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娘起了戒心,自然不可能順了顧九歌的心意走,因此聽了她的話之後,隻是說些“妹妹遠道而來實是辛苦”一類的套話,對於有用的話卻實不肯多說半句。


    顧九歌坐著喝了幾盞茶,茶水喝得多了,難免有些坐不住,她正暗自心急,惱怒著姐姐不肯給她句實話時,卻聽微娘問道:“妹妹此次來京,身邊可帶了足夠的人手?”


    她忙笑道:“那是當然。我一個女子,此前又經過那樣一椿事情,心裏實是怕了,爹爹也生怕我再出什麽意外,這次不但讓我帶足了家人,還特意托付了一家鏢局送我過來。”


    微娘知道她滿嘴胡說,卻不點破,隻輕輕點點頭,道:“妹妹既然這樣,那我便放心很多。”


    顧九歌賠笑道:“不知姐姐什麽時候能夠和我交接完畢?”


    微娘不慌不忙地將桌上盤中的一塊點心拿出來,用帕子托著,放在口中輕輕咬了一口,又喝了口茶水,這才不緊不慢地道:“這種事情,妹妹急也急不來的,鋪子交接原本就慢,先前的那些帳目還要一筆筆計算核對清楚,哪會那麽快就完成?”


    她隻是普通的幾個動作,顧九歌卻不由看入了神。


    如果顧九歌沒有受過嚴格的宮禮訓練,姐姐的舉止再有度,她亦是看不出來的。但這些時日她被那些嬤嬤們調jiao得可以說是再沒有額外的空閑去考慮別的,現在連嬤嬤們都說她有所成,她就難免把自己的舉止和別人的做些比較,每次比較完都會覺得自己的苦沒有白受。


    可是現在和微娘一比,她才突然明白什麽叫做“畫皮難畫骨”。


    微娘的動作,由她來做,同樣能做得優美優雅,但卻生生少了幾分貴氣。


    可以這麽說,一樣的舉止,她和微娘,就是奴才和主子的區別。


    怎麽會這樣?


    她吃了這麽多的苦,為的就是得主子的歡心,再立些大功,看著長房的這兄妹倆在她麵前匍匐痛哭。


    但現在顧九歌突然有一種感覺,在她自己選定的路上,她越走,離她的目標就越遠。


    她還沒想完,微娘放下手中的茶盞,緩緩地道:“怎麽,妹妹來京之前,二叔父竟然沒有和妹妹說清楚麽?二叔父早年在京城這邊開的鋪子不少,雖然人不在這裏,但頗有幾個能幹的掌櫃坐鎮,生意並不算小。現在要移到我手中,自然就要細細核算,這陳年的冊子清點起來,隻怕半年的時間都不太夠呢。”


    顧九歌脫口而出:“要這麽久的時間?”一臉掩也掩不住的驚色,很顯然她早前並不知道。


    微娘笑了笑:“那當然,現在是鋪子移交,並非是關了重開,區別太大了。”


    她說完,看著這個妹妹一臉的懊惱之色,輕輕垂下眼皮,拿起麵前的茶碗又慢慢啜了一口。


    還說什麽掌家管理鋪子?


    現在她一試就試出了漏洞。


    找借口都不會找個像樣的,破綻那麽大,讓她想忽略都不成。


    顧九歌眼珠一轉,又有了主意:“既然這樣的話,那明兒有時間大姐姐跟我去爹的鋪子裏轉轉吧,我也好看看爹的鋪子什麽樣。今日我一到京城就來找大姐姐了,都沒時間去看鋪子哩。”


    微娘淡淡道:“你一來就知道我的住處,也算有心了。”


    不大不小的諷刺讓九歌的臉紅了一下,道:“人家是聽爹爹說的嘛,出來之前生怕找不到,還特意讓爹重複了好多次。”


    “所以說妹妹是有心人麽。”微娘說。


    顧九歌懷疑她在諷刺自己,但是不管打量她的神色,還是聽她的語氣,都正常得很,根本發現不出什麽不對的地方,最後便在心裏暗笑自己多疑。


    “對了,爹的鋪子裏的東西,那些大姐姐用不到的,我拿走就是,免得放在裏麵礙大姐姐的眼。”顧九歌加了一句。


    微娘眼皮微微一抬。


    用不到的?


