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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家說,人一生總會經曆許許多多的坎兒,每一道坎兒都足以改變人生的走向,而且坎兒具有強烈的偶然性,偶然得往往讓人措手不及,似乎又必定如此地存在著。這些因不宜把握而帶有點兒神秘色彩的坎兒,便是所謂的命運吧。


    其實,這便是造物主的神通——凡事若都象線一樣簡單明了,或許人的自信會多了些,但必單調乏味,正因為神秘才有不可抑製的探討的誘惑。


    當然,凡事都有規律可循,但就象人不可能窮盡天下所有道理一樣,完全沒有必要象我那樣去研究太過深奧的周易八卦,借力又何妨?人生少不了借力,就象再高明的醫生也不能為自己做手續一樣,必定要有許多必須依靠別人去完成的事兒,這不叫依賴,而叫協作,協作的社會的人都必須學會借力。所以,我從不反對求神問卜之類的事兒,既然命運如此撲朔迷離,了解一下又何妨?


    我曾訂製過一份關於命運預測的短信,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兒便是獨自讀短信,短信自盡是些跟求神問卜一樣的勸人的話,對我處境的改善不可能有太大的作用,但至少讓茫然無措的我有了著落,而沒有徹底地頹廢。這便是心理安慰的作用。


    若是真要有所借鑒的話,還得多去研究坎兒:坎兒的先後順序具有不可逆轉性,前坎兒決定後坎兒,沒有了前坎兒,就不可能有必定如此的後坎兒。


    我的第一道坎兒,便是能否繼續上學。別不信,對於象我們家這種窮得經常揭不開鍋的家庭來說,上學也是不易的。我的那些哥姐們,就是因為家庭,都勉強應付到小學畢業便紛紛加入到拚爭工分的行列。


    據我母親後來說,我自小便有不凡的表現——那麽小就是一幫小哥們的頭兒,不少比我大許多的孩子都甘願圍著我轉。


    這並沒有影響父母讓我輟學的密謀,幸虧一位路過我們村的大師,看到對密謀毫無察覺正盡情嬉鬧的我,非要給我摸骨算命不可。無論窮富悲喜,凡事隻要達到頂點,人不可避免地就要因此走向極端,一切都變得無所謂,反正已如此,母親便抱著姑妄信之的態度答應了他。


    據說,他在我身上拿捏了好長時間,惹得我忍不住直想笑,而他的臉色卻越來越莊重,呆愣愣地想了許久才鄭重地說,這孩子骨骼清奇,有官命,當能大富大貴,三十五歲是個坎兒,當有一劫。


    現在看來,這一劫怕就是我區劃調整中的那次調動吧,調動的那天正是我三十五歲生日,且不說這一劫,隻說正是因為這次意外的算命,我才能成為我們家唯一的一個能夠堅持讀到初中並吃上皇糧的孩子。


    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無疑為此做出了巨大犧牲,無論如何,我都要報答他們。但他們除了自我滿足的毫無疑義地大張顏麵之外,即使到我做到了黨委書記這個他們覺得已經不小的官兒,他們也沒有從我身上得到半點兒實惠,雖然他們並沒有怨言,他們總是向著我,唯恐給我添了麻煩,而影響了我的進步,在他們看來,這種顏麵已經足夠。


    這都怪我那個可惡的老婆,連我置換下來的舊家具都要拿去賣掉,絕不肯送哪怕一件給他們,而且總能找出一些為我好的理由:不要讓他們拿去招搖!


    實事求是地說,這些舊家具對他們也太過高級了。我居然肯信,因為可恥的進取心!


