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儀坡是一塊方圓有四五丈的山中平地,平地西麵有一棵千年鬆,蒼拔挺直,麵向群山。鬆下是一塊五人合抱寬的大石矗立,上麵題著“來儀”兩個大字,氣勢清朗雄壯,而有飄然不群淩然萬物之姿。


    據說這是昔年逸少公(王羲之)於會稽時西訪錢唐萬鬆書院,適逢日出之時,他聞得來儀坡上朗朗錚錚洛生詠,正誦到《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皇來儀”之句,而朝陽紅日衝破山間藹氣,日光下落於層層雲霧之中,勢如鳳凰展翅,銳鳴而下。


    逸少公胸懷驟闊而有淩雲意,一腔筆墨欲噴薄而出,未待僮仆擺好幾台磨好墨展開紙卷,就以草間清露兌在硯台的殘墨上,直筆一蘸便慨然揮毫,時萬鬆書院山長與學子俱為所驚,正欲歎惋石上之書難以保存,又兼墨為陳墨且墨汁不足,卻發現墨跡雖淡,然而筆意藏鋒,氣勢宏偉,絲毫不差,隨著山間霧氣散開,那“來儀”二字,竟是越來越深了。


    時人聞之,俱感歎逸少公筆力之深,不僅入木三分,更是入石三分而後始露鋒芒。更有人把它比作當時開始出仕的名士謝安石,隱於東山,而一朝為官,晉之風雲瞬間變幻,故而也有學子常戲稱此石乃是“謝安石”,謝安,字安石,正如此石之名耳。


    唐眠就站在這塊名石旁邊,一隻腳還好死不死地踩在石頭上,以“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蒼茫表情看著眼前正在演示武技的人。


    若說梁祝是小孩打架,那麽現在是孩子王在賣弄了。


    “馬兄,此石乃著名的隱者石,不可隨意踩踏,還望馬兄……”梁山伯看她如此,立刻有些急,低低出聲提醒她。


    “噢……”唐眠應一聲,卻是絲毫不動彈。


    梁山伯又是勸告再三,唐眠卻是懨懨的,頗有些鄙夷地“嘖嘖”兩聲,長長歎了口氣,才放下腳,而後卻並沒有停在原地,轉身就走了。


    “誒,馬兄?”梁山伯不明其意。


    “這位兄台留步。”一個如低沉古琴音般的聲音也在唐眠背後響起。


    “何事?”唐眠向來從善如流,回頭問,卻見那叫七樹的男子已停下了動作,灼灼目光盯著她,似有不滿。


    “兄台何以觀我武技而歎氣?”他問。他自己知道他的武技在同齡人中很少有人能勝過,甚至連家裏的帶刀部曲三人齊上也不能奈何他分毫,他對自己的武技極為自信,又向來有傲氣,發現有一尋常書生對著他的武技歎氣,自是有些不滿。


    “沒。”唐眠說謊向來不眨眼,“隻是山太高了,我氣有些短。”


    怎料她答語和態度都太過輕浮,反倒引起了七樹的反感。他冷哼一聲道:“這位兄台若是覺得在下武技一般,不妨直說,若是覺得自己技藝過人,亦不妨過來比試一番。背後歎氣說道,著實令人不齒。”


    唐眠抽了抽嘴角。這男人無絲毫脂粉氣,很是英武,聲音也是如金石一般幹脆,但態度卻有些蠻橫高傲,讓人沒來由想挫挫他的銳氣。


    當下她也不再推辭,直直地望著他,道:“好啊。”


    “馬兄名字裏言文才,不料卻是個武才啊。”在一旁觀戰的祝英台原本就看不得馬文才做地頭蛇,又見他幾日都不來上課,分明是無心向學,更是厭惡此人,這時便也不由再度出言諷刺了。


    唐眠並不在意,隻是隨手撿起一根幹枯樹枝,挑釁地看著那七樹,道:“來吧。”


    七樹微一皺眉,四下望望,卻找不到和他手中一般粗的木棍,當下將手中的木棍遞到唐眠麵前,道:“我們便空手來,兄台若要持此木棍,請隨意。”


    唐眠挑眉看了看他手裏的木棍,咧了咧嘴,很不客氣地接了過去:“恭敬不如從命。”


    她這一小人舉動,七樹倒是未有什麽反應,但是祝英台卻很不客氣地給了一個鄙夷的目光,梁山伯也是沉默不語。


    “來吧。”七樹很有風度的伸了伸手。


    “好。”唐眠輕鬆地提起木棍。


    馬文才的這個身體,雖然不是常強身健體的,也沒有練過功夫,但好在他年紀不大,沒有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更從小是個不聽話的,喜歡上躥下跳,所以筋骨倒也不錯。


    唐眠在武俠世界浸淫數十年,更是隨西門吹雪學過劍,習得過移花宮深奧功夫,哪怕這句身體沒有內力,沒有耐力,記憶上的高超造詣也尚可支撐片刻。


    七樹的武技其實很簡單,像是武士上沙場用的武技,不過是有招有式,像是武俠世界的小兒初學武功時的練習拳,很是一根筋,但要說有變化乃至登堂入室,則還有相當長一段路了。


    她雖不能施展超過身體承受能力的招式,然而移花宮的掌法,重在移花接木,以四兩撥千斤,七樹的力量雖比馬文才大,卻被她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沒兩下子就打倒了,重重摔在地上。


    “你——”他臉上全是不置信的表情。


    唐眠嘿嘿一笑,再次提起木棍,很不客氣地砸了下去……


    當天晚上,唐眠難得地在燈下讀書,不過聽課和讀書倒是不同,聽丁行講,她隻覺得自己什麽都懂了,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可自己一讀,才發現處處有疑難之處。


