才和兄長沈殺說過的入贅一事拋到了腦後。她要想的事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幾乎沒什麽能一直牽動她的心神。


    屋子裏的桌子上放著幾本帳冊,這是她在京城的幾家鋪子的帳冊。


    她草草地洗過臉,將臉上的幾處掩飾全都洗掉,這才打開仔細看了一會兒,不停地撥弄著算盤珠子,等把帳算完後,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此時鈴姑端著一碗酸梅湯進來,入目就看到微娘正坐在桌邊,右手靈活地在算盤上來回撥動。她雖然仍舊一身男裝,但臉麵卻素淨雪嫩,長長烏亮的頭發披在後麵,更襯得整個人容光勝雪,冷豔照人。


    饒是鈴姑一直貼身照顧微娘,此時依舊不由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走過來將酸梅湯放到桌上。


    “大姑娘,先喝了潤潤嗓子吧。”她說。


    微娘點點頭,卻沒碰那碗,隻是將手中的帳冊合起來,又隨手從右手邊的小梳妝匣裏的夾層拿出一本更小的冊子來。


    “大姑娘,這是什麽?”她問。


    “帳冊。”微娘答得簡潔。


    “……。”鈴姑知道是帳冊,她想問的其實是為什麽同樣是帳冊,這一本卻做得這麽小,還單獨放在了梳妝匣裏。


    不過,現在她是貼身保護大姑娘的下人,很多事情大姑娘大概並不希望讓她知道,所以她也不再多問了。


    微娘卻摸著那冊子的書脊發了會兒呆。


    這本帳冊和那幾本鋪子的不同,是關於接了織造局的生意的事兒。因著和官家打交道,帳麵必須清清楚楚,所以微娘做得詳細,也放得細心。


    重活一回,目前來說,她不但保住了大房的產業,而且還扭轉了前世的命運。


    但這些都是暫時的,三皇子還在,他想得到顧家財富的心一直沒變,眼睛也一直在暗中盯著她們,這讓她一點兒都不能鬆懈,生怕什麽時候一失神,就被吞得連骨頭都沒剩下。


    這次接織造局的生意,並不是意味著顧家就變成了皇商。皇商的身份沒這麽容易到手,現在她在京城的那些鋪子隻是暫時接了織造局的外包生意,僅此而已。


    “實力和底氣畢竟還是不夠。”微娘在心裏歎了口氣。


    太子雖然經過前段時間的事,對她已經比以前多了很多信任,但他畢竟不是商場中人,偶爾利用織造局的生意打壓一下三皇子還可以,卻不可能一直關照顧府的生意。


    這種事情,還得靠她自己。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二叔父那邊已經來了信兒,明確同意將二房在京城的所有鋪子都轉讓給她接手,過段時間顧長卿大概會親自來京城和她辦手續,目前則由她全權管理。


    看樣子,二房被燒那件事讓二叔父很有點兒一蹶不振的架勢,不然以二叔父的手腕和頭腦,不可能把好好的鋪子說轉手就轉手。


    二叔父甚至在信裏說,如果不是她恰好提出來這事兒,他本打算是直接關掉的。


    果然,大概半個月後,微娘剛剛看完秋諺給府裏的人發放完月銀,回到屋子裏,剛剛坐下,連茶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就聽到鈴姑進來道:“大姑娘,有人要見你。”


    微娘怔了一下。


    她的第一反應是來找顧三思的。


    畢竟這段時間她一直女扮男裝在外麵行走,就算找她也隻以為是找顧三思。


    沒想到鈴姑居然搖了搖頭,道:“那人指明要見顧府的大姑娘,門房還以為那人要見的是秋諺呢,要進去給她報信,我怎麽看都覺得不太對,這才主動把事情擔了過來,來和大姑娘說。大姑娘,你要不要見見?”


