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鄉丁說,雖然美好的願望常常被現實所擊碎,但人仍少不了美好的願望,因為人需要靠美好的願望活著。現實是無法主宰的,如果能夠主宰,龜兒子才不想進步呢。


    平日裏總有許多話要說,真要說時倒不知從哪說起了。到底從哪說起呢?林一凡撓了撓頭說,改革的年代,便從改革開始吧。


    那一年的改革,我僅以一分之差險勝對手如願做了某所的所長。事後才聽說,這是既定的事實,大家都知道,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


    從這一點兒,便不難看出我的幼稚——隻要不被明確地告知,凡事總懵懵懂懂難有自己清晰的意見;即使被告知,話稍有哪怕是該有的含糊便唯恐聽錯了似地再三追問而不能象現在這樣準確地辨認,說白了,就是還不會獨立地思考,或許這便是差別,盡管我不會承認。要知道,有人告知是件極不容易的事,這是朋友才能做的,不是說我沒有朋友,而是我的朋友甚至還不如我,他們不可能了解如此高級別的人事秘密。


    在這裏,且不多囉嗦,單說幸虧如此,且不說我指不定便會抑製不住自己說出來而泄了密造成一些沸沸揚揚的不利影響,必也會少了這麽一段事後最值得回味和留戀但在當時無異於折磨的惴惴不安。


    這麽說並非危言聳聽,不妨關注一下我當時的表現:喜歡賣弄和引人注目,這正是不自信的典型表現,特點便是經常說或者編造一些自以為值得炫耀的事情,即使不承認或者不自覺,也隻不過是為了以壯膽色。譬如受了領導無論該不該的訓,雖也覺心虛和無用,卻還要說一些“官大一級壓死人”之類的牢騷話,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凸顯自己。其實,不要小瞧了一級的差別,即使半級也足以壓死人,那時,我隻知有卻並不理解這些話。所以,心裏倒是安慰了,卻是大忌,結果自是適得其反,適得其反也樂意。


    再回到當時的現場,我目光不時地瞄向穩坐於主席台上的書記。如何準確地表達我當時的感受呢?便這樣說吧,些許期待,些許超然,心裏空空的,茫然不知所覺。公布結果的時候,大廳裏沒有多少掌聲,隻有一片輕輕地唏噓聲。我知道,必是書記那張分量最重的票最終還是投向了我。


    後來才了解到,他們居然能從書記的神態和投票的姿勢看出結果,我不信,必是因為心裏有底而非真的有這樣的功能,這樣的功能或許是有的,但必需要修煉。但至少可以說明一點兒,他們在台下必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書記,因為之前的公開唱票中我與對手總在交替上升,而且我大概總要落後令人揪心的三兩票。


    要知道,鄉一級的站所雖隻定格為稍大一點兒的機關根本不存在的正股級,但象我這樣沒根沒底從最低層開始幹起的人來說,往往是一生奮鬥的目標。太了不得了。所以,當我鄭重地從他手上接過聘書時,頭腦裏盡是報知遇之恩的事。


    無論如何,我都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現在再回想起來總覺自己是稀裏糊塗的,不知大家是否有這樣的感覺,隻要後來去想前麵的事,常有不如現在這般清晰的感覺。隻說我稀裏糊塗地分配至安寧鄉不足一年半的時間,盡管我竭力地恭敬著每一個人,哪怕是自認為地位下賤其實同樣了不得的臨時工,我還是成了最有爭議的人物。


    當時對我投入最大關注的,有書記、工委、農委三派人。別不承認我關於“派”的叫法,我當時也不承認,但它實實在在地存在著,隻要在同一係統裏共事,難免感情便會親近了些,即使彼此之間存有嚴重的分岐,為了係統利益也必須一致對外。否則,會被認作叛徒。在一個鄉裏有許多分工,每一個分工是一個係統;超過了鄉的範圍,鄉便自動地變成了一個係統;係統無限大又無限小,以此類推。由於我開始編在了農委,所以,我應算作農委派的人。至於我與書記、工委派之間,正是我所要講述的重點。