    我外甥考上大學那會兒,看中了我的一個長期閑置不用的密碼箱,便托我姐向我討。


    在這裏,有必要先介紹一下我這位唯一的姐姐:她比我大十二歲,由於家裏窮,好東西便要分著吃,我姐總是把自己原就極小的那一份兒省給我吃。所以,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姐是最不愛吃好東西的傻姑娘。


    那時候的我們那個地方,窮人家的小夥兒即使再優秀討老婆也難,為給我眼瞅著就過了討媳婦年齡的大哥討一房老婆,姐便斷了跟自己實心實意好但家境同樣不寬裕的二黑哥的關係,換親到鄰村一個陌生的家庭,也就是我哥的丈人家。


    我姐夫與二黑哥沒法比,是個地道的二百五,他壓根兒就不懂得憐惜各方麵都優秀的姐,或許正因為自覺差距過大,便醋壇子似地懷疑姐的忠貞,經常對姐拳打腳踢。所以,姐回娘家時總是鼻腫臉青,盡管姐從不多開口,但我哥不難弄清緣由,便故意找我大嫂的麻煩並對其施以拳腳。從此,我姐絕少回家。


    我考上師範那年,姐已懷了我外甥,她背著姐夫悄悄塞給我五十元錢,這是我當時見過的最大麵額的錢,也是我上師範時帶去的唯一現金。每當回想起她從貼身的衣兜裏掏出手絹卷一層一層地扒開拿出那僅有的一張錢的小心翼翼的動作,我心裏就會針刺似地疼痛。


    最讓我無法釋懷的,還是姐為解決我嘴饞鬆蠶蛹的怪癖,腆著大肚子到山上給我采剪的事兒。鬆蠶蛹是種長在鬆樹上的渾身是毛的蛹,一旦沾到皮膚上,人就會疼癢難當。當我姐把一袋鬆蠶蛹徒步送到師範時,我最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姐那已紅腫得如同爛茄子的雙手,淚水不自覺地噴湧而出。


    但我姐從不主動向我要求什麽,當她吞吞吐吐地表達了我外甥的意圖後,我爽快答應了,等我再去尋找那隻密碼箱時,密碼箱早已不知去向。我瘋了似地質問阿鳳,她佯作不知,我知道她骨子裏根本瞧不起我這些兄弟姊妹。


    我那時剛調民政局工作,正是她對我的管束變本加厲的時候,我隻好向朋友借錢給我外甥買了一隻新的,因我謊稱是阿風的主意,我姐過意不去偏去向她致謝。她竟當著我姐的麵跟我吵起來,我強忍著怒火待我姐離開,我第一次動手教訓了她。


    這事兒很快便鬧到我嶽父那裏,嶽父告訴我,要從政,必得先製怒,凡事得辯是非,不可太張揚。看得出來,他情緒有些激動。我唯唯諾諾應答者,心裏卻在想,這官兒到底算個什麽東西?


    摸爬滾打了許多年之後,我開始琢磨這個“官”字。從字形上看,它是一座各個層級涇渭分明而又緊密相連的金子寶塔,一個人穩穩當當地立於塔尖揮舞魔杖統馭著各個層級;每一個層級向上攀登的路狹窄又多歧途,或曲折而終或直通羅馬;每一個層級的內部又被細分為若幹層級,各個層級之間既有大致相通的規則又有嚴格的等級分別,起點層級的高低則直接影響著攀登的路徑和終點;鄉鎮雖處於寶塔的最低層級,但也絕非有些所謂的官場小說所描寫的那樣卑微瑣屑,踏入這個層級的人即使破了坎兒,每前進一步甚至要付出相對加倍的代價,有不少同樣具有較高學曆的人在這個層級裏努力攀登了一輩子,卻發現自己仍在原地踏步走,似乎永遠都是改革的首要對象,而在稍高一點兒的層級同樣的人隻需一出手便會與之有了恍若隔世的差距。


    因為我成功地把握了每一次機遇,所以我登上了這個層級的巔峰。細品一下其中的滋味,有時候感覺還真需要認真地學習“小弟弟”,經常地說一些隱晦難懂的話,做著惟妙惟肖的模仿,順從而從不執拗,總是心嘴分離不知所雲,如果沒有那種能大能小能屈能伸的精神,著實不易應付。