    微娘下意識地看了鈴姑一眼。


    說起來,鈴姑是一個真正的江湖人,功夫不錯,而且防身的手段很多。但是她對那些彎彎繞的東西並不是很在行,尤其不擅長陰謀詭計。


    如果能讓她這種人都覺得不太對的話,那來找自己的究竟會是什麽人?


    “那人說沒說來做什麽的?”微娘問了一句。


    “問了,那個人說,她是專門來見大姑娘的,還說,大姑娘不是要收二房在京城的鋪子嗎?她就是來辦這事的,要把該蓋的印章都蓋了,該按的手印也全按了。”


    這話聽著倒不是沒有道理。


    隻是或許是心理作用,她老是覺得,自從鈴姑說那個人不太對勁後,她就覺得來的人大概真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


    最主要的是,這種鋪子交接的事情,不是該二叔父親自來辦嗎?


    主子的印章不可能隨便交給什麽人去辦,文書上要按的手印更得是本人的。


    難道是刺客?


    這個不大可能。不管怎麽說,太子已經是她明麵上的大樹,那些人就算真的想對她動手,也總該投鼠忌器。


    呸呸呸,哪個是鼠?就算她是鼠,也得做個吃人鼠。誰想害她,先被她咬下一塊肉來再說。


    話說回來,刺客也用不著找這麽蹩腳的理由啊。


    “他說沒說他的名字?”微娘問,心裏卻不大抱希望,畢竟世上人這麽多,就算來人報出了名字,她也未必能認識。


    “她說她叫顧九歌。”鈴姑說。


    微娘身子一歪,差點兒坐到地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問道:“你說她叫什麽名字?”


    “她說她叫顧九歌。”鈴姑重複道,“她說,她是特意來見大姑娘的,是她爹爹讓她來的。”


    微娘的第一反應是:顧九歌沒死?


    可是當初那場大火,不是說除了二叔和他的一個貼身家人之外,剩下的全都死了嗎?


    不過……話說回來,那場大火她沒親眼所見,據說裏麵的人有很多都燒焦了,屍首不全,麵目無法辨認,查人的時候少查了一個大概也是有可能的。


    畢竟,如果顧長卿第二天沒從鋪子裏出來,誰也不會知道顧長卿沒死在二房府裏。


    這人既然敢上門,自然不怕被識破。


    這麽說來,這位顧九歌妹妹還真有可能是那位不止一次陷害她的好妹妹。


    微娘冷哼了一聲:“叫她進來吧。”


    如果真的是顧九歌的話,叫秋諺去見人就不合適了。畢竟顧九歌也曾到過大房這邊數次,對她身邊的那些伺候小丫頭大多認得,尤其是像秋諺這種一門心思討好主子、對別人卻看都不看一眼的下人。


    像秋諺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忠心。


    而且,她還不太拿得準顧九歌到底是個什麽來頭,如果真是從二叔父那裏來,特意為了轉手這鋪子的倒也罷了,但是萬一是別人聽到了風聲,想誆她騙她呢?


    微娘最奇怪的是,如果九歌還活著,從家破到微娘離開江南前的那段時間裏,她到底藏身在什麽地方?有什麽理由必須藏起來?


    不過,既然要見顧九歌,她現在的一身男裝就不合適了。


    微娘起身從箱子裏找出女子服飾換上,又坐在梳妝鏡前挽了個家常發型,隨意插了幾根釵子,看起來自有幾分慵懶之色。


    等她忙完這些,又把屋內所有與男子有關的東西全部收拾好之後,剛剛坐下,就看到鈴姑領進來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臉麵嬌俏,唇不施粉黛自朱,不是顧九歌是哪個?


