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羊舜華不及答她,蹙著眉看著外麵廓下背對著她的那些南朝廷臣,也包括她的父親。


    蕭衍麵色不悅。但這一絲淺淺的不悅僅一帶而過便泯然不見。他忽然回身掃了一眼身後的臨賀王蕭正德,太子蕭綱,羊侃、王僧辯、陳霸先等人笑道,“孤是梁國皇帝,還有太子、宗室、百官,都是虔心律己的佛弟子。爾等都來說說,難道除了這同泰寺還有別處所在更適於汝?”說著,蕭衍了看高澄,目中冷氣逼人。


    “祖師是高僧,高僧也是僧人,”陳蒨聽梁帝蕭衍稱達摩為祖師便明白了皇帝的意途,是希望達摩永鎮同泰寺為開山之鼻祖,因此侃侃道,“僧人渡眾生從來講求有緣,祖師難道不是如此?既已至我梁國,與陛下在同泰寺講經說法,便是隨緣而來,隨緣而為,祖師還要撿選乎?”陳蒨言之鑿鑿,麵上微笑,但不知不覺中有了殺氣。


    “住口!”其父陳霸先深知這其中的厲害,低聲喝斷兒子。


    梁帝蕭衍以佛教為國教,自己也一心向佛,數度舍身入寺,自認為釋主皇帝,臣民者一心供養。如今若有達摩這般如此高僧駐於同泰寺中為國師,輔助皇帝,生民畢將心向往之。


    陳霸先為人極深沉,總是謀定後動,自然不容兒子如此輕縱。


    “不必攔他,孤也想以此一問。”蕭衍轉頭看了看陳霸先,一揮手製止了他,又轉身看著達摩。


    “敢問這同泰寺何來的經可誦?何來的法可傳?”達摩微笑道。


    “渡眾生何須一定僧人?今日座上衣冠無非肉食者,可曾普渡生民?”達摩身後一直沉默而立的高澄忽然侃侃出言。一雙綠寶石般的眼睛從容鎮定,靜觀其變。


    忽然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不管是廊上、廊下,屋舍裏的、屋舍外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高澄身上。有訝然,有欣喜,有震動,有警惕,有愛之癡,有恨之深。


    “孺子可教,不如隨了老僧出家去吧。”達摩笑道。


    這話倒讓高澄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崔季舒在暗中急道,“這老僧,信口亂說。”


    陳元康若有所思道,“世子日後必成大器。”


    西廊下的侯景和宇文泰都沒說話,兩個人都是心裏做文章的人,隻是此時心事愈沉重了。


    屋內的蕭瓊琚和羊舜華也沒說話,極安靜,不約而同地都看著外麵的高澄,不肯移了目光。


    “這什麽人?”蕭正德大袖郎當地伸手一指,怒喝道。又目光四處搜


    尋,但很快幹咳了兩聲恢複了平靜,隻是站在皇帝蕭衍的身後看著。


    蕭衍目光陰鬱地看著高澄沒說話。


    倒是達摩祖師微笑而立,靜觀如無我。


    “鮮卑子婁子惠。”高澄朗聲回答。


    兩側廊下人自不必說,密切關注。倒是蕭正德忽然收了神威,有點不自在地側了頭看別處。


    “既是鮮卑人,想必便是從北朝魏國來的,你來此何事啊?”出其不意地倒是大將軍王僧辯開口質問。


    陳霸先不關己事不開口,羊侃則麵色複雜,倒是太子蕭綱一派平和。


    高澄從容淡定地道,“講經說法、普渡眾生也分南北乎?”


    “既然眾生都需渡,又何必舍近求遠,從北地來渡我南朝眾生。眾生皆生民,難道引渡分先後?”王僧辯接著質問。


    王僧辯的話就有些語帶雙關的味道了。不隻高澄從北魏入南梁,就是達摩也是天竺僧來東土。


    “大將軍此言有誤,不管是達摩祖師還是鮮卑子婁子惠,既已身在建康,在這同泰寺中就是緣法,不必深究。眾生都需渡,但總有初處,不然從何渡起?”一直沉默的陳霸先忽然開了口。


    王僧辯此時才回味過來自己出語失誤,深悔自己不解帝心。而陳霸先卻暗中緩轉了他的意思,又回到了梁帝蕭衍的心思上。王僧辯暗自看了一眼陳霸先,隻見他仍是麵無表情,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隻是誦經說法,又何論南北?”太子蕭綱也開口道。他的聲音極溫和,好聽。


    這讓高澄忽然想起了蕭瓊琚。


    最緊張的就是深怕高澄有危險的陳元康和崔季舒。還有胸有心思萬千的侯景和宇文泰。


    “這話說的極是。”高澄又大聲從容道,“本是不分南北。座上者乃梁之天子,嗣君和廷臣,都自雲學佛,尚以勢壓人。佛法麵前眾生皆平等,北朝重佛法便在於此。佛渡有緣人,何謂有緣?先自引渡,佛方能渡之。”高澄忽然停下來,掃視梁帝蕭衍及他身後而立者,目中霸氣難以掩飾,連梁帝蕭衍都心中一震。而後他方道,“據我看,南朝諸君臣當先自渡。”其聲如鏗鏘如金石。


    他出人意料地轉身向著達摩大禮,道,“北魏崇佛向善,不以此論國政,不以此分生民,無同泰寺之高塔大殿,但多其深山密林,請祖師至魏如何?”