    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做官似乎是自己最好的選擇,雖多少帶有誤打誤撞的成分,但畢竟已接近了我的人生目標,而且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對這個方麵的許多問題往往能心領神會,分明存在著天賦,或許果如大師所言,我天生有官命。


    一個層級的頂端是向下一個層級攀登的起點和資本,因此我從得知自己被調至D鄉做書記的那一刻起便確立了繼續攀登的目標,雖屢遭挫折,信念卻從未因此而動搖過分毫,所作所為始終都在為目標做著努力。


    經過了三十五歲那道坎兒,也就是我調E鎮的第三年,我如願以償地被確定為副縣級後備幹部,********跟我時而慷慨時而嚴肅時而詼諧的談話讓我整整細細地回味了二天二宿,越回味越莫名其妙地激動、緊張、興奮、不安,飄飄然如置身空中,直至稀裏糊塗地睡過去。一覺醒來,正值早晨,一縷清涼的甜絲絲的感覺直透心肺間讓人不覺油然而生豪情。


    那段時間,我明顯放縱了自己,頻頻出席同事和部下為我舉辦的慶功宴會,與他們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常常沉醉不知歸路。


    嶽父對我的做法深不以為然,卻從不向我多解釋什麽,甚至連片言碎語也沒有,他總平靜得象一團死水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活”的氣息,兩眼總呆愣愣地瞅著冷不丁就會掉下一點兒土渣的屋頂,要不是他眼睛的餘光偶爾泛起一絲光亮,我真會以為他已患了絕症,生命將從此消沉下去。說不清的哪天起,我開始厭倦他,不再敬畏他,也絕少向人提及他,連他約定的每兩月一次的固定見麵****也缺席了好多次。


    醉意朦朧中,我突然記起了他,沒有任何約定卻非要前去拜訪他不可,嗓門自然也大了不少。


    他募地自躺椅上直起了身子,似曾相識地打量了我許久,而後又緩緩地躺了下去,仿佛從天邊飄過來的聲音,你來了嗎?


    我忙自鎮靜了一下,炫耀的念頭一掃而光,嘴裏已不由自主地溫順了許多,對不起,好久沒來看您了。


    他沉思了良久才慢吞吞地說,不需要了,鳥兒的翅膀硬了,要起飛了,但願不要竹籃打水。說到了後來,聲音裏明顯多了顫抖。


    待我從他那小屋出來,雖已秋寒料峭,我發覺自己的手心卻已完全被汗水浸濕了。


    他在詛咒我,肯定是在詛咒我。我莫名其妙地冒出了這樣的念頭,恐懼地胡亂猜測著,事實卻不幸被他言中了,我知道自己又遇上了坎兒。


    這個坎兒便是縣委領導經常強調的社會穩定問題,問題的發生完全因為我低估了農民的能量所致——他們先是三三兩兩地到鎮裏上訪,所反映的問題沒有引起我的足夠重視;繼而他們跑縣去地到省進京,參加的人員越來越多,造訪機關的層級也越來越高;最後竟出現了村村聯合跨鎮聯合的趨勢。


    為了探測縣委領導的態度,我虛擬了一家外商去向書記匯報,書記不耐煩地打斷了我,近乎嚴厲地指示:招商引資的事讓鎮長去辦,你當前最緊要的就是抓好社會穩定。


    書記的態度直接關乎我的仕途,自然不敢怠慢。我第一次係統研究了上訪群眾所反映的問題,實在難怪****處理人員太過無能,有不少問題確非常棘手,譬如農民負擔問題,由於縣鄉村層層加碼,早已遠遠超出了中央百分之五的規定,超額部分的資金則全部被用到了彌補各級財政赤字上,特別鎮一級,前些年盲目上馬的項目幾乎已全軍覆沒,恰如老百姓所傳唱的“個人學了乖,經理賺了錢,政府得了債”,如果不向農民攤派,債台高築的政府恐怕連正常運轉也難以維持。


