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渾身一顫,如墮冰窖,這聲音,便是於千萬人中,我也絕無可能聽錯。我手心冒汗,遲疑著不敢回頭,眼見其他人紛紛噤聲,朝我身後某處齊齊注目,眼光中有驚詫、有疑惑、有怯意,有畏縮。忽然,李世欽站了起來,一下扣住那個喜餅盒,挑釁一般揚起下巴,說:“你又是誰?”


    身後的聲音好脾氣地輕笑了下,可我卻知道,那根本掩飾不住底下的陰寒狠絕,驟然之間,一隻有力的手掌已壓上我的肩頭,我嚇得險些跳起,卻被那隻手硬生生按住動彈不得,耳邊,傳來那個男人親切而自然的聲調,說:“簡逸,你不跟你的朋友介紹下我嗎?”


    介紹個屁。我本能地想要逃跑,怎奈此刻脊椎宛若灌入水銀,僵硬得手腳發冷,不敢輕舉妄動,心髒狂跳之餘,隻餘下一個念頭:怎會這麽倒黴?夏兆柏不是最喜中餐的麽?怎會出現在法國餐廳?全港上百家的法國餐廳,他怎麽就出現在這裏?我幹嘛要搞出這些幼稚的小動作,讓他注意到這邊?為什麽避來避去,落荒而逃,到頭來,卻終究會在此處撞見,簡直就如自投羅網?


    肩上那隻手掌無聲無息壓了下來,看似輕拍,實質使了重力,霎時間宛若泰山重壓,令我頃刻艱於呼吸。耳邊傳來那人似笑非笑,卻令人汗毛倒豎的聲音繼續輕笑說:“看來簡逸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沒關係,我來自我介紹好了。敝人夏兆柏,是簡逸的……”


    “朋友。”我急急忙忙接口說。


    他意欲不明地掃了我一眼,笑笑說:“沒錯,我們是相熟的朋友,逸仔平日多得你們照看,我代他家裏人謝謝你們先。”


    那幫小孩見風使舵,察顏觀色幾欲成精,想要混入上流社會,若連這等權貴都不認得,那才真是笑話。他來這麽一出,這幫孩子中早有伶俐地接嘴說:“哪裏哪裏,我們都是同學,互相照顧幫忙是應該的。”隨即,便有人扮天真問:“您是某某集團的夏總裁嗎?”得到肯定答複後,原本靠攏在李世欽身邊的美女立即眼冒崇敬,嬌滴滴地說:“好帥啊,夏先生,你本人比財經雜誌上上鏡多了。”


    夏兆柏一麵親切地拍著我的肩,提醒我不得有異動,一麵熟練應酬這等小女孩狀若天真,實質世故的恭維和套近乎。我腦子裏亂成一團,這人真是我前世仇人,今世克星,隻要見著他,我竟然連好好冷靜思考都做不到。就在此時,我接觸到桌子那端,李世欽疑惑探究的眼神,心下不禁一陣懊惱,三十幾歲人了,還是學不來淡定自若,若不是跟這個孩子鬥氣,我又何至於此?我正沒好氣,見李世欽瞪我,遂老實不客氣瞥了他一眼,卻忽覺場上有些靜默,一抬頭,正對上夏兆柏銳利如電的視線,我心中一驚,忙垂下頭去。耳邊卻聽見夏兆柏似笑非笑地說:“簡逸,你還真是有心,知道我鍾意壽桃,特定帶來給我,真是多謝了。”


    他伸手去拿那個喜餅盒,李世欽反手一扣,口氣很衝說:“這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


    “不是吧,”夏兆柏笑了笑,眼中卻毫無笑意,淡淡地說:“你可能誤會了。這種東西,你們小孩子怎會喜歡?哦,我知道了,”他嘴角上勾,說:“逸仔不懂事,不知道給壽星公送禮,這樣吧,”他站直身子,往後招招手,微笑說:“羅切斯。”


    那餐廳經理聽見,忙快步走來,微微一躬身,微笑問:“夏先生,不知有什麽可幫您?”


