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霸先出語犀利,高澄卻麵不變色,應變極快道,“豈不聞,隻拜今日佛,隻應今日事?若論昨日,座上諸公孰在南,孰在北?又有幾人是堂上君臣?以此論之,明日又知如何?抑或南北一統?堂上客幾人存幾人亡?怎知今日之君明日不亡國?今日之臣明日不奪位?”


    這話真是一針見血到極點,北廊內君臣無人不變色。蕭衍原是南齊大將而後謀位自不必說。蕭正德以梁宗室之身份也曾投效北魏。羊侃先祖自南而北,而其身又自北而南。王僧辯、陳霸先雖無其事,但也其心難測。隻有太子蕭綱仍舊麵色平和。


    高澄這邊說得興起,聽他說今日之君明日亡國,今日之臣明日奪位時,侯景立刻向宇文泰低語道:“今日必出大事矣。”


    這也是宇文泰心裏想的。便道:“濮陽郡公既奉大丞相之命來保護世子,如今意欲如何?”


    宇文泰心裏已經想過了,如今隻有拚命護住了高澄,於己於關西大行台賀拔嶽才會都有益無害。


    侯景看蕭衍麵色鐵青,那些嗣君、宗室、重臣們又都表情各異便飛快道:“事態緊急,宇文將軍在此守護世子,我即刻出去調我的人來。”說罷便潛身出去了。


    宇文泰想,此時侯景離開也是好事。高澄若有事,與己無涉,若無事便是自己有功。大丞相高歡交給侯景的重任並不是他的重任。


    崔季舒正全副精神關注高澄,忽一眼瞥見對麵廊外樹叢中一個熟悉的背影閃過,不由驚道,“侯景?他如何在此?”


    陳元康是隨時拔劍出鞘的樣子,同時向崔季舒低聲道,“侯景不敢拋下世子,不必擔憂。”


    高澄從容鎮定地看著北廊下的梁國君臣,以及他並不知道的屋內也看著他的蕭瓊琚和羊舜華。如閑庭信步般走上兩步,“再以此論之,思昨日過甚不思今日,恐尚無北魏亦無南梁。哪裏來的秦漢三國?還何談春秋孔孟?便是堯、舜、禹也不能有,且不知是何代何人。”


    唯一真正觀望的人隻有陳霸先與陳蒨父子。


    蕭正德聽著高澄在這兒大放厥詞,氣得臉上青紅不定,挨近梁帝蕭衍,“父皇……”他看看高澄“他……他……”又看看蕭衍,不知蕭衍是什麽主意。


    “此人必不能留。”蕭衍向蕭正德低語。“你不是放了兩個人進來嗎?宇文泰心思深重,那個侯景素有異心……”蕭衍看看蕭正德沒再說下去。


    蕭正德點點頭,他覺得自己已經領悟了蕭衍的意思。


    “父皇何必如此呢?不過一個北朝世子,年紀尚幼,在此談論佛道,也罪不至死。就是那達摩祖師,是去是留也是他自己的事,不必勉強。”蕭衍身側的太子蕭綱聽到了蕭衍和蕭正德的話,仍然辭色柔和地道。


    屋子裏麵的羊舜華察言觀色半日,忽然明白,一顫道,“公主,他們要殺世子。”


    蕭瓊琚一驚立刻道,“這如何使得?”


    羊舜華握緊了劍,隻問道,“公主的意思呢?”


    蕭瓊琚絲毫沒有猶豫道,“我必要救他。”


    此時廊院內已經是各懷心思,眾說紛紜。沉默不語,含笑觀望的達摩方笑道,“罷了……罷了……”


    眾人皆靜下來。


    “我本天竺僧,受佛祖點化至東土引渡眾生。如今得了這個好弟子,自渡渡人,引渡之緣由此而始,勢必渡江北去。”他說著拉了高澄,竟是平地騰空而起,直入雲端。空中餘下佛號念頌聲。