    唐眠頗有些慚愧,經曆了這麽多世,她對於中國曆代典籍卻還是不甚通。數百代學者皓首窮經謹慎作書,要藏之名山傳之其人,自然句句皆是心血之言。無奈看著豎排繁體還沒有句讀的書卷,她看著看著就眼皮重了。唐眠撓撓頭,取過一旁的酒來,飲了一大口,酒灌入腸,躁動的心立刻開闊暢快起來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她不禁吟了一句古詩,再喝了幾口。


    時為春日,夜晚涼風習習,吹動白色細麻窗幔,倒別有一番韻致。爐內沒有燃香,然而清淡悠遠的菖蒲香味卻無處不在。她原先在峨眉山時用過的驅蟲的方子很有效,便命馬統再次製了。


    正於此時,有淙淙泠泠的古琴聲傳來,飄散在山間的夜空中,時斷時續,一如房中之香。


    唐眠本以為是學堂的琴笛之士又在教授樂藝,再一聽卻發現不然,那古琴奏響,似有人在長歌:


    “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


    一句歌罷,又是一聲清嘯,響徹山間林頭,一時鳥獸俱靜。


    這是《猗蘭操》,相傳是孔子周遊列國不得用,自衛反魯時,過隱穀見薌蘭獨茂,自傷生不逢時而吟唱的。


    此刻,那歌與清嘯之中,似都隱含著無限鬱悶之情。


    這個時代,是曆史上最混亂的時代,也是最精彩的時代。戰亂頻繁,南北割斷,南人與北人,大姓與王權,士族與庶族,漢族與胡人,政治鬥爭與陰謀,沙場血戰與刀光,散落在這個時代的各處。然而這也是繼春秋戰國之後又一個思想高度解放的時代。士人們在這個戰亂、政亂、瘟疫疾病橫行的時代,麵對時有親友離世朝不保夕的生活,卻是深情又狂放,他們欣賞所有的美,容止之美,書法之美,行文之美,棋局之美,他們奢華淫靡,縱情聲色,清談闊論,又高蹈俗世,離經叛道,絕世隱遁。


    玉龍鳳凰二山深處,常有隱遁者。今夜怕又是哪個隱者鬱鬱,輒有所感,便鼓琴狂歌,歌聲與嘯聲不知越過多少個山頭,被滿山林葉磨起了毛邊,卻還是將一種深刻的哀怨與不平傳達到她這裏。


    唐眠喟然歎一聲,似是安慰那隱者,亦似是自言自語,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


    “小郎,有個虞七樹公子來訪。”馬統的聲音從外傳來。


    “哦,便請進來。”馬文才的酒量不算高,隻喝了幾口,唐眠便感覺有些暈乎乎的了。她答了話才想起來,她今天一個不爽就暴打了那個叫七樹的人。


    原來叫虞七樹,卻不知何許人也。唐眠想。虞姓是會稽大族,但卻不知和梁祝有什麽關係。


    虞七樹一進了來,便聞見空氣中的淡淡酒氣,看著醉眼惺忪的馬文才,他並未言語。隻長身而立,站在一旁。


    唐眠看了他一眼,麵有傻笑,斷斷續續道:“今日看君自矜不甚高妙之武技,心下鄙夷……又、又聽君言語頗多傲氣,揍了君一頓。……嗯,如今我醉了,提不起勁,君若要揍我,且趁現下……”


    虞七樹本是麵色嚴肅,聽得唐眠這樣的話,有些愣,停了半晌,才突然出聲道:“原以為馬兄不過紈絝之子,整日遨遊山間玩樂為業,今日觀馬兄之武技,夜聽馬兄之吟哦,始知馬兄是有隱遁之誌,風流放蕩態度,足可為名士!”


    “呃……你說什麽?”唐眠被虞七樹的話嚇了一跳。這個時代的人喜歡品評人物,《世說新語》總在說誰誰誰好,誰誰誰不好,而她,居然也有被人評成名士的一天?


    唐眠有些哭笑不得。


    “陳郡謝幼度,慕馬兄之武技,特來請教!”


    “誒?”唐眠隻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但舌頭卻不聽使喚,“你不是叫虞七樹嗎?”


    然後她又想起來,“舊時王謝堂前燕”,王謝乃是這時候的大姓,若有族中嫡係子來書院學習,必然引起無數學子明裏暗裏攀附。謝幼度此舉,也是正常。不過他為了請教武技,竟然可以向她言明真名,可見其認真了。


    怪道她總覺得虞七樹身上總帶著一股傲氣,一等士族之子弟,家學厚重,比之司馬王室更有自豪感,其高傲和氣度,在族中浸淫數年,幾乎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


    有了這一層,她混沌的腦子裏也有丁點兒想起來了,謝玄,字幼度,正是謝氏家族在謝安石之後的又一朵奇葩。他的姐姐,便是詠絮成名的才女謝道韞。據說他小時,叔父謝安問他,為什麽人們總希望子弟們出色?便答:“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此句後來便被曆代傳頌,而謝玄也被認為是“謝家寶樹”了。他在家中兄弟中排行第七,大約因此才取了個奇怪的名字“七樹”,但從中也可看出,他自視也是極高的。自視高的人,對自己的要求也便嚴格。日後他將創立北府兵,北府兵外擊胡人,內平孫盧天師道亂,可謂是中國古代為數不多的精銳部隊之一。


    但眼下的關鍵是謝玄同誌請你不要亂入梁祝傳奇好不好?你和馬文才真的有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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