    “汝是何人?敢出此大言?”蕭正德忽然又從梁帝蕭衍的身後一個箭步衝上前揮袖指著高澄厲聲喝問道。


    梁帝蕭衍一直沉默不語。但他並不是唯一沉默的人,還有達摩高僧,隻是兩人完全心思不同。蕭衍雖一直沒有說話,但實際全副精神都關注於此,隻是暗中控製而已。達摩則始終笑意盈盈,完全無涉其中的樣子。


    屋內窗下的蕭瓊琚心裏跳得厲害,她畢竟生小帝王家。此時方回頭看著身後的羊舜華問道,“舜華,婁子惠究竟是何人?”


    羊舜華沒有回答,她心裏思緒紛亂,自然想得要比蕭瓊琚要深。她家世離亂是幾代人共同經曆的,到了她自己不會渾然無知。聽婁子惠的語氣,絕不會隻是普通的北朝鮮卑人。他是說話間不自覺帶出來的,正說明他身份之不同。想到這兒羊舜華心裏的絕望和憂慮就又添了幾重。


    侯景和宇文泰可以說都是深沉的人,越臨大事越冷靜而有決斷。


    而陳元康和崔季舒則不能說是無決斷,隻是關係太重,所以格外緊張。不隻陳元康握緊了劍,連崔季舒也同樣握緊了自己佩劍的劍柄。崔季舒,他居然有一把劍,他居然今天記得帶上了這一把劍。


    達摩向著高澄還禮,笑道,“可愛,可愛,我甚敬之。”從他麵上表情就能看得出來,雖總是笑口常開,但此番笑意完全由內心滿漾而出,似是對高澄格外喜歡。


    久不開口的梁帝蕭衍忽然伸手拉住了已經爆怒的臨賀王蕭正德,淡淡道,“不得無禮,此乃北朝大魏大丞相高歡之嫡長子,渤海王世子,侍中高澄。世子駕臨南朝,實我梁國之幸事。”


    蕭衍話一出口,廊院內頓時安靜無聲。


    西廊下侯景、宇文泰靜坐觀望,兩個人都是聰明人,腦子裏都飛快地想著下一步該怎麽辦。


    而陳元康和崔季舒卻如同熱血上湧般如同頭顱炸開。原來蕭衍竟知道了世子的身份。崔季舒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了幾步,陳元康一把拉住了他,卻顧不上看他一眼,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院子裏的高澄,以及同時觀察院子裏其他人。


    真正如同失足落崖的是屋內的蕭瓊琚。好像身子一下軟下來,渾然無力地扶住了窗邊的牆壁。原來所謂的婁子惠,竟然是北魏權臣高歡的兒子,他的未來不用說也能看明白。蕭瓊琚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一時不知所矣了。


    而羊舜華卻依舊握劍在手,隻是反往前走了幾步,更貼近門窗,密切關注外麵的動向。高澄身份固然她有所不知,也是初次與聞,但她對高澄早就絕了心思,如今隻關切他安危,所以也還罷了。隻是看公主的神情,心裏未免歎息。


    不隻蕭正德驚訝。


    太子蕭綱,大將軍王僧辯,都官尚書羊侃,還有陳霸先父子都極驚訝。


    “好,好,甚好啊。”隻有達摩祖師不驚不怒笑道。“佛法曰有緣,看來老僧確是與北朝有緣。”


    又是一個語出驚人。


    “此言有誤。祖師,緣也分先後。祖師身已至此,難道不是緣已先至嗎?”蕭衍一邊說一邊放開了拉著蕭正德的那隻手。


    “祖師,陛下好言相勸自有道理。不論自渡渡人否,眾生平等否,梁國好佛者皆慈心一片,寺院內總是虔心向佛的弟子,總好過北朝寺院內做的盡是弑君的謀逆之事。”陳霸先忽然開了口,他的聲音裏透著一種陰冷。在人主、嗣君、重臣麵前,他的語調竟滿是威儀的霸氣。而他語調裏的這種霸氣仿佛與生俱來。


    廊院內再次安靜下來,似乎都聯想得到北魏近幾朝來國君、太後等頻頻被逆臣而弑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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