    我和書記之間,並非人們所認定的親戚或金錢關係,隻是他跟我的一個我甚至還不認識的街坊曾共過事,據說處得還不咋樣。但我別出新裁地沒有竭力地去糾正那些流言,說實在的,對於流言的那些,我雖有所認識,卻仍是朦朧的,完全在憑感覺行事。人在缺少理智的情況下所做出的決定應該是下意識的,所以,說“別出新裁”不為過吧。


    說起來,書記對我的關注竟是由一個不禮貌的電話引起的。有一天夜裏,具體時間記不清了,反正夜已深透了,我正被一部小說引得入了迷,一陣突然的清脆的電話鈴聲唬了我一跳。那時,我還沒有宿舍就住在辦公室裏,迷戀於剛興起來的“夠級”的同事因我經常不參加使他們湊不足六人無法玩而心存不滿,便常開這樣的玩笑,有時甚至冒書記的名。我抓起電話不耐煩地一連串吼道,誰啊?深更半夜打什麽電話,有病!對方有點兒惱,反問,你是誰?我慣常地答,管我是誰,明知故問。他仿佛知道我要掛電話,忙說,別掛電話,我,老孫,黨委的。以為定是又在開玩笑,我未及他說下去便質問道,你,老孫,就可以亂打電話?對方的語氣竟一時間就能平靜下來,卻不失責備地說,你怎麽這樣打電話?等著,我這就過去。故伎重演,我怕什麽,來吧。說實話,要不是那天我迷於書,這種毫無意義的鬥嘴確讓我度過了那段難耐的浮躁期。


    他真的來了,不想這次竟真的是老孫,我們鄉的一把手書記,我那時還隻見過他一麵,或許他對我沒什麽印象,但我對他的印象卻是深刻的,一把手哪,那時我認為的天一樣大的官。或許一把手都該如此,這是一個不拘言笑嚴肅的人。


    我登時慌亂起來,象無意違反了課堂紀律的公認的一慣的好學生咋見到了老師那樣,不知是該先藏禁書還是先語無倫次地辯白。


    他顯然沒容得我辯白,隻瞟了一眼桌上的書,臉色已緩了下來,不經意地翻了翻我特意地經常堆到桌上不為了看莫名其妙地隻為了彰顯自己因好學而必定與眾不同又常遭同事反感的形象的書(沒辦法,這是我當時最崇拜的一種形象。反感?那是因為他們不行,是嫉妒。其實,我又何償在讀?即便如此,也是隻有有學問的人才能想出的辦法,智商低的人想不出自要做不屑的表示),不僅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反而難得溫柔地問,你也有熬夜讀書的習慣?我老老實實地答,嗯。但情緒絕對是可以感染人的,他的溫柔讓我終於鼓起仍難免要小心翼翼地反問的勇氣,怯生生地問,您也是嗎?他答非所問地說道,讀書是個好習慣。說著,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又道,不過,沒辦法,沒時間,煩心的事太多。


    他指的是自己加班的事,據說他經常加班,所以說他是一個敬業的領導。我信,他的政敵不信,說那是因為他做教師的經曆讓他養成了“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陋習,累死了活該,因為無能,沒有金剛鑽就別攔瓷器活。念及次,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疲憊——那時不象現在有微機盡可以玩,到深夜,即使玩也沒人願的。


    我的思想在飛快地轉著,感覺似乎該說點兒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安慰?領導是不需要安慰的,有哪個領導肯掉這個價?不過,當時我還遠認識到這個事實,隻記得自己莫名其妙把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感受甚至家長裏短都不分主題不辨真假且語無倫次地一古腦倒給了他。


    他居然能認真地聽,一次也沒打斷過我。不打斷別人的談話,而且認真地聽,應該是領導者最優秀的品質。更讓我感動的是,他不僅如此,而且認真地思考了好長時間以示重視,才又開始說道,若要有地位,必先有作為,而要有作為必先讀書,不學無術永遠都不成。……腳已邁出了門,他又回頭叮囑道,太晚了,快睡吧。隨即象是突然記起了似地說,有問題,隻管找我。知己!那時的唯一感覺。


