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春雨還未完全停歇,天色陰陰鬱鬱的。


    院中迎春花經過雷雨的洗禮,凋落一地金黃花瓣。周圍卻有無數其他花朵冒出頭來,一派春季欣欣向榮的景象。


    慕容玥打著把油紙傘,呆站在院子裏,聞著清新的雨水味遙望遠處。生發之氣將整座山林熏出了一層薄薄的綠煙,賞心悅目。


    這麽美的景色,那隻黑豹怎麽就舍得頭也不回地離開呢?雖然早知化成人形後他就會離開,但他離開時那種愉悅勁兒,看了真叫人生氣。


    這念頭一轉,又自覺好笑,伸手接著油紙傘沿滴下來的水珠,輕歎一聲。


    她站在那裏,一直站到下午。


    雨風將她長長的白色衣袖,卷得很長很長。


    傍晚,慕容玥回到神宮主殿,讓人給她換上繁複的紫色華衣,吩咐左右抬她到皇城。


    侍女們很吃驚,不知這麽晚了進城做什麽。但慕容神官做事一定有她的原因,她們隻能依言照辦。


    果然,眾人簇擁著慕容玥的步輦才走到皇城西門,就碰巧看見幾騎人馬從門裏出來,手捧聖旨正要去神宮宣慕容玥即刻麵聖。


    聽完侍從說完剛才的事,李漼(cui),看著從殿外走進來的慕容玥,暗暗想。


    未卜先知,次次精準,不是神,就是妖。


    李漼被酒色掏空了的身體,雖然年紀不大,卻一臉頹像,頭發花白,雙眼渾濁無神。平時大病小病不斷,有時甚至無法步行。


    他斜倚在靠背上,望向跪在眼前的慕容玥。


    那個秀麗端莊的女子,長著一頭及膝的長發。紫羅蘭顏色的衣擺雲朵似的在她周圍撲了一地。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仿佛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所以人根本無法從那雙眼睛的最深處窺知,她此刻靜靜觀望著的,是未來,還是現在。


    她用那樣一雙眼睛看李漼,看著他虛弱得渾身發抖的樣子。同往常一樣,丹唇始終微微上揚,美麗而優雅地笑著,絲毫沒有被天子威言恐嚇的局促感。


    “慕容,聽說有人叫你算哪個皇子可以即位?”沒有像往常一樣叫她平身,李漼冷冷地問。


    “是,可臣算不出來,皇子即位由天子決定。天子的事,我一介凡人算不出來。”慕容玥回答。


    這回答叫李漼火冒三丈,當然也有遷怒之意:“那朕養你何用?!”


    對方隻是微微頜首:“陛下恕罪。”


    李漼長吸一口氣,又問:“再問你一個問題,朕壽命還剩幾何?”


    慕容玥答道,用她那同神情一樣美麗優雅的聲音,輕輕的,一字一句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為帝王,李漼身邊是沒有朋友的。不管大臣,妃嬪,還是子女,在他麵前無不小心翼翼。表麵上對他恭恭敬敬,實則從來不敢靠近他。所以登基14年,無時無刻不被刻骨的孤獨折磨著。


    這種感覺讓李漼十分寵信慕容玥,因為這個女子周身散發著的某些氣質,能讓他找到知音的感覺。


    如今連慕容玥也要騙他了麽?


    眉頭微微一皺,又悄然舒開:“慕容,朕也想給你算一卦,你可知是什麽?”


    慕容玥依舊靜靜地笑著,優雅得猶如冰山雪蓮:“陛下想替臣算,是不是該賞臣擅行巫蠱之術窺伺天象之罪,秋後問斬。”


    李漼對她道:“既然明白,朕壽命幾何?”他努力笑了笑,半是期待半是商量,“朕不貪心,再活三年便心滿意足。”


    慕容玥眨了眨眼:“陛下恕罪,臣願領罰。”


    算不出來,受罰。算出來,答案也會讓她受罰。不若主動請罰。


    三年時間都沒有麽?


    李漼聽懂了她的意思,臉色死灰,眼淚從那雙惶恐的眼睛裏慢慢滑落。這個一國之君,麵對死亡的時候終於發現什麽叫恐懼。他全身發抖,似乎很冷,冷得連牙關的顫抖都無法控製般的寒冷。


    他想活著,已經貴為人間帝王,他怎麽舍得死呢?是不是殺了這個知道他死期的慕容玥,他就不用死了?


    眼中凶光一閃,他低聲道:“賜茶……”


    慕容玥淡淡斂眸:“謝陛下。”


    未幾,一個小太監端著茶盤走了上來,裏麵裝著個碧玉杯,杯裏裝著金黃的茶湯,還有鶴頂紅。茶盤下還藏著一把以防萬一的匕首,匕首很薄,刀刃雪亮,削鐵如泥。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男孩啼哭的聲音。


    李漼問:“何人喧嘩。”


    有太監忙稟:“回皇上,五皇子聽聞皇上身體不適特來探望。恰逢皇上召見慕容神官,他在門外候著,又擔心皇上龍體,一時沒忍住哭出聲。”


    李漼蹙眉:“叫他進來。”


    “諾。”


    太監傳話下去,很快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跑進了大廳。那少年生得玉雪可愛,睫毛又長又翹,雖然剛才哭過,可水汪汪的圓眼睛黑黑亮亮的,臉蛋嫩得好像一掐就能出水。


    他跑到李漼麵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父皇,您身體可好些了?”