    如何解決這一兩難問題呢?退款?不可能,沒有如此財力,而且這不是一個兩個村的一年兩年的問題太容易引發連鎖反應,繞過去,繞過去就柳暗花明。


    我竟會被自己感動了,如此迅速地就形成了解決穩定問題的基本策略:懲治腐敗,打擊搗亂分子,招商引資,發展經濟,減輕農民負擔。


    懲治腐敗,即由鎮紀委負責對群眾反響較大的農村幹部予以查處;打擊搗亂分子,即由鎮公安派出所重點打擊妄圖亂中取栗的不法分子;招商引資,發展經濟,則是減輕農民負擔的治本之策,但必須爭得群眾的理解,為此,不惜資金創辦了鎮有線電視台,加大宣傳力度。


    具體措施上,對外圍追堵截,嚴防****人到鎮外上訪;對內則變群眾上訪為幹部下訪,盡力避開敏感問題,著重解決一些群眾的實際困難。


    五路出擊,E鎮的局麵很快就得到了控製。********對此給予了高度評價,我成了他經常掛在嘴裏的最能幹實事的黨委書記。


    但由於E鎮的不穩定已引起了地委乃至省裏的關注,責任當然得由我來負,縣政府空缺的副縣長還是由外縣調任了。


    失望之餘,我又獲知自己居然在農民當中贏得了清官的美譽,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便總想著如何前去辟謠。


    如今官場上許多事實在讓人無法說清,誰曾料想精明強幹的********會在一夜之間突然被宣布調地直部門做負責人,我強烈要求調離E鎮的願望落空了。書記是外來幹部,剛到我們縣就稀裏糊塗地卷入了黨爭,實在辜負了一身好才華。其實,我們縣已連續有好幾任書記屬於這種情況了。為此,我們縣已漸漸墮落至貧困縣的邊緣。


    新任書記據說是位年輕的強勢人物,有著極為深厚的背景,剛一到任就宣布近期內不再調整幹部,終於打破了一任書記一批或幾批幹部的慣例。


    隨著他的到任,醞釀了許久的農村費稅改革終於開始了,按照我最初的計算,如果依法征收的農業稅不再墜入加負——欠收——加負的惡性循環,並不會對鎮財政構成太大的影響,盡管我總是或有企圖地宣揚鎮財政將如何如何緊張的悲觀論調。


    稅比費雖規範了許多,征收起來卻象費一樣困難重重,接近三分之一的村莊迫於任務完成的期限由村幹部借款墊交,不少村幹部為村民墊交的稅費款高達十幾二十幾萬,個別班子癱瘓的村則依舊顆粒無收。


    原本就不寬裕的鎮級財政因此普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的壓力,幸喜有一國家重點工程涉及E鎮,雖增加了我們不少的工作負擔,由此而帶來的土地補償費卻為鎮財政提供了莫大的周旋空間:鎮財政先是對涉及村莊多年來的稅費欠款進行了抵扣,無異於杯水車薪,不得已隻好向尚有餘力的村莊轉借。我知道,這樣做非常不明智,也不會持久,便加快了調離E鎮的運作。


    年輕的書記總算大麵積調整了一批幹部,據說也是最終妥協的結果,我這位老書記跟前的紅人由於忽視了其他副職領導的作用,自是有名無份。


    幹部調整結束後,年輕的書記終於肯親臨E鎮,我突然記起了不經意間聽到的關於接領導的事兒,便獨創性地去鎮界接他,卻不料他已從另路趕來,待接到秘書電話匆匆趕回時,已見了汗,再三解釋後,他沒有說話,卻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這也算是一個信息,我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