    得領導如此夫複何求?之後不久,為了表現自己,我迫不及待地向他交了兩個現在看來絕對幼稚可笑的甚至沒來得抄清的調研報告。沒想到竟被采納了,他說,這個人是棵參。


    據說是他到安寧鄉後唯一的一次對人的至高評價,耐心品味倍受鼓舞之後,我覺得他竟是如此可親可敬,總想見到他跟他爭論問題,卻非有所圖,有所圖的情便不純了,因為加了欲望,欲望能讓任何東西變混。然而,以我當時的境況確是不可能的,我便開始羨慕秘書,因為我看到他經常有這樣的機會。這便是崇拜,崇拜是一種超感情的類似於忘年交的感情。能得此,是領導者最大的成功。


    恰如書記所說,幹部的任免權雖不在鄉鎮,但使用權在我這裏,上麵該怎麽任命就怎麽任命,我該怎麽使用就怎麽使用。由於他的原因,在經過了安寧鄉無論哪級幹部隻要來就必須首先到最偏遠的管區的慣例鍛煉後,我被安排到鄉工委,當時正大興鄉辦企業,工委由書記親自掛帥,工業副鄉長具體靠上抓。必是因為我能夠及時發現並當麵指出一些當時容易脫離實際的失誤,他安排給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任務,便是摸清全鄉三個已相對成規模企業的家底。到這裏,應該再囉嗦兩句:


    當時,我誤認為別人都沒有發現問題,大錯特錯了,其實,大家都懂,隻是不說,說才傻呢,非把人得罪腫了不可。我不這樣認為,又不是個人恩怨,怎麽會呢?所以,我成了鄉工委唯一多餘必須靠邊站的人,無論諸如說一些毫不相幹的話等之類的如何屁大的小事都在背著我,漸漸地,連話也沒人跟我說了,因為無人願受工業副鄉長的臉色和眼神明顯瞟向我的“萬一泄了密便如何如何”的恐嚇。至於工業副鄉長,按時下流行的“關係可以無限拓展至天下一家人”的觀點深究起來,我們之間還頗有些淵源,所以,我不信善意者的告知,並非完全因為工業副鄉長那保持不變的笑容可掬的模樣。豈非在搬弄是非?然而,果真如此。


    若要細辯,大概因為那個小事故:由於聽信了關於工業副鄉長的一些傳聞,而且這些傳聞無疑因為自覺豐富實際單薄的想象地加入而更加堅定起來——要不然,對他一貫信任的書記為什麽會破例地繞過他而直接安排我呢?事情往往這樣,越想越覺得象,便把加班加點清出來的底子直接報給了書記。卻不料與他所報的數據差距過大,他眼神憤怒地盯著我向立馬把他找來的書記分辯道,我不知道啊,都是下麵報上來的。書記轉向了我,我本該理直氣壯,因為我的數據準確無二,但那一刻我眼前卻突然盡是他的憤怒和他睚眥必報的傳聞,竟莫名其妙地說,或許我弄錯了。書記雖沒有說什麽,卻陰著臉轉身而去。或許這竟成了他在我任免問題上搖擺不定的原因之一?或許……?


