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運氣算好,子彈打中右邊肩胛骨以下兩寸,擊裂一根肋骨,穿胸而過。這顆子彈避開了內髒部位,也沒用令心脈受損,在同類情形中,幾乎可以算是奇跡。但盡管搶救及時,我仍然因為失血過多差點交代在手術台上。此外,之前陳成涵揍我時下手並不留情,除了多處皮肉之傷外,他踹在我腹部的那一腳,已經造成內出血,再加上我身體素質太弱,種種原因加起來,竟然讓我昏迷不醒三四天之久。可憐的夏兆柏,也因為初步不移守在床頭不眠不休,等到我醒過來時,他也終於熬不住倒下,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能可憐兮兮地躺在我病房內的隔壁病床上吊營養劑。在我從昏睡中醒來,無論何時,總能見到他一眨不眨盯著我,眼神中惶恐和溫柔交替,有時候夜裏看來,竟有驚心動魄的亮光。


    我躺著無法動彈,稍稍的挪動都可能牽扯傷口,加上腹部疼痛難忍,一到晚上尤其難熬。我強忍著沒有呻吟出聲,但睡不著的煎熬常常折磨得我恨不得就此不活算了。夏兆柏沒有辦法,隻好挪到我病床上,整夜整夜小心翼翼避開我的傷處抱著我。我疼得厲害,就掐他的胳膊,咬他的手,一聲一聲,微弱地重複叫他的名字。我每喚一聲,他就應一次,整個晚上,大概都能聽見我們這樣無意義的對話。


    “他一直說什麽?”金發碧眼的護士小姐問。


    “我的名字。”夏兆柏低低地應。


    “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夏兆柏停頓了一下,輕微的得意中帶著濃濃的感傷:“喊著就不疼了。”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他們的對答,禁不住微微一笑。“你弟弟很好看,笑的樣子像天使。”


    “他不是我弟弟,”夏兆柏耐心地用並不流暢的法語答:“他是我的愛人。”


    現在的夏兆柏很奇怪,伺候我,照顧我,極盡溫柔之能事,幾乎把能包攬下來的護理工作全扛了下來。每當掀起我的衣服,擦拭過那尚存傷痕的肌膚時,小心翼翼地就像呼氣再粗一下,手上再用力一些,我就會再度受傷一樣。但他很少說話,很少對視我的眼睛,當然以前的夏兆柏也不愛多話,但不是這樣明顯躲避的模樣。是的,夏兆柏在躲避我,他不是不出現在我麵前,相反,一天二十四小時,隻要我睜開眼,伸出手要人,必定能看到他,得到他的回應。但是,我們之間沒有交流,或者說,夏兆柏在單方麵拒絕跟我有更進一步的交流。他不問我遭遇過什麽,也不安慰我受到的傷害和委屈,他也不提自己公司麵臨的危機,或者下一步有什麽打算。他隻是用盡心力來照顧我,每一件小事都務求做到盡善盡美。他向醫生請教如何為我按摩複健,和營養師一同結合我的口味定下我康複期的食物,向護工請教如何照料我的日常衛生。他每天如此忙碌,忙著把我弄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忙著讓我一天一天能坐起來,精神好的時候長一些,離完全康複的日子更近一些。


    仿佛,這件事成了他生活當中最重要的事情。


    可他仍然在回避我。


    我大致知道症結何在,問題在於要找個合適的時機,大家把話說清楚。夏兆柏的性格當中,有異乎尋常執著的部分,就像頑石一塊一樣,你踢到隻能自認倒黴,卻不能妄想把它搬除。我在心底微微歎了口氣,看著他忙進忙出,但卻連眼神也避免與我交匯,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卻又出神凝望。我特地轉過視線,假裝望著窗外的白雲出神,卻分明在窗戶反射光線中,看到他一眨不眨,近乎貪婪盯著我。


    這個男人,難道生死大關,還沒教會他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什麽才是沒必要的嗎?我心裏微微惱火,眼角餘光一瞥,忽然看到門口有一抹身影。我轉過頭去,卻看見一個高大的白種男人與夏兆柏說著什麽。我一見之下,頓時驚喜地喊道:“雷德蒙,是你嗎,我親愛的朋友。”


    “嗬嗬,孩子,是我。”他微笑起來,越過夏兆柏大踏步走進來,伸出手來與我手掌相擊,笑道:“我認識那個敢在槍林彈雨中凶我的男孩可不該現在還賴在床上,怎麽,你還等什麽?等媽媽來抱著你唱搖籃曲嗎?”


    我大力拍了回去,笑著說:“我想我按照人類的康複標準康複著。”


    他衝我擠擠眼睛,調皮地說:“孩子,你是在嘲笑我吃得多好得快,像猿人泰山嗎?”


    我大笑起來:“哪裏,猿人泰山如果有你的槍法,隻怕我們都得加入保護野生動物組織。”


    雷德蒙笑聲震天,正要說什麽,卻聽夏兆柏冷冷地咳嗽了一聲,說:“別逗他笑,傷口會痛的。”


    事實上,我的肩膀確實開始發痛。雷德蒙毫不介意地聳聳肩,說:“好吧,夏,但這個年齡的男孩受點傷算什麽?你該把他放養到暴風驟雨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朵營養不良的溫室小花。”


    “你懂什麽!給我閉嘴!”夏兆柏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探視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噢,”雷德蒙頗有深意地笑了起來:“你從來沒見過這朵小花變成狼崽子的模樣吧,嘖嘖,”他微微閉了閉灰藍色的眼睛,湊近夏兆柏,神秘地說:“絕對比現在漂亮一百倍。”


    夏兆柏狠狠白了他一眼,挑眉冷冷地說:“他再漂亮,也隻有我能看,還有,別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比喻用在他身上。他不是什麽小花,也不是什麽狼崽子。現在請把。”


