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哆哆嗦嗦,緊張得手腳發顫,倉惶環視四周,在千鈞一發之際,連滾帶爬地竄到廚房不鏽鋼櫃後躲起。隨後,我聽見有人腳步匆忙,跑了進來,又安靜了一下,緊接著,傳來搬弄陳成涵身體的聲。我心跳如擂鼓,不得已按住胸膛,阻止那在耳膜間回響的駭人心跳。那人已經發現陳成涵躺著了,如果他是陳成涵的下屬,下一秒鍾必定召集他的眾位走狗衝進來。我焦灼地抬頭望天,期望有條不知名的暗道突然出現在眼前,不然以我笨拙的身手,這一次鐵定插翅難逃。


    就在此時,我聽見有人壓低著嗓子,輕聲呼喚:“簡先生,簡先生?你在哪?”


    他是用法語說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猶如黑暗中突然看到一絲微波的希望那般。但我又不敢造次,實在是經曆過陳三這般好演技,難以再相信出現在這宅子裏的任何人。這個陌生的聲音,焉知不是為了騙我獻身而設下的圈套?我屏住呼吸,卻聽那人一邊尋找,一邊輕聲說:“別害怕簡先生,我是夏先生派來的,一直沒辦法跟您單獨說上話。夏先生讓我帶您出去,請您現在出來好嗎?”


    我心裏怦怦直跳,又聽得那人說:“您別怕,我確確實實是夏先生派來的,他讓我告訴您三個字,檸檬水。您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對嗎?”


    我的眼中迅速蒙上一層淚霧,那一年,我喝下檸檬水,為那位深沉而敏銳的年輕人解圍,從此兩世都與他糾纏在一塊。這個世上知道我本是林世東轉世的,除了七婆,就隻有夏兆柏一人。


    這麽說,真的是夏兆柏來找我了?


    我正遲疑著,突然之間,一個人影出現在我麵前,我嚇得連連後退,眼前一個高大的白種男人,三十四歲左右,灰色眼珠打量著我,竟然是那位寡言少語的園丁。他見我驚慌失措,立即雙手舉高,快速地說:“簡先生,別怕,請馬上跟我走,陳的麻醉針隻能維持半個小時,我們要立即離開這裏。”


    我勉強鎮定地爬起來,他立即動手脫下上衣,我驚魂未定,失聲道:“你,你要做什麽?”


    “別怕,您的衣服破了,我想,夏先生不會高興看到您這樣。”


    我低頭一看,適才掙紮打鬥,確實已經衣衫襤褸,身上多處傷痕,尤其腹部被踹的那一腳,痛得我冷汗直流,且臉頰熱辣得厲害,估計也腫了起來。我無言接過那男人的上衣,快速披上,簡要地說:“走吧。”


    他點點頭,說:“跟我來。”


    我們迅速跑出廚房,這時我才發現,門口倒了兩名警衛,也不知是死是活。我驚詫地看了那男人一眼,他淡淡一笑:“沒要他們的命。”


    我點點頭,跟著他跨過去那兩人,朝廚房通往外麵的側門跑去。我腿腳不好,此刻跑動痛得厲害,但被抓獲的可怕更甚於一切,令我已經無暇顧及身體的種種不適。盡管如此,我仍然速度太慢,法國人等了幾次,終於不耐煩地一把攜住我,帶著我快步穿過後院,朝往常運送食物的通道過去。那扇漆成橘紅色的金屬門此刻就如一扇救贖的門戶一樣召喚著,我喘著氣,幾乎跌跌撞撞而迫不及待地朝它奔去。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用中文喊:“誰?你們是什麽人?!”


    我悚然一驚,法國人一把護住我,喝道:“糟糕,被發現了,你躲在我身後,明白嗎?”


    我被他推到身後,緊接著,我聽見警笛鳴響,不少人從宅子裏奔跑出來,緊接著,有人用中文嚷了一句:“別放過他們!先生被弄傷了!”隨即,耳朵旁竟然開始響起子彈飛射的嗖嗖聲,我此時心裏已經驚嚇到麻木,隻知道機械般跟著法國人逃竄,手腳並用,在子彈停歇的間隙超前爬去,迅速躲到下一個遮蔽點。走廊上十八世紀遺留的精致穹拱廊柱此刻成了為我們。法國人護著我,一邊冷笑著掏出大口徑槍,上了膛,邊反擊邊退走。他槍法似乎很準,在我蒙住腦袋蹲著時,仍然能隱約聽到對方的慘叫聲。


    我渾渾噩噩,被他拉著終於跑到門邊,已經可以看到斜對麵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我們倆均精神一振,法國人一把推我,喝道:“快,上那輛車,它帶你……”


    他一句話沒說話,忽然悶哼一聲,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我低頭一看,他腹部一處殷紅,正慢慢擴大開來。他低聲咒罵,蒼白著臉,舉槍射擊,喝道:“快,你先上車,我掩護你。”


    我此時忽然有些清醒,夏兆柏的目的如果隻是救我,那麽便騰不出人手來援救這個人,我顫聲道:“我,我們一起走。”


    “我不會感激你的愚蠢,快走!我沒多少發子彈了!”他咬牙怒道。


    “不,”我堅決地搖搖頭,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將他的胳膊架在我肩膀上,喝道:“少他媽廢話,那就別浪費子彈,給老子一槍一個,然後我們立即跑!”


