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麟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疑惑,幹笑了一聲道:“方壯士所慮極是,沈某的確是陽奉陰違,言不由衷,滿口堯舜之言,行的卻是桀紂之惡,無恥小人一個。大丈夫行事,須光明磊落,潔身自好,千萬不可仿效沈某。”


    丁曉武沒想到會被他看破心事,悚然一驚,連忙想要開口解釋,卻被對方伸手止住。


    “方壯士。”沈麟沉吟道:“依你之見,大魏今後命運如何?”


    “啊?”丁曉武沒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再次吃了一驚。他猜想可能是沈麟出言試探,便定了定神說道:“大魏嘛……皇上西征北討,百戰百勝,我大魏正如日中天。”他停下來想詞,忽然憶起《笑傲江湖》,立刻脫口接下去道:“皇上神功蓋世,所向無敵,必能千秋萬載,一統天下。”


    沈麟看他言不由衷地慷慨激昂,心底暗覺好笑,隨後又頹然搖了搖頭,“咱倆就別在這兒互賣關子了。方壯士,沈某今天是認真和你討論這個問題,希望壯士與沈某坦誠促膝,不要敷衍搪塞。”


    停頓片刻,他又道:“聖上的確是百戰百勝,但那又如何?勝利之後,就要獲得相應的好處利益,可你也看到了,大魏陷於四戰之地,仗越打越多,似乎永遠也打不完。國家越打越窮,國庫卻不是無底洞,能夠無限製地提供財力。皇上這些時日打的勝仗,隻讓他一人風光,卻沒給大魏增加半點土地人口,反而空耗了自身不少元氣,加上他前兩年登基時為了獲得支持,將國庫中的財帛拿出來濫行封賞。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如此折騰,如今大魏好比病入膏肓,已經油盡燈枯,再也回天無術了。”


    丁曉武對於自己現在的這個祖國“大魏”並沒有什麽感情,不明白對方何以跟自己討論這些不相幹的“憂國憂民”,但也沒有阻止對方自言自語。


    沈麟看了丁曉武一眼,繼續道:“山河破敗令人心痛,但最令人擔憂的卻是人心離散。去年皇上無端殺害了齊王李農一家,其親信王漠、王衍、嚴震、趙升等大臣高官也同時遇害。齊王平日裏仗著功高權重,是跋扈了一些,但值此存亡之秋,皇上卻無容人之量,妒賢嫉能,自毀股肱。齊王一去,導致他手下控製的那幾支戰力強悍的‘漢人乞活軍’也都一道冰消瓦解,或者解散,或者離去。朝廷自斷臂膀,更加勢單力孤,更要命的是,此舉絕了天下豪傑的投效之心。”


    “現在凝聚人心隻剩最後一個辦法,就是皇上在百姓中煽起的“仇胡”情緒,中原百姓對羯趙的暴虐恨之入骨,可謂不共戴天。利用大夥心中的恨意,方能讓他們心向朝廷,維持對大魏的忠誠。這就是我為何要對羯奴毫不留情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原因。”


    說到這裏,沈麟痛苦地搖了搖頭,“這麽做是非常殘虐不仁,但目前實在找不出更好更人道的方式,隻有這樣,方能將一盤散沙的人心重新收拾凝聚起來,才能讓百姓出於仇恨、自發地與朝廷站在一道,踴躍抵禦胡人,保家衛國。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當今皇上是不肖,但依然遠強過胡人。試想,如果大魏真的亡了,讓北方的慕容鮮卑,或者西方的苻氏氐秦入主中原,那不是又要重回石氏羯趙的老路?我中原百姓從此徹底墜入阿鼻地獄,再無翻身之日。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我不能為了區區幾個羯奴的性命,而不顧中原成千上萬的子民安危。”


    沈麟的這番言論就像高亢的黃鍾大呂,響聲雷動之間,將丁曉武心中的一切迷茫疑惑都擊得粉碎。他徹徹底底明白了。人類不是天性殘暴,有時候完全是出於形勢所逼,為了某種取舍,不得已而為之。這是一種痛苦的抉擇,違背人性,違背天理,但卻不得不去做。想到這裏,丁曉武突然覺得自己簡直幼稚得可笑,明明什麽都不懂,什麽也不明白,卻非要道貌岸然以正人君子自居,指責這人凶殘,咒罵那人蠻橫,其實完全是不公正的泛泛空言。理解別人需要換位思考,倘若自己處在對方的位置上,又該怎麽做?如果因顧及道德、顧及人性而不敢當機立斷,等到危險臨近,豈不是要釀成更大的禍患?


    望著沈司馬那心力交瘁的幹癟臉頰,那原本神采飛揚的虯髯胡須,此時也變得灰淡無光。丁曉武心內不由得愧天怍人,想起自己還把對方想象成凶相畢露的蓋世太保,更覺汗顏無地。他上前一步,輕輕拉住沈麟的雙手,扶他坐在案前,然後舉手長揖。


    “大人,卑職深為大人的高風亮節所傾倒,願誓死追隨大人一生。”丁曉武慨然說道。


    這次他不再是順情敷衍說假話,完全發自肺腑。


    但沈麟卻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不,你不能再呆在鄴都了。我之所以讓你負責此次押運羯奴去南晉建康教坊司,就是打算叫你遠離是非之地。”


    說完,他從堆積如山的案卷中抽出一卷公文:“這個,是某大臣前日在朝堂上呈獻的一篇奏章,我抄錄了一份,你自己看看吧。”


    丁曉武攤開一看,不懂,因為是滿篇晦澀艱深的文言文。經過沈麟從旁翻譯後,才猝然大吃一驚,心中一片冰涼。


    原來這份奏章竟然是彈劾自己的。上麵大言惶惶地說,近日南城門營中有一方姓小卒,不知從何處機緣巧會,弄來大批新鮮野味,於營中市中叫賣。光顧其攤位者有尋常百姓,士農工商,甚至還有高官國戚,眾人均交口稱讚其肉質鮮嫩,買賣合理,價格公道,城中為此傳得沸沸揚揚。人們買肉從此不認官家庫藏,而專門去找這方姓小卒。列舉了以上事實後,文章筆鋒一轉,開始上綱上線。說這是在仿效春秋時期的齊國田常,模仿他大鬥借貸,小鬥收進的伎倆,公然從朝廷手裏劫奪民心。如今陛下欲掃滅天下,急於加大稅收以強化軍隊,百姓正對此心懷戚戚之時,那名小卒竟然心存不軌,投機鑽營,以商為媒,悄然收買人心。此人用心何其歹毒,不可不防,若任其所為,則必將大權旁落,民心盡喪,悔之晚矣。整篇文章言之鑿鑿,說的煞有介事。


    看完這份卷宗,丁曉武隻嚇得怛然失色,抬頭驚恐地望向沈麟:“大人明鑒,我隻是想賺點小錢而已,從來沒有想過要謀逆造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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