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鳳九淵就這樣無遮無攔地任由冰冷的雨水澆淋著。楊芸幾次勸他回宮,他隻是不答。楊芸沒辦法,隻得道了聲得罪,點了他的穴,挾上馬背,冒雨回宮。


    回到鳳鳴宮偏殿後,九離也聞訊趕了來,見他一副呆傻樣,無奈地道:“總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了。哎,人呐,哪能不經過些苦楚折磨呢?”


    鳳九淵突地直起身來道:“你有沒有體會過無意害死他人的心情?”


    九離道:“坐在我這個位置上,哪天不得冤死些人呢?何止一兩個!”


    鳳九淵道:“是了,你的心是冷的,不是熱的……”


    “對,我就是冷血動物,全天下就你一個人熱血,有情有義!”


    鳳九淵被嗆得一窒,道:“王元直是無辜的,他是無辜的,他不是奸細!”越說他大聲,後一句幾乎就是吼出來的,震得偏殿裏嗡嗡回響。


    九離道:“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他已經死了!而且還是自殺的!我隻想問,他既然認定自己是清白無辜的,為什麽要自殺?他在逃避什麽?”


    是呀,王元直在逃避什麽?


    鳳九淵已經無法知道答案了。


    這時,楊芸走了進來,手裏捧著個匣。九離接過道:“看看吧,這就是王元直的平生,看過後你肯定會明白些事的!”


    鳳九淵拉開匣,見是滿滿在匣檔案,有些已經發黃,有些墨跡還是的,有的是來自戶部,有的來自工部,還有的是來自定陽道山陰郡!


    楊芸幫著將這些檔案一頁一頁的展開,擺在他麵前的長案上。他隨手撿起一份來看,見是王元直入童試的文章,又放下了。


    一份一份地看下去,每一份幾乎就是王元直的人生腳印。在看到封套寫著‘恩師歐公親啟’字樣的信後,他拿了起來,抽出了裏麵的信紙。


    書信顯然有些年頭了,原本瑩白的雪浪箋已經變成了暗黃色,字跡也失去了原來的鮮亮,又晦又暗。


    九離顯然已經看過這封信了,許多處都用朱筆標了紅。看完之後,鳳九淵知道,歐石不但是王元直的啟蒙恩師,也是他秋闈大比的座師,兩人的情誼自然非常了。整封信字裏行間都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和難以掩飾的喜氣,到了末尾鳳九淵找到原因:他終於獲得理藩院認可,成為了章事。還有一條就是他的妻紀氏懷孕了。


    看到這裏,鳳九淵就好奇怎麽沒聽說王元直有兒女呢?就在一堆檔案裏抄撿查找了起來,想看看有沒有寫明他兒女下落的。卻翻到了另一封書信,也是寫給歐石的,說他在巡檢定明道河陽郡水利工程時,遭遇山洪,不慎落水,幸有上天和祖宗庇佑,被人救起……救他起來的人就是妻紀小蘭!


    原來她叫紀小蘭。


    然後鳳九淵又翻看了王元直外放時寄回的家信,字裏行間無不洋溢著他對妻紀小蘭的感恩和愛戀——他是真的愛那個死了的女人的——鳳九淵這樣暗暗地告訴自己。後來知道,原本紀氏在懷孕四個月時不慎失足,導致流產,從此再也無法懷孕。在這裏有一行近添加的注解:扯謊。紀小蘭風塵出身,又受大天尊派遣接近王元直,早已服下絕育丹,何來懷孕之說?所謂失足,不過是竊取理藩院機密時被侍衛重傷,故借流產來掩飾……


    這封信是十五年前的。鳳九淵從頭再仔細看了一遍,心說王元直身為丈夫,難道連妻是真懷孕還是假懷孕都不知道?


    不能理解,真不能理解。不能理解的是,他是王家三代單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道理豈會不明白?妻不孕,他既不娶妾,也不求醫問藥,之後的信劄裏也隻字未提及這方麵的事。這令鳳九淵越發的不能理解了!


    後來翻出一份本被撕得稀爛卻拚接好詩稿。鳳九淵看不懂詩,但卻能從字裏行間品味出矛盾和痛苦的心情。旁邊注解寫著:必是紀小蘭逼他做什麽,或者知道什麽不該知道的事,會如此苦惱。


    會什麽呢?是不是他知道了紀小蘭的身份和使命?


    沒有證據。翻遍所有的信劄和文稿,都沒有找到相關的佐證。


    這說明什麽?


    說明他王元直可疑!


    他說星槎不是他炸的,那還會是誰?