    現在,我可以列舉出許許多多的或許,但當時我是不在乎此類小事的,說完全不在乎也不對,隻不過存有太多莫須有的僥幸。凡事切不可僥幸,更不可小瞧了貌似細小事件的作用,我便因此失去了徹底改變人生走向的機會——鄉黨委秘書提拔後,在書記心目中,我是最符合“學曆高、年輕、文字功底好”的秘書人選,由於工業副鄉長竭力反對,我落選了。******,副職雖起不了決定作用,盡使拌子也了不得。我垂頭喪氣著,因為現實和好意者在不停地向我灌輸“千萬不要小瞧了秘書這個沒有級別的小官兒,那才是真正的幹部的搖籃。”


    隨後,書記與我的談話,更讓我陷入了穀底。他說,黨委研究並報縣裏同意決定,由縣裏任命你做副所長。你們所的所長任免權在縣裏,所長由農業副鄉長兼任。看得出來,他對我還是滿懷希望,熱切地看了我一會兒才又說道,同時決定由黨委任命一名所長,你協助他,希望你好好幹。我說,副職,我不幹,要幹,就幹正職。或許還沒有走出低落,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但我幹脆地回答顯然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再考慮考慮,這既是農口同誌的意見,也是我的意見。農口同誌,其實就是指農業副鄉長,由於我編製在農口卻沒有做過一天農口的工作,他對我早有意見,而且據說他與即將任命的那位有親戚關係。現在的人,隻要用盡心思要找你的歪腳印,便沒有找不到。可,書記……一時激憤,我說,不用再考慮了。說著,眼淚差點兒要掉下來。他沒再猶豫,語氣變得異常堅決,直接幹正職不可能,那就暫不公布了,以後再說吧。


    果如他所說,誰也沒有公布,我當然也沒有調離讓我無所事事的工委。有事幹的時候嫌累,無事幹更累。所以,雖然他沒有讓我徹底絕望,但對他那種強烈地渴望還是漸減了,或許我開始沾染了官氣,官氣能夠讓人更多地關注自己。不過,我當時的官氣尚弱,遇有順境極易崩潰,或許我就是那種不易沾染官氣的人,所以便難進步。


    勿需表白,事實是最好的證明,還是回到咱們的講述順序。


    2


    雖隻有不到半年的間隔,已是恍若隔世。——我居然做了所長,意料不到,夢一樣似是而非。夢不是真的,終究要醒,而現實永遠象夢一樣。我沒有讓夢持續太久,依然說報恩的思想倒不如說對於進步的渴望讓我迅速地並擰緊了發條的鬧鍾一樣不知疲倦地工作著。那時,我還不懂技巧,隻知拚命地幹,幸而有書記無論對錯地支持。支持不等於包辦,也不等於放任不管,而他總會在關鍵的時候投我一票,至少會有一兩句足以讓人擺脫頹廢的鼓勵。


    我沒有辜負書記的期望,一年後,我不僅理順了所裏的內部管理,而且在全額增加工資負擔的情況下第一次實現了盈利,淨利潤相當於我所成立以來總收入的兩倍,執法量化考核也躍居全縣首位。作為獎勵,書記為我們所特批了交通工具。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在鄉機關內部的民主測評中,我和我們所居然都處於最末的位置。我似乎意識到了點兒什麽,但隱隱約約甚不清晰,我無暇也不屑去追究,隻覺能夠有一片發揮作用的天地就比什麽都好,仿佛連因別人戲說而偶爾地泛起的進步的渴望也淡了許多。


    想幹事而且有事幹的人便充實,充實便少非分之想,二者似乎存有某種因果關係。我們所要討論的顯然不是這種因果關係,單說人若充實了,即使有不如意,時間也會過得飛快。三年的時間仿佛眨眼間便過去了,在鄉鎮區劃調整中,因產業結構類似,安寧鄉與瀏河鎮被合並為新的瀏河鎮。書記因年齡原因被調入縣直部門,而我則繼續擔任所長。我努力地實踐了書記臨走才留給我的“謀事固然重要,謀人更重要”,豁然開朗,由於人際關係的改善,工作異常順起來。真的,良好的人際關係便具有這樣的功能。