    微娘麵上現出驚喜神色,起身迎了上去,笑道:“妹妹,剛剛下人們來跟我說,有個自稱顧九歌的姑娘來我門上,我還不相信來著,沒想到還真是妹妹。”


    顧九歌看著微娘,盈盈下拜:“小妹見過姐姐。”


    姿勢曼妙,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味道。


    微娘心下一沉,麵上卻不顯什麽,隻笑盈盈地過去,伸手將她扶了起來,道:“看妹妹一段時間沒見,反倒和姐姐生疏了。”


    顧九歌的那個禮讓人一點兒毛病都挑不出來,似乎從骨子裏透著對她的尊重,可問題就在這裏。


    顧九歌何曾對她這麽愛敬來著?


    以前的顧九歌雖然有小心思,但就像個炮仗,隻要她輕輕一撩撥,就能立刻爆炸。


    此時的顧九歌卻像是田野中的小溪,興許水並不是很深,表麵卻不再清冽,微娘掃一眼已經看不出什麽底了。


    當然,若微娘有心,還是會探出來的。這段時間顧九歌就算再蛻變,除非骨子裏換成了另外一個人,不然的話沒可能一下子就從魯莽衝動變得胸有城府。


    隻是,張氏的屍體是不容錯認的,這個人確實已經死了。少了張氏的指點和教導,顧九歌從哪裏學得了這些心機?


    再看她行的那個禮,姿態優美不容錯認,隻有宮裏出身的人才做得出來。民間女子就算再注意行止,也絕對做不到這種程度,那分明是在有心人的精心tiao教下才能學會的。


    這個有心人,還要和宮裏有聯係,會是誰?


    隻要在心裏輕輕一輪,她就已經感覺到了莫大的危機。


    張氏本來就是三皇子的人,她的死也是三皇子在後麵的授意。現在顧發歌死而複生,又突然出現在她的府上,背後的指使者是誰,還用多想嗎?


    顧九歌不知道隻是見麵的一個宮禮就已經讓微娘看出了她身上的很多秘密,她微微垂著頭,坐到左手邊的一個椅子上。這種垂頭方式也是她這些日子狠練的一個內容,這樣垂下去之後,正好將她柔美雪白的脖頸露出一個相當美麗的弧度,而且把她側臉的優勢也全顯示了出來,帶著一種屬於少女的嬌羞之態,絕對能打動男人的心。


    隻可惜,微娘不是男人,注定她這個頭白低了。


    “九歌妹妹,自那夜……之後,我們姐妹就再沒見過麵了,我還道這一世都見不到妹妹了,沒想到妹妹吉人自有天相,想來二叔父看到妹妹,定是欣慰得很吧?”微娘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顧九歌心裏冷哼,麵上卻同樣做出悲喜交集的神情,一邊用帕子掩著臉抽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那日府裏突然起了火,我睡得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醒來後才發現竟然在另外一個地方,身邊還有兩個我的貼身丫頭。我問了她們才知道,原來她們警醒,發現府裏失火之後就立刻把我從房中救了出來。火勢太大,府裏已經無處容身,她們隻能帶我出府。又怕被周圍的人看到我的相貌,壞了規矩,一路帶著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最後竟然迷了路。等天亮之後,我和她們兩個本想坐馬車回去,沒想到那馬車夫見到我們三個單身女子,竟然起了壞心,想把我們賣到別處去。我們一路逃走無門,還好後來他失了戒心,被我們逃脫,隻是可憐我那兩個丫頭為了讓我離開,想拖住那個馬車夫,就這麽被害了。”


    她說到這裏,掃了微娘一眼,見這個姐姐臉上現出了緊張關切之色,不由得心中暗自得意。


    都說這大姐姐聰明,現在看來,也根本聰明不到哪裏去嘛,幾句話就把她哄得團團轉了。隻要以情動人,勾起了大姐姐的同情之心,接下來的事情隻怕是手到擒來,到時候她在主人麵前立了大功,還怕主人不會賞她?