    同樣的鋪子,她隻是接手,換個東家而已,有什麽可用不到的?


    還是說,這次顧九歌來找她,目的就在於這個?


    那些鋪子裏麵到底有什麽東西值得顧九歌出頭?


    她試探地問道:“這次我接手二叔父的鋪子,並不打算做什麽改變,鋪子裏原先有什麽,就用什麽,我想怕是很難有轉手不用的物事。”


    顧九歌臉色微變,冷哼一聲:“這麽說,大姐姐隻是打算將帳冊整理一下,就打算耗了我們二房半年多的時間?”


    微娘笑了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查帳本就很慢,正常府裏隻半月到一個月的帳,至少就要幾個人對半天左右,何況現在是積年的鋪子裏的帳冊?”


    顧九歌猛地站起來,似乎要說什麽,忽地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大姑娘,你在裏麵嗎?”


    卻是沈殺。


    微娘一抬眉,道:“是阿沈嗎?進來吧。”


    沈殺走了進來,看了眼九歌,不由怔了一下。當初在江南的時候,顧九歌常來大房這邊找大姑娘的麻煩,他看到過她好幾回。


    “阿沈,可有什麽事嗎?”微娘問。


    沈殺道:“是公子問昨兒喝的那種甜湯,今日有沒有做?”


    昨兒哪有喝過什麽甜湯?


    更何況顧三思根本不喜歡喝甜湯!


    微娘臉色不變,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有的,難得哥哥喜歡喝,你便去告訴哥哥,今兒讓他盡興地喝。”


    沈殺應了一聲,退下去。


    他進來之前,顧九歌和微娘間的氣氛有些僵,尤其是九歌,幾乎就要壓抑不住脾氣。可是自他進來後,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現在看到他走了出去,方才道:“這個人看起來好生眼熟,以前我似是見過?”


    微娘笑了笑,渾不在意地道:“不過是兄長新近提拔到身邊的一個小廝,確實是從江南那邊帶過來的,做事也算勤懇,難得妹妹還記著他。”


    她這樣一說,顧九歌便不再注意他,轉回到之前的話題上。但因著沈殺這樣一攪,那種一觸即發的情勢倒是鬆懈了不少,道:“不管怎麽說,畢竟鋪子我還沒見過,姐姐若有意,我們一同去看看如何?”


    微娘笑道:“我這邊事情還多著,這幾日內怕是都沒什麽時間去看鋪子。如果妹妹真的想看,不若自己找空閑先去看看?”


    “姐姐在忙什麽?”顧九歌探聽,“以前在家的時候,鋪子的事情就是姐姐唯一要忙的事情,現在看來,難道姐姐又找到了其他的事做?”


    “哪有什麽事,”微娘笑了笑,“不過是在這邊左近新交了幾個手帕交,前些日子約好了這幾日要一同賞花,日子都定了下來,實在不好失約。不然妹妹陪我們一同去如何?”


    顧九歌撇了撇嘴:“我倒沒姐姐那種閑情雅致,坐了那麽久的馬車,我骨頭都快顛散了,先去住處鬆散一下,再去鋪子裏麵看看。至於姐姐那些手帕交,我又不認得,還是姐姐自己去吧,我就不去礙人眼了。”說著她話頭一轉,“既然姐姐不能陪我去店裏,那派個得力的人陪我一起去吧,這鋪子裏的事情,一直都是爹委派的掌櫃們把握著,我雖然對家裏生意也有接手,和這些人精子比起來怕是始終差了點兒,到時隻怕會被他們聯合起來糊弄也說不定。有姐姐的人照看著,我心裏多少有些底兒。”


    這話說得確實在理,可惜從她的嘴裏一說出來,微娘便一個字兒都不信。


    “妹妹一向玲瓏剔透,既然在家管了二叔父的生意,想來做得便是不差,怎麽可能會被人糊弄呢?再說那些掌櫃再精也不過是下麵的人,真要是做得過份了,妹妹叫人大板子打他們便是,哪有那麽多話和他們說?”