    “送支紅酒過來,我替簡先生,補送這個禮。”夏兆柏微笑著說,看著李世欽,眼神睥睨,盡是收斂的輕蔑。


    這就是成年人的好處,連輕蔑都能做到不動聲色,點到為止,卻猶如針刺入心,令人更為難受。李世欽漲紅了臉,卻無可奈何,想必也明白,眼前這人,自己無論如何招惹不起。


    我愣愣注視這一幕,說不出話來。就在此時,夏兆柏狀若體貼地輕撫我的肩膀,微笑說:“是不是空調太大?你身體不好,還是不要坐在這些風口位置。吃好了嗎?吃好了,就陪我去那邊坐坐,上回你說的事情,剛好今天也有時間,我有些興趣,不如我們坐下了慢慢談?”


    我忽而有些回過神,本能一晃,想甩開他壓在我肩上的手,卻覺肩上一痛,他手勁加大,狠得幾乎想要捏碎我的肩胛骨一般。我吃痛抬眼,卻接觸到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心下一顫,抖著唇便要拒絕。想著此人曆經千辛萬苦,方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身份,自當愛惜羽毛,於大庭廣眾之下,不致給我難堪。哪知我剛一動,他卻仿佛親熱低語,將唇貼近我的耳廓,輕聲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身體一僵,登時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以夏兆柏的能耐,他知道我的名字,便很容易知道這個名字背後的一切,知道與這個名字緊密相連的其他人的名字,進而知道如何利用這一切,將別人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中。“走吧,小逸,”他拍拍我的肩膀,口氣溫柔地說。


    我心中惶急,慌亂中胡亂應道:“我,我的龍蝦還沒來。”


    夏兆柏輕輕一笑,眼中有了些許暖意,溫言說:“跟我在一起,還怕吃不到龍蝦?”


    “我要吃這裏的主廚安德烈做的。”我脫口而出。


    “哦?”夏兆柏輕挑眉毛,說:“你還知道這個?”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低聲說:“看來,你令我吃驚的地方真是不少。簡逸。”


    我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作答。他將我的窘態盡收眼底,滿意地轉身對那幫目瞪口呆的少男少女微笑說:“不好意思,我們還有些事,就不陪各位了。”


    他先行走開,竟不回頭,其隨從走狗上前,倒頗有禮貌地說:“簡先生,請過去吧。”我萬般無奈,隻得起身,在一桌人各不相同的視線中,歎了口氣,跟著夏兆柏走了過去。


    夏兆柏徑直走出餐廳,走向電梯口,他的隨從一左一右脅迫般跟在我身側,我別無選擇,隻得進了電梯,看他微微一笑,按了十五層,我大惑不解,這家酒店十五層乃高級商務套房,夏兆柏帶我去那作甚?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大驚失色,在電梯叮當一聲開啟瞬間,搶上去一把按住開啟鍵,抖著唇說:“夏兆柏,你想怎樣?你別忘了,這可是在酒店裏,我要是鬧開了,你不怕釀成醜聞,明日登上娛樂版頭條麽?”


    “醜聞?什麽醜聞?”夏兆柏微微蹙眉,奇道:“餐廳上百雙眼都見到你自願跟我出來,我一沒拿槍指著你的頭,二沒強行命人將你拖走,不過跟投緣的小朋友找個地方敘敘舊,說說話,誰規定不行了?”


    我啞口無言,支支吾吾地說:“那,那也不必進客房……”


    “簡逸,”夏兆柏收斂笑容,目光利如刀劍,淡淡地說:“你知不知道,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是不應這麽熟悉這座酒店,不應與酒店行政經理攀談得那麽自如,不應懂得餐桌禮儀進退有度的?如果我沒聽錯,你剛剛,跟那個鬼佬說的是法語吧?”


    我如遭雷擊,不由後退了一步,手心中沁出冷汗,咬牙說:“我,我喜歡法語,自學不行嗎?我喜歡這座酒店,喜歡法國菜,平時看書看電視便有多加留心……”


    “是嗎?你的愛好真健康。”夏兆柏一步踏出電梯,徑直走去,邊走邊冷冷地說:“那麽,熟知我那所宅子的方位布局,知道從花房後麵荒廢的小門跑出去,這些連我都未必清楚的事,你別說,你對此也有愛好。”