    見到自己的兒子,李漼麵色稍緩:“好多了,你擔心父皇,很好。不過你是男子,以後不許啼啼哭哭做女子狀。”


    少年應道:“謹遵父皇教誨。”


    李漼又扭頭看向慕容玥,見她還跪在地上,太監端著茶盤在一旁候者,擺了擺手:“你們都退下吧。”


    慕容玥唱諾,倒退著出了大殿。


    出大殿,慕容玥鬆了一口氣。


    剛才命懸一線,如果她沒有提前算出李漼的殺機,如果她沒有算出傍晚時分五皇子會來找李漼。又如果她沒算準時間提前趕到皇城外守候,早一分,晚一分都會錯開五皇子,她便死路一條。


    處死她不是李漼明麵上的旨意,逃過此劫,李漼應該不會咄咄相逼。因為李漼陽壽即將耗盡,沒精力再收拾自己。不過也隻是暫時安全而已,那個五皇子才是自己前世因緣命定的煞星。


    雖然她有通天徹地之能,但對自己的命運卻算得不是那麽通透,記不起自己的前世因緣。可不管她與五皇子有何愛恨糾葛,有一點很肯定,她慕容玥決不做甘願做命運的傀儡。


    身邊侍女見她神情鬱鬱,猜到她必是麵聖時遇到了什麽煩心事。出主意說慕容三小姐兩日後出閣,趁今天難得進城,神官不如回家看看,權當賀喜。


    慕容玥想了想,同意了。


    幾個侍女忙了一通,在各大商行采買了一番,置辦了些首飾布帛連夜趕到慕容府。


    闊別多年,慕容玥對慕容府已經極度陌生,看著煥然一新的高牆朱瓦,幾乎找不出半絲熟識的痕跡。


    慕容老爺帶著全家迎出來,將她有禮有節地迎進門,擺了桌家宴。很少同這麽多家人在一起,慕容玥不知道該說什麽,幸虧慕容家的人大都能說會道,才免去了冷場的尷尬。


    漸漸的,慕容玥也慢慢覺出了合家歡樂的意味。用過晚飯竟來了興致,同家人一起拾掇三妹的嫁妝。


    鳳冠霞帔,家具,鴛鴦宮燈,麵粉團子做的粉嘟嘟三牲……


    樣樣簇新,喜氣洋洋,對未嫁的姑娘散發著著魔般的吸引力。就連慕容玥也微微心動,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慕容夫人道:“母親,等我出嫁的時候你可不能偏心,也得給我置辦全套嫁妝。”


    聞言,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默不作聲,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故事一樣。


    半晌,慕容老爺才拿出家長底氣,對慕容玥說道:“噫!幼卿,不可想此事。你的責任是終身盡心侍奉皇家,好好修行。”


    慕容玥好不容易提起來的興致被潑了盆涼水般,迅速褪了下去。


    罷罷罷,她是暈了頭才會被虛幻的鏡中月水中花迷住,抱著些微幻想說出想嫁人之類的話來,自取其辱。


    要是往常也就罷了,偏生今天她應付皇帝有些累,所以存心要為自己爭個公道。她看著自己的父親,薄薄的嘴唇輕輕揚起,卻又無法看出那是種笑:“父親,我的能力與生俱來,不是修行得來的。我為何要潛心修行,不能嫁人?父親你不讓我嫁人,無非是怕我失寵與皇家,壞了慕容家的富貴榮華。父親,我沒說錯吧?”


    大戶人家的家長,哪裏見過兒女這麽跟自己說話的?


    “你……”慕容老爺當即急火攻心,腦袋眩暈。抬手想扇慕容玥耳光吧,慕容玥早已未卜先知往後退了一步。


    旁邊的慕容三小姐見狀,心疼地扶住慕容老爺,對慕容玥喊:“妖怪,我好好成親,你來搗亂做什麽呢?”


    慕容玥麵不改色伸出一根手指,在三妹麵前晃了晃:“噓,話別亂說。我是妖怪,你不就是妖怪妹妹。妖怪妹妹,想不想知道你的姻緣如何?”


    一聽慕容玥這話,似乎自己的婚姻有不幸的深意,慕容三小姐臉色都白了。想問個明白,又怕現實太殘酷自己承受不住。


    猶豫之時,慕容玥已拂袖離去。


    出了門,慕容玥嘿嘿一笑,得意像隻狡黠的狐狸。她小聲對隨身侍女說道:“其實我三妹夫妻恩愛,兒孫滿堂,我是故意嚇她的。”


    作者有話要說:慕容大神也有對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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