    五年後,都說是該我提拔的時候了,三十而立,我也這樣認為。鎮裏的領導卻突然走馬燈似地頻繁調整起來,那年春天,一個吉利的季節,縣領導或許為了徹底解決瀏河的問題,竟破例同時換了書記和鎮長兩個一把手。或許我真的如人們所說而非吹噓的那樣進步了不少,至少我也能象別人那樣獨立地感受到縣委的決心,既感慶幸又隱隱覺得不妥且能夠不故作高明地搶著說出口。按說不該發生問題了,偏又出現了意外,起因便在兩個一把手身上:書記,清明如水,古板,性如烈火;鎮長,平易近人,嚴謹又不失靈活。這本不是我該評論的兩個人,但離了他們,咱們的故事就無法講下去。實實在在地,矛盾在不經意間就發生了,我,居然稀裏糊塗地卷入了這場紛爭——感情上,我傾向於鎮長;而道義上,則傾向於書記。搖擺中,我認為,感情終不該取代道義。書記調走後,鎮長接任書記,我被調整到已名存實亡的農技站。


    農技站編製十人,因搞實體巨額負債,大家紛紛找門路轉行,隻剩下了終日抱著一堆爛賬的會計,與正蒸蒸日上的我們所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我認為,爛單位正是出政績的地方,或許這是領導對我的重用,領導也這樣說,當然不肯去信傳得幾乎要讓我相信了的“領導要整我”的傳言,他們便譏笑我想渾水摸魚。魚指好處,事實上,越爛的單位漏洞越多。然而,農技站已到了漏洞多得沒有漏洞的地步,這並不說明沒有工作可做,我認為,至少可以通過解剖那堆爛賬來找出鎮站所搞實體的成敗得失。這個選擇,不僅別人,連我自己也覺新鮮。


    一個單位,要說敏感,當屬財務,於是,有自覺與我有情的朋友便勸我,算了,還是象領導所希望的那樣守攤吧,你難道真的沒有覺出你出乎他意料的決定已讓他看你的眼神都變綠了?怎麽會呢?我說,這可不僅是對我有利的事。


    偏這天下便沒有不會的事,讓你幹不了,你就絕對幹不了。選擇還沒來得及實施,新一輪改革就開始了——嚴重超編?大家都知道,又都說不清。怨誰呢?或許誰都不怨。就這麽一個熟視無睹的事實,突然被作為改革的目標提出來,習慣成自然的力量竟會讓人驚訝,漫無天際地去分析原因。再分析原因,也比不了保住自己的編製實在,據說失去編製的人將象工人一樣下崗。領導不這樣說,領導的話該信,但領導的話總模糊,即使不模糊,也隻有傻子才會百分之百地相信,若是領導所說當真,有編也比無編好。於是,難免要有許多的猜測、慌亂和不計成本地競爭。


    作為中層幹部,我極自信,不象別人那樣去運作便能沒有編製了嗎?我問自己。書記鼓勵的臉色無疑更堅定了我的自信,然而,我真的沒有編了,事實和過程都簡單:上麵定是重視農技工作的,編製定的比任何站所都多,而我盡管可以在農技站幹,但就象他們編製在農技站人卻不在這裏幹一樣。既要理順,我必要回原站所,原站所的編早被人占了,就這樣,我成了全鎮乃至全縣唯一沒有編製的中層幹部。


    早有預謀,絕對地早有預謀,黑!我憤怒了,背著一麻袋的榮譽證書去找書記。我連話也懶得說,根本勿需說,這便是最好的證明。書記並沒有我事先曾無數遍想象過的尷尬,隻平靜地說,榮譽隻能代表過去,不能說明現在,更不能代表未來。一怒之下,我向縣紀委告發了他,他被降為另一個鎮的鎮長,而我則被調到全縣最偏遠的思鄉鎮。


    對物質生活沒有太高的追求,也算是我的強項。所以,我倒不太在乎思鄉鎮的艱苦環境,因為我堅信是金子到哪裏都會發光,最令我無法忍受的,無疑是與同事們的熱情形成鮮明對比的領導們那陰晴不定的臉色。我們縣是小縣,必是關於我的那些傳聞已先我而來。或許我真的錯了,人是不該犯錯的,一次也不行,因為這世上獨缺後悔藥,哪怕你悔綠了腸子。因此,若要追求完美,便後悔不得。這大概也是有的人始終謹小慎微的原因吧。謹小慎微是對人性的摧殘,真是沒辦法,不謹小慎微又是對人的摧殘。矛盾!恰如我,無法更改的現實與有所改變的渴望的激烈碰撞。