    我心中巨震,立即推開那兩個保安,嗖地衝出電梯,撒腿就跑。若我沒記錯,樓梯間便在拐角之處,此時此刻,我已顧不來那許多,隻想著遠遠逃開,逃開夏兆柏,逃開那令人窒息的前塵往事。哪知道沒跑兩步,身後即有人快步追來,簡逸這副身體羸弱不堪,根本不是這些受過專業訓練的保全人士的對手。沒幾下,我便被人狠狠勒住,拚命掙紮,也無法掙脫,隨即,有人將我雙手反扭,一陣劇痛傳來。我悶哼出聲,想也不想,一口咬去那人手腕,那人哎呦地叫了一下,一個巴掌拍過來,啪的一下,清脆擊到我臉上,登時將我的臉打偏一邊。


    “住手!”夏兆柏猛喝一聲。


    那保鏢怏怏地住了手,夏兆柏大踏步走來,一拳擊在那保鏢下巴處,將他打得踉蹌幾步,隨即一把將我扣入懷中,威喝道:“誰讓你打他的?”


    “先生,他,他咬人。”


    “他一個拎不起四兩東西的人,能咬到你怎樣?”夏兆柏怒道:“還不快去開門?要在這過道上弄得人盡皆知麽?”


    那人忙應了一聲,快速跑開,夏兆柏不顧我的掙紮,將我半摟半拖,硬是弄前幾米,我死命掙紮,叫道:“姓夏的,放開我,你個衰人,放開我!”


    “你再動?再動我就告你非法入屋盜竊,信不信?嗯?”


    我一呆,以被他拽入房間,砰的一下關上房門,我猛然醒悟,衝上去對他拳打腳踢,夏兆柏這回不再留情,反手將我的雙手輕而易舉扭到身後,手勁奇大,登時令我無法動彈。他貼著我的耳朵,微微喘氣說:“簡逸,我若真想對你如何,就不是這個結果,我現在隻是想跟你好好說話,能不能好好說話,恩?”


    我胳膊處一陣陣鑽心疼痛,疼到眼前發黑,不得不點了點頭。他深吸一口氣,啞聲說:“好,我放開你,你別亂攻擊,明不明白?不然,我怕受傷的是你!”


    我又點了點頭,他一把將我甩開,我一陣踉蹌,忙扶住牆壁,低低喘氣,夏兆柏半天沒動靜,隔了一會,忽然一個冰涼的東西貼上臉頰,我嚇得一跳,卻聽夏兆柏沉聲說:“隻是冰塊,你敷著,會舒服點。”


    我默默接過那個手帕,貼著臉頰,那陣冰冷帶來的刺激令我打了個激靈。我暗自檢討,自己這下是反應過度,簡逸與夏兆柏無冤無仇,本不至於引人注目,但我難以抑製內心的恐懼,按捺不住要如此過激,隻怕事情已經無可挽回。當務之急,是用什麽法子,將那些事情搪塞過去?我顧自沉默,夏兆柏的視線,卻一直在我臉上徘徊。過了許久,隻聽得他溫言問道:“怎樣,好些沒有?”


    我點了點頭,多年來的教養令一句“謝謝”已到喉嚨口,又硬生生咽下。我偷偷看他一眼,此人臉部仿佛較三年前略嫌瘦削,輪廓線更加硬朗,眉頭深鎖之間,似有憂慮重重,陰霾不散,便是大權在握,身家排行全港top10富豪,卻也未見得如何開心。我心中暗歎,人之一世,蠅營狗苟,不知所終,到頭來林世東掙得一g黃土,他坐擁廣廈千間,卻又如何?這麽一想,那些恩怨仇恨,隔了時空,募地顯得稀薄起來,倒是彼此俱還活著,重在同一個空間中,呼吸同一種空氣,有些難能可貴。


    我籲出一口氣,放緩了聲調,說:“夏先生,您其實,是想找我解惑的,對不對?”


    夏兆柏定定地看著我,忽而一笑,說:“本來是,但現在,我忽然不想了。”


    “為什麽?”


    “有些東西,想得太久了,早已堅硬如背負一層皮膚,”他淡淡地說:“我已然過了,要刨根究底的年齡。”


    “既然如此,能放我走嗎?”


    “還不行。”夏兆柏勾起嘴角,忽而道:“你這套衣服,不適合你。”


    我低頭瞧著身上這套上世紀的西服,早已在一連串掙紮中皺得不成樣子,有粒扣子,甚至已經脫落,不見蹤影。我歎了口氣,說:“無所謂,有得穿就好。”


    “你等等。”夏兆柏忽而說:“我這裏有衣服,可以借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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