    他灰藍色的眼珠默默看了我幾秒,忽然一笑,說:“我有點明白夏先生為什麽非要你不可了。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雷蒙德·阿倫特。”


    “簡逸。”我淡淡地說,一顆子彈嗖地擊往我們頭頂,我們兩一縮脖子,上麵大塊白灰掉了下來。


    “我現在打左邊那個,槍聲一響,我們立即跑出門去。”他低聲對我說。


    我點點頭,架緊他的胳膊,雷蒙德探頭射出一槍,我立即用力撐起他,往橘紅色大門跑去,身後槍聲大作,但我已經管不了那許多。見我們跑出,車內已經迅速下來兩名黑衣大漢,一個舉起機槍反擊回去,另一個跑過來接應我們,大聲用英語喊:“簡先生?”


    我點點頭,喝道:“是我,快過來幫忙!”


    “雷蒙德,你受傷了?”那人怒喝一聲:“這幫婊子養的!”


    “別廢話了愛德華,”雷蒙德虛弱地說:“腹部中彈,快走。”


    他立即將我們倆護到車門前,就在打開車門的那一瞬,我忽然聽到一聲奇異的銳響,就如空中氣流那種刺破耳膜的尖利聲,但又幾不可聞,隨即,我覺得背後一麻,一陣鈍鈍的痛感隨即擴散到全身。


    我雙眼一黑,在撲倒前一刻,口型無聲地喊出兩個字:“兆柏。”


    很久很久以前,在水泥車輪壓過來的一瞬間,我其實是有感覺的,我甚至聽到骨頭被撞飛碾碎的脆響。於是我就想,原來骨頭碎裂的聲音如此清脆痛快,倒像是,隨意折斷一根枝條一般。


    然後我似乎有飄蕩起來,但我沒有太明顯的印象了,那個過程模糊而未知,等到我徹底清醒以後,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但這一次飄蕩的感覺非常明顯,我感覺我一直在飛,朝著頭頂光明而寧馨的所在飛去,耳邊仿佛聽到極其悅耳的音樂,說不清什麽旋律,但卻仿佛一直手,輕輕地,從頭到腳安撫我的靈魂。所有我曾經背負著的,承載著的痛苦和無奈,全都釋放開來,我四肢放鬆,如同一個漂浮在空中的水泡一般向上飛翔,一種巨大而持久的幸福從內而外生出來,幸福到,我全身上下的每個毛孔,都咧出嘴在歡笑。


    可是,這麽幸福的時刻,卻有不合時宜的哭泣聲總在騷擾,那是一種低沉而壓抑的哭聲,仿佛哭的人用看不見的大手,將心髒使勁搓捏,那眼淚是直接從心底分泌出來。聽得我心煩意亂,本來確鑿無疑的幸福似乎也大打折扣。我有些不耐煩,仿佛伴隨著那陣嗚咽,還有一些喃喃細語,猶如魔音入耳,影響我向上飛翔的速度。漸漸的,那細語變得清楚起來,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嘶啞著,蘊含了巨大的痛苦,在那裏說:


    “我受不住第二次的,你他媽別這麽看得起我,我受不住第二次的……”


    我心裏莫名地難過了起來,那個聲音傳遞過來的痛苦如此真切,宛若背負千斤重擔一般令人感到窒息。然後,我又聽見那個聲音,殷切地,祈求地,帶著小心翼翼和焦灼,帶著無奈和痛徹心扉的隱忍,一遍一遍地,不厭其煩地說:“醒過來,醒過來吧,醒過來,求你,醒過來好不好?小逸,我知道你聽得見,都是我不好,我的錯,我隻求你醒過來好不好,醒過來你要怎麽懲罰我都行……”


    小逸,那是誰?我微微側頭想了一下,立即一陣鑽心疼痛刺穿我,我猶如迅速而不可思議地墮落下去,轟然一聲,我仿佛被無邊的黑暗纏繞著,我奮力分開,奮力掙紮,猛然之間,我睜開眼睛,迎接我的,果然是滿室光明。


    還有一個形容枯槁,瘦骨嶙峋,滿臉胡渣的男人,布滿紅絲的眼中死死地盯住我,難以置信地說:“小逸,你醒了?”


    我困惑地蹙眉,還沒說話,已經一把被這個怪男人一把緊緊抱住,他顫抖著撫摸我,嗚咽出聲:“死孩子,你個死孩子,你終於舍得醒了嗎?啊?你終於舍得不折騰我了嗎?”


    我忽然腦子清明起來,抬起手,想抱他,卻終於無力垂下,然後,我用盡力氣,斷斷續續地,微弱地說:“夏,兆柏,你,幾天,沒洗澡,離,我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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