    “等等,”雷德蒙從夾克裏摸出一個精致的扁長木盒,遞過來說:“我還沒為我親愛的小朋友送上禮物呢。”


    “是什麽?”我高興地接過來。


    “一件能讓男人大振雄風的東西。”雷德蒙衝我眨眨眼。


    “雷德蒙,你個混蛋,不要教壞我的人!”夏兆柏怒吼一聲,劈手搶過那個盒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把精致的左輪手槍。


    “這……”夏兆柏有些愕然。


    “我十六歲的時候有了第一把槍,是我父親送給我的。”雷德蒙微笑起來:“他說,男人應該擁有自己的武器,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激發你的男性氣概。”


    他拍拍我的頭,說:“這是感謝你那天的所作所為,對了,如果你想學怎麽用這個,我可是行家,歡迎隨時來找我。”


    他轉頭對夏兆柏說:“有時候,讓孩子們自己保護自己,比你一天24小時老看著他更有效,你說呢?”


    “謝謝。”我微笑起來。


    “不客氣。”他嗬嗬低笑,又拍拍我的頭,說:“應該我謝謝你。你很勇敢。”


    “你也是。”我笑著說。


    “哦,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得意地說:“我其實還有另外一些特質,如果你有興趣,我都可以……”


    “行了!”夏兆柏不耐煩起來,喝道:“說完了嗎,快滾!”


    雷德蒙哈哈大笑,揚長而去。夏兆柏咬牙切齒,收起那把手槍說:“你不能用,萬一走火怎麽辦?”


    我靜靜地看著他,說:“不給我也行,那如果陳成涵再來呢?”


    “他敢!”夏兆柏眼中閃出寒光。


    “他為什麽不敢?”我緊緊盯著夏兆柏:“你別忘了,他就是在你眼皮底下,在你查過沒問題的狀況下,把我從港島劫來這裏。那時候您在哪,尊敬的夏先生?”


    夏兆柏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啞聲說:“我知道你恨我。”


    “我難道不該嗎?”我冷冷地說:“從頭到尾,你有跟我說過實話嗎?夏氏出問題,世紀明珠是個圈套,你陷入危機,這些你說過一句嗎?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你的境況到什麽地步,是破產還是亡命天涯,你給過一句準話嗎?就連讓我離開港島,你也沒說出確切的理由。我被人無視到這種程度,難道我不該憤怒生氣嗎?”


    夏兆柏垂下頭,過了很久,咬牙說:“是我的錯。”


    “確實是。”我冷冷地說:“因為你的欺瞞,我差點擔心死,好不容易撿回條命,你卻用冷暴力對付我,讓我差點慪氣而死。”


    他抬起頭,目光中閃著驚喜,伸出手,卻又垂下,透著狠勁道:“你不懂,讓你受這麽重的傷,我,恨不得宰了自己。”他搖搖頭說:“我對自己說,一天你沒好起來,一天我沒收拾了那個王八蛋,我就不準自己碰你。那天看著你躺著一動不動,跟,跟沒了似的,我真撐不下去。我覺著自己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蛋,陳氏算個屁,夏氏又算個屁?誰都沒你活蹦亂跳來得重要。我他媽狠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臨到頭如果連你都保不住,那我他媽還算什麽?”


    “那隻能算你是個人,還是個普通人。”我輕輕地微笑起來,伸出手,柔聲說:“過來。”


    “小逸,”他搖頭說:“我,我覺得自己不配……”


    “少廢話!”我打斷他,學著他的腔調道:“你這罰的是自己嗎?你他媽這罰的是我!過來,唉喲……”我痛叫一聲。


    夏兆柏立即撲過來,著急地問:“怎麽啦?哪痛?”


    “起身快了,扯到傷口。”我呲牙咧嘴地說:“疼。”


    “乖,我看看,別裂了。”夏兆柏輕輕揭開我的病人服,露出半個纏著繃帶的肩膀,仔細看看,鬆了口氣說:“還好,沒事。”


    我怒道:“都是你!讓你過來就過來,廢話什麽?”


    夏兆柏哭笑不得,說:“小逸……”


    “夏兆柏,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了。”我揪住他的前襟,冷哼說:“你當我什麽?你承諾過的話就跟放屁一樣嗎?”


    夏兆柏微微地笑了起來,小心翼翼擁住我,低聲問:“你呢,當我什麽?想跟我一起過嗎?”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說:“我不知道。”


    夏兆柏眼神一黯,卻斬釘截鐵地說:“沒關係,我會讓你知道。”


    我長久不言語,等到看明白他眼睛深處的猶豫和恐慌,我忽然覺得一種報複的痛快。這個衰人,就不能讓人好好對著,非得這麽那話刺著戳著才舒服。我繼續說:“本來不知道。不過陳三少抓我的時候,把我關起來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一定逃出來。想知道原因嗎?”


    他點點頭。


    “因為,他說隻有等到你的葬禮才肯放我。”我微笑著注視他:“你知道,我沒討厭過什麽人,但他這麽說的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他。我恨不得揍他。當然,我也揍了。”


    他啞然失笑,愛憐地握住我的手,柔聲問:“真揍了?”


    “當然,同他客氣做咩?”我歎了口氣說:“可惜我打不過他。”


    “打不過還打?”夏兆柏心疼地蹙眉道。


    “打不過也要打。”我微笑著說:“因為我發現,對某些人,你一點說話欲望都沒有,隻想動拳頭,因為他觸及到我的底線。”我拍拍夏兆柏的臉頰,含笑說:“他不該咒你死,你的命是我的,你欠我的還沒還呢,什麽時候輪到他一個外人嘰嘰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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