    實在無法,反正閑來無事,我便讀書,這似乎是唯一可以不受任何限製的事情。已許久不讀了,剛開始還無法深入,漸漸地,對於自己盲目孤傲的責備占據了我——原來還有如此多的未知。這雖然未能讓我的處境有所改變,卻讓我平靜了許多,因為我似乎又隱隱感覺到了剛參加工作時才有的那種衝動。


    趕巧,縣裏選拔幹部開始興考錄,我先後考取了國家公務員和縣級優秀年輕幹部。我預感自己的處境可能會有所改變,至於怎麽變卻是朦朧的,否則便不叫預感了。我相信預感,事實上也對,隻是非因為我引以為榮的考取的那些身份,而是由於我一位小學同學的到來,或許就是迷信所說的貴人。


    他比我參加工作晚三年,調來做黨委副書記,是人們常說的不瞞級一步一步幹起來的那種。或許出於同學的考慮,他常給我找事做,盡管受他的領導讓我感到別扭卻終究有事做了。


    什麽是機會?有事做就是機會。因為若是真的有本事,必要讓人感覺到,沒辦法,這是小人物改變命運唯一的辦法,而要讓人感覺到必要有讓人滿意的做事效果,或者說,必要做事的。


    現實往往是,凡事立難破易。剛做了幾件還算令人滿意的事,又出了一個小插曲,或許人不該對自己過於苛求,越苛求偏容易出錯,且不說錯,單是苛求能夠極大地調動人追求完美的天性這一點兒,便足以讓你少有滿意的感覺。——同學兼著紀委書記,黨委那段主抓中午飲酒,他便帶我去查。中午吃飯的時候,村支書極為熱情,我竭力反對,他竟敢上了酒,而且沒人推辭都滿上了,連同學也這樣。我實在氣不過,輪到給我倒酒的時候,我忍不住問,書記同誌,這酒是不是咱不該喝?同學書記的臉腫了似的,一聲不吭。熱烈的場麵登時冷了下來,虧了村支書葷話連篇的玩笑解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那天,同學跟人治氣似地喝大了,含混不清地說了這樣的話:別以為這世上獨我自清,若那樣的話,便大錯特錯了,因為官場本不需要太過鋒芒畢露的人,即使你當真有本事。你,就為此,還不汲取教訓。教訓?我沒有教訓,我汲取什麽?我想著,但沒有說出口,我是那天唯一沒喝酒的人。見我不服,他的嗓音低了下來,卻又忍不住說,這世上什麽都可以試驗,唯獨人不能,因為一實驗,便超齡了,自然就該出局了,為了別人的成功製造教訓,豈非太不值了?試驗?他竟然會認為我在試驗!不歡而散。之後,他再沒有主動找過我。


    真正想幹事的人會沒事幹?我偏不信邪,顯然地,他的話強烈地刺激了我。醉了酒,我去找一把手書記。這也是酒的一樁好處,清醒的時候思念著說不出口的話順口就說了出來。囉裏囉嗦地說了一大堆,我的意思卻也簡單,就是要活兒幹。我相信書記能懂,他先是麵有難色,經不住我酒後的纏功才勉強答應我做管區主任。後來聽說,因為最落後的那個管區的主任正想調回來,他樂得送個順水人情才安排了我。


    且不說這些,單說這個在幹部序列中根本不存在的“小官”畢竟為我提供了活動的空間。經過三年的摸索,山區豐富的資源終於從沉睡中被喚醒而成為巨大的經濟優勢——不僅全區的經濟實力躍居全鎮的首位,而且有幾個村莊開始向工業化、集團化方向發展。然而,提拔的事兒總是與我擦肩而過,管區村的支書常為此憤憤不平。我勸他們,人要懂得珍惜,有事幹就足夠了。說是勸他們,其實也在勸自己。


