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淒慘!悲痛欲絕!所有這些詞都無法形容丁曉武現在的內心,轉瞬之間,他的腦海猶如陷入了一片混沌汙濁的深淵,所有思路都被扭曲攪亂了。他實在搞不明白,一個人怎麽會變態到如此喪心病狂的程度?怎麽會如此泯滅人倫,毫無人性?然而,如果把這個石邃比作“禽獸”的話,那是對野獸的莫大侮辱。看過《動物世界》的人都知道,即便是凶猛的掠食者,也不會在吃飽的情況下還去肆行殺戮,它們本能的獵殺行為,都是為了讓自身能健康地活下去,這是大自然製定的叢林法則。而那個極端心理病態的石邃,他的扭曲變態既相悖於人類社會法則,也超出了自然叢林法則的底線,如果硬要分類評價的話,隻能把他歸類於外星球宇宙生命之列,地球孕育的物種中很難想象會出現這樣一個異種畸形。


    “報應在哪,不是說善惡終有報嗎?老天爺的眼睛難道瞎了嗎,他為何對人間疾苦視而不見?恢恢的天網呢,不是說疏而不漏嗎?為何還會放過人世間那麽多邪魔惡鬼?”


    丁曉武再也無法抑製心中的悲憤,惙怛傷悴,將胸中鬱積的激動與悲愴全部怒吼了出來。


    張溫擦了擦淚水,反而寬慰道:“方壯士不須激憤,善惡確實有報。在小女不幸遇難後的第五個月,石邃因弑君之嫌,最終被他的老爹處以極刑,而且包括妻兒全家及兩百名手下黨羽,一夕全部誅滅,無一漏網,也算告慰小女的在天之靈了。”


    丁曉武舒了一口氣,臉上羞愧難當,淒然說道:“對不起,張大人,我……我不該……”


    張溫卻輕輕搖了搖手,幹笑了一聲說道:“過去的事情,憋在心裏越藏越難受,今天難得有位忠實聽眾,讓老夫一吐心聲,將鬱積了多年的痛楚傾訴出來,老夫覺得說不出的暢快和解脫。”


    丁曉武還想說點什麽,張溫卻一擺手,笑道:“方壯士,請恕張某不能久留,老夫若繼續在此羅唕,門口那兩位恐怕就再也站不住了。”


    丁曉武這才發現牢門外竟還站著兩名公差,正欠身焦急地等待著。


    “你們來,是不是要連夜提審方壯士?”張溫問道。


    一名公差上前答道:“回稟將軍,我等奉沈司馬大人之令,帶方佐尉過去問話。”


    “方佐尉?”丁曉武愣了一下,隨即恍然,這是沈麟親口封給他的八品武官。想不到自己現成了階下囚,官帽子卻沒有被摘去。


    夜色已深,鄴城中漆黑如墨,偶爾有幾間屋舍亮出幾盞星星點點的燈光,卻飄忽搖曳如同鬼火。丁曉武跟著那兩名公差走出監獄,步入巡檢衙門。一路上,他心情鬱鬱,越想越覺得歉疚。自己今日白天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原先他覺得自己理直氣壯,認定沈麟和他手底下的兵丁過於酷虐,缺乏人性。但在聽完張溫的悲慘遭遇之後,他才發現事情遠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單純。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石虎父子的殘暴鑄成了當年的因,而中原人對羯人的瘋狂屠戮造就了現在的果。暴君無道,卻讓他所在的族群來承擔一切敗亡的痛苦。而自己以後世小說《雙城記》為標準,把自己拔高到道德的至高點,居高臨下指斥別人之非,這本身就是一種現代人自詡的傲慢與偏見。就像某個魏兵叫的:“你保護羯族妻女,可我的妻兒做錯了什麽?為何她們在慘遭殺戮時,卻無人來保護?”遭受過無盡苦難的人,在受傷的心理找回平衡之前,不可能讓他們去心平氣和地看待仇恨。自己未經曆過這種苦難,如果無法感同身受,就沒有資格去指責別人殘暴狹隘。


    丁曉武正在想入非非,忽然發覺那兩名公差的腳步停了下來。


    “方壯士,沈大人就在屋裏,請進。”公差們拱手說道。


    丁曉武瞅了瞅那高大的府衙,恭敬地還了一個禮,“多謝二位大哥帶路。”


    說完,他抬腿走入了廳堂。隻見室內光線昏暗,偌大的一間辦公處所,卻隻點了一盞油燈。沈麟仍跪坐在公案前,手中奮筆疾書在寫著什麽,臉上毫無倦意。


    “大人,小人今日魯莽,特來領罪。”丁曉武收起原先倨傲的態度,誠心誠意地跪了下去。


    “哦……方壯士請起。”沈麟笑眯眯地站起身來,上前攙扶,“你的傷勢如何?”


    “多虧大人的金瘡藥,這條手臂沒什麽大礙。”說著,丁曉武證明似地揮了一下左臂。


    沈麟卻略帶歉然地幹笑了一聲,“本來還想讓壯士將養些時日,但目下這件事情,比較緊急,需要壯士親自跑一趟。”


    “哦,大人有事盡管吩咐,卑職隻要力所能及,一定義不容辭。”丁曉武一聽有工作安排,頓時來了興致。


    “如此甚好。”沈麟拿起剛才寫的那卷文件,在對方麵前攤了開來。


    丁曉武瞅了幾眼,發現上麵有教坊司,建康,謝安石等字樣,抬頭不解地問道:“大人,這些是……”


    沈麟道:“晉朝廷官家設下的教坊司缺少優伶,急需舞女樂師充之。因此我將抓獲的那些羯奴婦孺,挑選其中貌美年幼者,統統編入樂籍,將其充為晉室的官奴官妓。這也算是饒了她們的性命,至於年老貌醜者,沈某隻有愛莫能助。”


    聽完這話,丁曉武又是感動,又是惆悵。感動者,是因為大部分羯人終於擺脫了死亡的悲慘命運,留下了寶貴的生命。惆悵者,是因為仍有一小部分最終未能保全。但即使這樣,也已經是非常不錯的結局了。他再次跪伏於地,向沈麟叩拜道:“卑職替那些羯人,誠心感謝大人恩典。”


    沈麟伸手將其扶起,歎道:“方壯士大慈大悲之舉,令人好生感佩。在那種群情激奮的場合下,方壯士依然不顧自身安危,不怕惹惱眾怒,敢於為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出頭,扶危濟困,救人於水火,可稱得上是真正的仁人義士。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羯奴如何殘暴先不去管,倘若我們中原人一樣不分青紅皂白濫施淫威,與羯奴又有何異?”


    丁曉武麵頰抽動了一下,心底有些奇怪:既然你什麽都明白,為何還要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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