    她這本是推托的話,沒想到顧九歌竟然滿臉讚同地說:“我也是這個意思,隻是爹一直說,那些掌櫃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能寬厚些就寬厚些。嘁,一個個都是被養肥的蛀蟲,真不給他們點兒厲害瞧瞧,怕他們連北都找不著!”


    微娘的手慢慢摸著碗上的花紋,輕輕道:“妹妹既然已經有了主意,想來不用姐姐多說什麽了。倒是妹妹新到京城,住在我府上可好?”


    “那倒不必了,”顧九歌一口就拒絕了,“我到這之前,爹爹就先派了人過來打前站,幫我包了間院子下來,那裏環境很不錯,平時也少人來往,我就直接去那邊就是。”


    顧長卿做生意確實是一把好手,可是在平時哪裏會是這種注意瑣碎事情的人?


    顧九歌說得越多,錯得越多。


    開始微娘還真的以為她或許是從江南來的,但幾句話接觸下來之後,她就在心裏斷定,顧九歌絕對從很早開始就在京城中了。


    或許,自二房那邊家敗,她就被三皇子帶過來了吧?


    就是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三皇子的真正身份?


    以她前世對三皇子那個人的經驗來看,這種可能性很小。


    三皇子是那種拚命將人利用到最大化,同時將對自身的損傷性減至最低的人。


    萬一讓顧九歌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先不說會不會讓她生出些什麽不該有的心思,隻說有可能讓她成為有心人的突破口,以後從她這裏走漏些什麽消息,就絕對會讓三皇子對她三緘其口了。


    顧九歌說著站起了身,往外走了幾步。


    微娘跟在她身後,送她出去。


    她卻又停下來,轉過身道:“大姐姐真的不打算派人跟我過去嗎?”


    微娘搖搖頭:“妹妹,不是我不想派,隻是你覺得我有那種得力的人嗎?當初在江南的時候,家裏的鋪子就是我一個人在外麵跑來跑去的,但凡有幾個你口中的‘得力之人’,我也不用身為一個女子還在外麵拋頭露麵不是?”


    顧九歌聽她說得有理,麵上露出失望之色,道:“那倒是我為難姐姐了。待我休息幾日,恢複了精神,再來找姐姐核對帳冊。”


    微娘笑道:“好啊,那姐姐便灑水掃榻以待。”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微娘直將她送到垂花門邊,這才停住腳步,眼看她上了馬車,車輪緩緩動了,顧九歌如花的小臉從窗裏探出來,對她擺擺手:“姐姐回去罷。”


    微娘微微一笑,轉過身回了院子。


    剛剛還空空的院子,現在沈殺又在踱方步了。


    “進來吧。”微娘道。


    沈殺並不客氣,跟著她走進屋子裏:“她來有什麽事?”


    微娘歎了口氣:“總歸不會是什麽好事。我二叔父那邊當初府裏遇火,除了他之外沒人活下來,我原以為這個妹妹也早被一把火燒沒了,沒想到今日能再見到她。”


    沈殺眉頭一動:“三皇子帶走了她?”