    他隻是例行的調研,沒多大事兒,隨意地看了我最為得意的幾處招商引資成果,又聽了我精心準備的匯報後說,你們的招商引資工作還是卓有成效的嘛,好好幹下去,會大有前途的。


    不要小瞧了這句話,到底是鎮還是人會大有前途,便要靠個人的感悟了。這便是領導藝術,別以為領導就是作指示,領導更多需要的是姿態,姿態也能鼓舞人,而不一定非要總是說,連表揚都該似是而非,越似是而非越容易激發人的熱情,因為似乎這樣關係便近了許多。


    不過,除非有心領神會的本事,這話隻能留待以後去品,當時除了無論怎樣的結果都必不可少的謝主龍恩之外,唯一該做的就是認真地聽,最好要有本和筆,哪怕不記,卻至少是一種重視的姿態,誰不希望得到重視?這效果有時候甚至能勝過事後的所有努力。


    竭盡全力地接待後,連自己都挑不出任何的不滿,他自是滿意而歸,散了架似的疲憊和麻煩隻能留給自己——我清楚,但我當然不會去說,以E鎮目前的狀況,絕不會有大逆轉的奇跡發生,而我卻必須因為他的滿意而繼續留在E鎮麵對,我又怎麽敢讓他不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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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所謂的難事兒必是因為人的思想首先鬆懈了,逼到非要硬著頭皮去闖的時候,千難萬難也不過如此。我就發明了以高額獎勵政策鼓勵幹部去鎮外拉稅款借以緩解財政壓力的做法,原以為這個損人利己的發明肯定能使E鎮的財政在全縣的排名大大靠前,卻不料這並非是我的專利,其他鎮也都在悄悄地進行著。勉強拉進了二百萬稅款,返成扣除高額獎金後已所剩無幾,我全部把它用在了機關幹部的工資和年終獎金上,雖遠遠不足以彌補他們的工資缺額,畢竟重新燃起了他們的希望。


    不要小瞧了機關幹部的宣傳作用,他們對外無限地聯係和對比,足可以勝過任何的宣傳媒體,這便是人氣,少了什麽都不能少了人氣。這是我一貫的觀點,凡事都需要堅持,人氣是堅持最重要的保證。——費改稅政策隻實行了二年,農業稅便取消了,由於上級財政加大了對鎮財政的扶持力度,連同挪用村裏的轉移支付,勉強可以維持現狀。


    單靠維持現狀肯定是不行的,果如是,鎮財政將永無出頭之日,自己的仕途也就走到了盡頭,而若要有所作為,又必然要麵臨四處躲債的境遇。權衡利弊,我決定搞鎮駐地和工業園區的配套工程,盡管鎮財政可以擠占挪用的所有資金還不足工程預算的一半,還是先幹起來再說吧,隻要幹起來就會有辦法,不幹永遠沒辦法。


    由於我親自抓靠,工程進展還算順利,工程臨近完工時不知誰走漏了消息,工程隊停工向我追討工程尾欠款。我威逼利誘才總算令他們完了工,由此卻被工程隊長沾上了:回家?他便拎著東西跟到家裏;去飯館吃飯?他會突然冒出來忙著幫我結賬,客人不解,我便戲稱自己找了一個保鏢,他也不辯解;後來,幹脆搬了一把椅子長期蹲守在我辦公室門口,那意思,你總不能不辦公吧。


    公當然要辦,我就不能把黨委會挪到鎮外去開?但我再三叮囑秘書一定要管他飯吃,他畢竟是我們的債權人,可時間一長秘書煩了不再理他,他也不著惱,我當著他的麵胡亂衝秘書發了一通火了事。


    與此同時,縣計生局長因我長期挪用計劃生育事業費氣勢洶洶地興師問罪來了,揚言我如再不將挪用的資金撥出,他將向縣委做專題匯報,他是一個說得出便做得出的人。我竭力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仍不湊效,直到我指天盟誓做出劃撥的具體承諾,他陰雲密布的臉才稍稍放晴了些,自然又得搭上一桌豐盛的午宴。到了承諾的期限,我實在掏不出這筆錢,他又拿我若何,無非是暴跳如雷大罵騙子而已,我不計較虛名。