    “今日南,今日北,明日不分南北。今是客,今是囚,明日顛倒客囚。”達摩的聲音從空中灑落,聲威震懾。


    廊院內諸人都無比驚異於這一幕,隻能眼看著達摩與高澄立於雲端,金光拂身,向著江邊去了。


    東廊下的陳元康反應最快,拉了崔季舒悄悄潛出。


    宇文泰看了看北廊下的梁國君臣,也無聲無息地離了這裏。


    最急的就是羊舜華和蕭瓊琚。屋外廊下的人不離開,她們著急也不能出來,何況這裏麵還有她們的父、祖在。


    “阿姊?”蕭瓊琚低聲喚道。


    羊舜華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麽,竟然沒聽到。


    “你也喜歡他,對不對?”蕭瓊琚走到她身邊問道。


    羊舜華猛然一抬頭,急道,“沒有!……不是。”太快否定,如此激烈,語無倫次。


    蕭瓊琚是極為聰明的人。原本她的世界裏隻有詩、有樂。如今她也一樣茫然,盡管因為高澄的出現已經攪亂了她的生活。


    “我隻想救他,別的什麽都不想。”羊舜華平靜下來,隻淡淡說了一句。南與北,國與家,自己,還有視她如知己的公主蕭瓊琚,她還能想什麽呢?忽然想到了宇文泰。


    廊下,陳蒨似乎想說什麽,側身看了看他的父親陳霸先。陳霸先卻微微搖了搖頭。


    蕭衍把目光盯在了羊侃身上,“羊尚書,你看該如何?”


    “羊尚書,高澄此人萬萬不能留下。”蕭正德早忘了太子蕭綱剛才說的話,也跟著蕭衍的話音兒發起了命令。


    羊侃攢著眉,稍一停頓便果決道,“隻要於國家社稷有益,臣但憑陛下吩咐。”他又看了一眼蕭正德,“不過,臣倒覺得大皇子言之過激。真殺了高澄未必有益於梁。”


    蕭衍心裏明鏡一般,他倒並不懷疑羊侃。隻是羊侃此人忠直大度,做不出這樣的事來,他是非常明白的。


    王僧辯忽然道,“魏國除了大丞相高歡,尚有關西大行台賀拔嶽、吏部尚書侯景等人,魏主不過是座上擺設,隻是這幾人也麵和心不和,陛下又何須在乎一個侍中高澄?任其自亂,不是對我梁國更有益?”


    這話蕭衍沒往心裏去,倒是一旁的陳霸先記在了心裏。


    太子蕭綱道,“大將軍的話頗在道理,父皇和大皇兄也實在不必與那個高澄如此認真。”


    太子是仁君。陳霸先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幽幽地看了一眼蕭綱。


    “罷了,你們都回去吧。”蕭衍回頭看了蕭正德一眼便自顧自地向他修行的那茅殿方向走去。


    同泰寺一日相聚實屬不易,身在其中誰又真的能解得了達摩的謁語,誰又真的能知道明日的南朝與北朝究竟如何,怎知當日廊院裏的人誰生誰死,誰為帝誰為囚?


    太陽向西墜下,它的光芒卻並沒有全掩全收。長江籠罩在一片金紅色中,又在凜冽的冬日江風裏逐漸變得暗黑下來。一條長江,見證了南北多少往事,昨日事風流雲散,今日事造釁開端隻能有待明日。


    達摩拉著高澄從空中俯看,慢慢下降,落於江邊一片葦叢中。


    “師父……”高澄脫口叫出。


    “阿惠”達摩擺擺手製止他,“我今日便渡江北去。少室山密林中,如有相見一日,必是那一處所在。你隻記得,凡事切勿任性使氣。餘事皆順其自然,從天應份,自有相見一日。”


    “師父且等一等,我命人馭舟送師父過江。”說罷,高澄便張望尋找,忽然發現江邊空空。這時崔季舒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哈哈哈哈……”達摩大笑起來,似乎是被稚子天真可愛逗得很開心的樣子。


    他笑罷了竟隨手摘了一支蘆葦,將蘆葦投入江中,又笑道,“師父去也。”便騰空而躍至江上,隻以那一支蘆葦為船便向著江北去了。其神速,不一刻便隻看到達摩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高澄心裏空蕩蕩的,覺得甚是無趣,似乎有生以來長至此時竟沒有做過一件有趣的事。


    遠遠望著,直到完全看不到達摩的身影。高澄這才忽然想起來,他的樓船明明就停在江邊,此時怎麽忽然不見了?他再四處觀望,仍是不見。


    夕陽意欲西歸,隻是仍在江邊沉甸甸地欲墜不墜。江上的金紅色逐漸淡去,一江兩岸都慢慢陷入了黑暗的夜裏。江風又冷又硬地吹過,蘆葦叢隨風而擺動,高澄蹙著眉,冷靜地用目光從天邊掃至江邊。然而還未等他發現可疑之處便聽到了冷靜、緩慢而帶著殺氣的馬蹄聲。


    遁聲望去,遠遠便望見幾騎黑影非常篤定地向著他所在位置慢慢地縱馬而來。高澄目力極好,他極清楚地看到是五、六個黑衣蒙麵武士,不急不躁似乎並不是來要他的命,但是濃重的殺氣撲麵而來。奇怪的是,這幾個人不急不徐,好像非常有把握,而且直奔目標。驅馬至高澄近前,沒有任何的懷疑,領頭的人一揮手,其餘數人立刻跟著一起下馬。黑影數條向著高澄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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