    顧九歌沒來由地想起了主人的相貌,不由得心怦怦跳了幾下。


    主人是個貴人,雖然他從沒說過他的身份,但從他舉止的高貴和一身的氣勢上,她就感覺得到,主人肯定是個高高在上的人。


    說不定是朝中哪個高官。


    隻要她差事辦得好,說不定主人就會發現她是個秀外慧中的女子。


    主人到現在都還沒有妻室呢。


    顧九歌心裏越想越美,臉上的悲意卻更盛了:“我一路輾轉,吃了很多苦頭,總算是回了家。可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家已經散了,大姐姐和大哥也來了京城。父親看到我,抱著我哭,說他隻有我了,以後隻怕我也要走姐姐這條路,學姐姐一樣撐起家中的門戶來,畢竟我弟弟他,他,他已經……。”說到這裏,她把帕子整個蓋到臉上,大放悲聲。


    顧九歌雖然活著,但是顧四平確確實實已經死了。


    微娘想到這點,不由得在心裏歎息了一聲。


    不過是銀錢之爭,上位人的心念一轉,手一翻,就攪得幾家雞犬不寧,幾家家破人亡。


    顧九歌哭了一會兒,在微娘的安慰下漸漸止了悲聲,又輕輕地道:“這段時日,我一直在幫父親打理家中的生意,也終於感覺到了當初大姐姐的不容易。以前是我年紀小,不懂事,老是給姐姐添亂,幸得姐姐大度,不和我一般見識,小妹在這裏也賠個禮。”


    說著她站起來,又福了一福。


    微娘忙扶她起來,道:“你我姐妹,怎麽會計較這麽多,再說妹妹那時也是率直,我又怎麽會怪妹妹?


    這個顧九歌,還真是長進了。


    看那謊話,說得一套一套的,眼睛都不眨。


    隻可惜她雖然確實比以前進步了不少,卻終究不是天生七竅玲瓏心的女子,話中的漏洞太多,讓微娘不忍直視。


    微娘更沒想到的是,這個九歌妹妹此時話裏話外,竟然連名聲都不顧了。


    雖然她的名聲以前在江南就已經不怎麽樣,做的那些事更是容易讓人留下話柄,但至少這種自潑髒水的事情,她還是不會做的。


    這次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竟讓她犧牲到了這種程度?


    要知道,這女子被人起壞人劫到別處,就算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也絕對會有不好聽的風言風語傳出來。


    這自汙的做法,其實是相當於慢慢把自己逼上一條絕路。


    當真是再愚蠢不過!


    越長進,越愚蠢!


    微娘陪著也掉了一會兒眼淚,演了一會兒姐妹情深,這才把話題慢慢轉到正事上來。


    “妹妹今日長路來此,實是辛苦。”她道。


    顧九歌拭了拭淚:“不過是為了家裏的事情,再辛苦也是應該的。現在家中這種情形,我不出頭,難道還要像以前一樣不懂事嗎?想想以前的事情,小妹實是汗顏。”


    “那麽,今日妹妹來這裏,是為了二房那邊的鋪子了?”微娘直言問道。


    顧九歌點點頭:“是啊。我家中的鋪子,爹爹本來不想開了,家中出了這種事情,爹爹也有了閑下來的心思,不想再那麽奔波,所以委托我過來和大姐姐交涉一下,把鋪子都轉到大姐姐手裏。現在家中那邊裏裏外外隻靠我一個人,還望姐姐能夠催著那些下人們動手快一些,我能夠早日和姐姐辦完這些文書,也能早日回去。姐姐不知,現在家中隻我一個人撐著,獨留老父一人在家裏,我實在是不放心。”


    顧九歌的話說得極為動聽。


    微娘笑道:“妹妹說這話就外道了,姐姐也巴不得快些上手呢。”


    這話一說完,她就發現在九歌暗暗鬆了口氣。


    她心中不由一動。


    不管怎麽說,顧九歌這次來到她這裏,絕對是來意不善,就鋪子一事來說,這個妹妹不給她搗亂已經算是好的,怎麽可能會促成此事?


    顧九歌在撥著什麽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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