    當初微娘的事情很多都是自己思慮自己設計,往往是事情發生之後才會挑揀一些和兄長及他說一說。但自到京城之後,尤其微娘開始以顧三思的身份在外麵行走,她似乎也慢慢學著向這兩個和她關係最為親近的男人表達自己的想法以及對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的分析。


    因此當初江南那邊的事情,沈殺或許是一知半解,現在卻已經了如指掌了。


    微娘一這樣說,他立刻想到,定是幕後那隻黑手在其中攪動。


    說白了,就是三皇子在搞事。


    “那她這次來是為的什麽?”沈殺又問。


    “她沒說。不過,我想無外乎是衝著我二叔父那些鋪子來的吧?”微娘喃喃道,“自古財帛動人心,大概是三皇子從哪裏聽說了我二叔父的鋪子要來轉手,所以派她來向我打聽消息。”


    二房那邊,這些年已經經由張氏的手被三皇子挖走了不少財產。


    沒想到現在二房幾近家破人亡,三皇子卻仍舊不肯罷手,繼續通過顧九歌控製著。


    “她……可知道三皇子……他……害了她的家人?”沈殺張口結舌地問,還沒等微娘回答,他就自己給了答案,“想來是不知的,不然也不會幫仇人做事。隻是……這也太蠢了。”


    “她一直都說不上聰明。”微娘輕輕地道。


    如果這個妹妹能一直好好地,不被張氏帶歪,她的麻煩會少很多。


    “對了,你來找我到底有什麽事?”微娘問。


    沈殺變戲法般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個小匣子,送給她:“這個給你。”


    微娘下意識地接過來,打開蓋子之前,先問了一句:“裏麵是什麽?”


    沈殺唇邊帶了絲笑:“你猜。”


    “……。”


    連沈殺這樣的男人也學會賣關子了嗎?


    她的第一反應是銀票,第二個想法是古書。


    照這個匣子的體積來看,裏麵的東西不可能很大,托在手裏又輕得很,除了紙張之外,她實在想不到還會是什麽。


    沈殺搖搖頭:“不如打開看看?”


    微娘的心裏升起一絲古怪的感覺,至於哪裏古怪卻又說不清,隻下意識地覺得真照他說的那樣打開匣子似乎有些不妥。


    但在沈殺充滿期待的目光裏,她終究是說不出拒絕的話,伸手輕輕打開了匣子蓋。


    “……。”


    匣子裏麵,隻是幾片樹葉。


    普普通通的樹葉。


    沈殺是在戲弄她嗎?


    微娘迷惑地看著他。


    “我聽說壽王府上有一位叫安霜的劍客,劍法很高,有‘第一劍客’的稱號,所以一直想去見識一下。”他的臉上竟然有些發紅。


    微娘不是江湖人,但她知道他口中的“見識”至少不是隻用眼睛看看就算了。


    照沈殺的表現看,難道他是……輸了?


    可是,難道這世上還有比沈殺功夫更高的人嗎?


    雖然她確實聽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但在她前世時,沈殺是三皇子手下暗衛中武功最好的,不然也不會那麽得三皇子的器重。


    而三皇子的暗衛,裏麵都是他網羅的最出色的人物。


    “我和安霜見麵之後,彼此切磋了一下,確實有些相見恨晚的感覺。”沈殺說到這裏,卻停住了。


    微娘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這就完了?


    那樹葉又是怎麽回事?


    “那個,是我和安霜比試之後,安霜領我去見他平時練武的地方,我見那裏的樹挺稀奇的,覺得大姑娘大概沒見到這些,未免遺憾,就偷偷地摘了幾片下來。”沈殺的臉上紅暈在加深。


    微娘差點兒破功。


    她設想了那麽多的可能,其實根本都不對。難道原因隻是沈殺以為她沒見過這種樹,所以才帶回來的?


    她不由有些想笑,但是一想到沈殺當時一邊跟安霜逛園子,一邊鬼鬼祟祟地趁著對方不注意,手就飛快地在樹上往下揪樹葉,她於發笑之中又有些感動。


    除了兄長,誰還會在見到有趣的好玩的東西時,第一反應先想到她呢?


    “你喜歡嗎?”沈殺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喜歡。”不帶一絲猶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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