    那年的換屆選舉大會上,我意外地當選了思鄉鎮的鎮長。當選的時候,我正陪一村支書在上海與外商談判。這事太突然了,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我不象村支書那樣歡欣鼓舞,反而一下便懵了,說不清是喜是憂。


    關於這類事兒,之前也曾聽說過,但那都是副鎮長。據說,上次換屆就出過,說某經濟發達鎮的某人想趁區劃調整的混亂之機渾水摸魚,卻不料被正保持高度警惕的一把手書記探知了,雖得了不少票,卻終沒能成事,選舉結束的第二天就被調去了偏遠鎮。當時聽說後,曾為他鳴不平。其實,如果拋開我那些或許有點兒特別的觀點而完全按照正流行的現實的看法,他跟我或許是一樣的命運,不,他該比我還好,至少他曾為自己努力過。現在輪到我了,而且是實行等額選舉的鎮長,太離奇了,看你咋辦。


    意料之中地,當我急匆匆地趕回思鄉鎮時,迎接我的是縣委調查組的同誌。但當我看到書記和調查組長審犯人一樣的臉色時,原先還惴惴不安盡想著辭職的心反倒坦然了,固執地說,既然人大代表選我,我就非幹不可。他們的臉都青了,灰蒙蒙一片,但他們沒有找到我賄選的證據,我成了全縣唯一的不是副書記的鎮長。可以想象,我鎮長當得並不順利。


    幾個月後,我被調離思鄉鎮,到縣文化局做了一名閑職副局長,倒是解脫了。


    連續製造爆炸新聞的,原來是你啊。鄉丁林一凡正要結束自己的講述,政治家鄭存智突然插話,你知道你當時的告狀信為什麽查得那樣迅速嗎?


    鄉丁意外且疑惑地反問道,怎麽,你知道?


    對,那時,我在縣紀委辦公室幹主任。你們縣紀委辦公室主任跟我是無話不談的要好,他曾跟我提起過你。不過,對不起了,我們提及你時是當作教訓來談的。要知道,按說那種信通常是不直接報書記批的。那天,我莫名其妙地想惡作劇,也是為了考驗我們之間的友誼,就不停地攛掇他,甚至事後我仍打電話催他,撒謊說你是我親戚,他信以為真,才有了那個“從速查處”的批示。真的,他後來又專門給我打過電話,叫我請客,我知道事成了。


    竟是這樣。鄉丁感歎道。


    千萬別小瞧了秘書的作用。政治家滿臉得色,賣弄道,聽你講述中也有關於秘書的事兒,但我覺得你的認識太片麵了。其實,做秘書最不易。如不能好好把握,做了還不如不做。裏麵有個“六要”,說著,看了鄉丁一眼,見鼓勵他說下去,才饒有興趣地說下去,所謂“六要”:


    一要腿勤,為領導的事不辭勞苦,大到提拔升官,小到吃喝拉撒。


    二要嘴嚴,對領導的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不該明白的就裝糊塗,一問三不知。


    三要腦活,因為領導不可能把什麽話都講明白,對領導的往往含意豐富的眼色、手勢、表情等肢體語言,必須及時捕捉,善於揣摩,準確把握,迅速落實。


    四要敢於承擔錯誤,大到坐牢,小到放屁,凡領導無法推脫或推脫不了的,都要不惜攬到身上,丟車保帥。


    五要會擺架子,架子就是權威,該擺的時候不擺,千萬要不得,因為失顏麵的不是你這個毛毛蟲而是領導。


    六要會裝孫子,必須懂得“孫子肯定是為了長大了當太爺才出生”的道理。


    可以肯定地說,把握不好“六要”,正是並非所有秘書都能平步青雲的根本原因。


    好了,別賣弄了,快說說你自己吧。見他還要說下去,教授催促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男人的天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鄉村漁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鄉村漁夫並收藏男人的天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