    諸如此類的討債實是不勝枚舉,但最讓我於心不安的還是對村級的轉移支付,據了解除個別經濟狀況較好的村莊自行兌現了幹部工資外,其他村幹部又都白白忙活了一年,至今雖仍無人公開討債,但連我自己也說不準如再發生類似前麵的大麵積上訪事件他們還有沒有積極去撲滅的熱情,他們當中的不少人實是敢怒不敢言。


    E鎮是一個多沙的鎮,隨著建築業的隆起,細沙的價值大增,不少村莊都發了沙財,鎮政府卻沒有絲毫利益可沾。日子寬裕的時候,我不屑算計,日子緊了,做一下文章也未嚐不可,但話又不好明說,便出台了一個盤活存量資產計劃,鼓勵村莊積極實施變現:凡村莊的沙、樹木、房屋等資源資產的出售變現必須報鎮政府審批,由鎮政府統一組織,嚴防暗箱操作,鎮政府從中抽取百分之五的管理費。


    雖然不少村莊已無細沙和固定資產可賣,但從全鎮來看,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有了這項政策,村幹部們手頭寬裕了,自是喜笑顏開。


    某位支書,思想固執保守,卻是位地道的“明白二大爺”,不僅自己不肯執行盤活存量資產計劃,還鼓動了十幾個村的支書,有人告訴我,他居然是前階段群訪事件的少數幾個幕後策劃者之一。所以,我久欲免之而後快,卻總難趁人願,因為隻要黨委稍有動議,就會出現該村黨員齊聚黨委抗議的被動局麵。


    適逢他村有一年輕後生組織了十幾個人到鎮裏上方反對他,我抓住機會責成鎮紀委從速立案查處。可查來查去,竟會查不出他絲毫問題,逼急了,紀委書記反而向我列舉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從不管賬管物,唯一管過的一次物,就是去年他村雇傭機手整修街道曾買過的一條香煙,但他對每一盒香煙的去處都做了記錄,時間、地點、人物周到詳細,餘下的兩盒仍保存在他辦公室的抽屜裏,調查組將其撕開時,已然發黴變質。


    怎麽可能是個廉政典型?!我苦口婆心地誘導著紀委書記,譬如負擔問題、生活問題、作風問題。


    鎮紀委書記是個大學生,精明強幹,在E鎮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在平息群訪事件中也立下了汗馬功勞,偏是他不識火候兒、認死理兒、喜歡較真兒,這也是我長期壓著不提他又不讓他調走的最直接的原因,總希望他會有所覺悟,他居然會信誓旦旦地說,我敢以黨性擔保,他在這些方麵都過得硬。


    你擔保別人,誰擔保你?離了胡屠夫還吃不上豬頭肉?我心裏想著,便以村莊不穩定為名免去了某支書的職務,這同樣是個無可置辯的理由,當然也充分利用了此後的領導幹部壓編和鎮級機構改革,先讓紀委書記保留級別做了紀委副書記,後又讓其家屬成了編外幹部。


    這就是一塊墊腳石,我豈能不明白,自己所任命的與某支書做對的年輕後生是村裏出了名的無賴,根本不是做支書的料,但我偏要這樣做,而且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這也是一種態度:年輕後生不僅敢說敢做,而且執行領導意圖決不含糊。


    且不提這一任免讓我的絕對權威得到了充分展現,單說新支書剛一上任便把村裏的二百畝沙灘全賣光的做法,實在欠妥,未及與之聯係,群眾已扶老攜幼到鎮政府討說法來了。雖然他預先將鎮裏應得的四十萬管理費如數交到了鎮裏,但我還是向鎮長再三交待:錢固然重要,穩定更重要,掙錢必須要在確保穩定的基礎上進行,叫你掙錢沒叫你弄得不穩定。這便是官話,無論怎麽說都有理。