    誠然,那幾天他確實在家養傷,哪都沒有去,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去炸星槎。但鳳九淵了解到了一種叫‘延時引爆’的法陣,它必須得被鐫刻在玄晶上,再借助神石吸收能量,到達設定的辰時,就會釋放出強大的能量,摧毀範圍內的一切物質。


    至於星槎不是被這種延時引爆的法陣摧毀的,現在已經無從考證,畢竟一切都毀得太徹底,想查也無從查起。而王元直也死了,紀氏也死於許庸之手,這件事就成了無頭的公案,除非找到有力的證據,或是揪出炸出星槎的內奸,要不然就永遠也不知道真相是怎麽回事。


    可鳳九淵又堅信王元直確實沒有炸毀星槎,或者說他沒有在星槎上設置延時爆炸的法陣,但除了他還會有誰呢?想著自己在離開監區時王元直所說的話,心頭頓時又多明白了幾分。


    將所有的檔案都收起來後,叫道:“天寧!”


    “王爺!”


    “現在什麽時辰了?”


    “寅時了!”天寧看了看沙漏道。


    “嗯。還在下雨嗎?”


    “剛停不久。王爺該歇息了!”


    “睡不著。陪我出去走走!”


    到了殿外,見一彎殘月朦朦地掛在天空,雨後清涼的夜風微微地吹來,送來了陣陣蛩鳴。


    鳳凰城萬籟皆寂。


    鳳九淵在丹墀上坐了下來。天空說:“王爺,下過雨,地上潮,不能坐!”


    鳳九淵笑了笑,沒有置理,問道:“聽說你跟思菊、柔柔和馮塵他們都是一起的?”


    天寧點頭道:“是,還有芸大姐姐,我們都一起的。我小,她們都比我大!”


    “喜歡呆在宮裏嗎?”


    “當然喜歡了。皇上待我們這麽好,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樣!”


    “那你喜歡姐姐當皇帝還是喜歡我當皇帝?”


    天寧嚇了一大跳,顧不得地上還有積水,慌忙跪下道:“求王爺慎言!”


    鳳九淵伸手將她拉了起來道:“嚇成這樣,至於麽?姐姐不是說了麽,這皇帝位置遲早是我的,朝廷上下都知道的嘛!”


    天寧道:“奴婢不敢說!”


    “我讓你說你就說,姐姐要是怪罪你,了不得我裝瘋,鬧一回宮禁!”


    天寧忍不住哧地一聲笑了,說:“王爺可真有趣。但我覺得,我覺得還是皇上當皇上好!”鳳九淵一聽這話,笑道:“什麽皇上當皇上好?也就是說,你覺得我不適合當皇上麽?”


    “不,不,奴婢哪有這意思?隻是覺得皇上是女主,跟我們親近!王爺雖然待下人好,但,但……”但了半天,下麵就沒有說出來了。


    鳳九淵明白他要說什麽,沒有再追問。感覺屁股已經冰涼了,就起身道:“你對王元直的死怎麽看?”


    天寧一愣,沒料到他會問這個,答道:“這個,這個,奴婢怎麽知道?”


    “我隻是想聽聽你的看法而矣,隨便說說嘛!”


    “其實,我覺得王爺想得太簡單了些。”


    鳳九淵奇道:“哦?怎麽講?”


    “我覺得,嗯,王爺恕奴婢無罪,奴婢敢說!”


    “嗬,你可有趣。你何曾聽說過我因說話怪罪過她們了?”


    “那我說了?”天寧畢竟還小,一副天真無邪的俏皮樣,逗得鳳九淵頓時樂了,讓她說。


    天寧道:“我覺得王爺總是憑直覺來判斷一個人的好壞,對你胃口,壞的也是好的;不對你胃口,好的還是壞的。王爺,這一套在朝廷裏可是行不通的!”


    鳳九淵默然。心說連個小丫頭我的缺點來,何況是其他人?莫不成我真是輕信了王元直麽?


    想了想,不得要領,便道:“好,咱們回去休息吧。明天還得繼續裝瘋呢……”


    費了好幾天功夫,路德文從歐白華嘴裏什麽也沒有審出來。


    王元直死了,其他參與星槎建設的人也交待不出個所以然來。沒辦法,九離隻有下旨,將所有技師和工匠貶為苦役,除非找到的證據,能證明他們都是清白的為止。


    放在星海合眾國,絕不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但這就是集權製國家的弊端,既然大家都想追求特權,那麽就得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星槎爆炸案就這樣不了了之。畢竟曆年來積壓下來的無頭公案實在太多,滿朝上下知情者也不覺得奇怪,反正把這筆賬給算到彌羅境頭上就是。


    別人這麽想,鳳九淵可不這麽看。就在大國師宣布‘驅除了他的詛咒’,‘恢複了他的真靈’後,他就請旨重建星槎,並要九離授予他秘密調查星槎爆炸案真凶的權限。


    九離覺得沒有必要,但他堅持認為必須把事情搞清楚,要不然誰也不能保證以後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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