    鎮長自然既想發財又要穩定,便派人做工作盡力爭取,而做工作的人又自以為有了鎮黨委政府的文件就態度強硬,不可避免地把問題推到了縣裏——該村出動了上百輛出租車到縣委縣政府集體上訪,不可能不引起縣領導的重視:宣布年輕後生與承包商簽訂的沙灘出讓合同無效,建議鎮黨委撤銷年輕後生的支書職務。


    建議無異於命令,但當真如此去做,鎮黨委哪裏還有顏麵?趕巧,失去了克製的村民打折了年輕後生的腿,在我的直接參與下,公安對十餘名帶頭鬧事者實施了刑事拘留,有五人拘轉捕。受這個事件影響,沙灘雖沒賣成,鎮黨委卻一致通過暫不下支書免職的文件,事情就這樣被拖了下來。


    拖,不僅有拖黃拖壞之說,有時候也是最有效的工作方法之一。


    省委組織部幹部處長終於有了回音,他說,我已於近期向你們********談了你的情況,我們是省委黨校的同班同學,估計問題不大,靜候佳音吧。末了,他又強調道,你們縣是個是非之地,不過,你放心,他很強勢,一定要注意多向他匯報。


    有了處長這些話,我心裏明亮多了,但憑我多年來常常自以為是的經驗,我對他的熱情升溫不宜太快,話也不能太過直露,借匯報工作之名經常到他辦公室坐坐倒是非常必要。


    應該說,這個度極不易把握:既要去他的辦公室,還要借鑒以往的經驗充分顧忌到其他副職領導的感受,難哪!


    雖然我從不在書記麵前議論他們太多,這樣容易給書記造成不能容人的印象,也算是我多年來積累的一條經驗吧,但隨著去縣委次數的增多,還是惹起了副書記們的注意,我明顯感覺到,他們都在透過半開半掩的門縫端量我,看來,原就不順的關係難有改善了。


    幸喜自己漸漸在書記心目中有了分量,這從唯恐漏掉哪怕隻有一個細微動作的與書記每一次單獨相處的回顧中不難發現。


    或許領導對擬提拔的人各有各的對待方式,他便不會象老書記那樣四處給我樹威信,而是冷處理,至多一句經常掛在嘴邊的“好好幹吧,會大有前途”,甚至沒有寓意深刻的微笑,更不會有表揚。


    這樣也好,至少不招搖,倒少了嫉妒,反更有利於提高威信。——我那份沉寂了許久的期盼又被高高地吊了起來,開始為調離E鎮積極地做著準備,鎮機關無疑已被我故作不經意透露出來的信息充斥著,不要小瞧了小人語,還真有被他們言中的時候。一次酒後,我蠻有把握地對鎮長說,如果我離開E鎮,還是你來做書記吧。事情往往越是朦朧越容易讓人相信,鎮長果是信了,象配合縣領導一樣配合著我。可過了太久,仍不見有什麽動靜,鎮長和我一樣著急,便催我親自跑一趟省城。


    到了省城才得知處長已赴京學習,便又尾追到了北京。見了我的麵,處長甚是詫異,他說,正好,我已有十多天沒見到葷腥了。這簡單,可陪他酒足飯飽之後,他仍遲遲不肯說,幾經催促,他才變得嚴肅起來,緩緩地說道,看來,事兒要麻煩,你們老板嫌你年齡偏大,要不然,你是不是什麽地方得罪了他?


    得罪了他?我會在什麽地方得罪他,我又怎麽敢得罪他?我想破了頭皮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就是官場嗎?我強自克製著,隻覺天旋地轉,四肢乏力,直想靜靜地躺倒床上什麽也不想也不做任時間隨意流逝。


    處長沉吟著,象是最終下了決心似地自顧自說著,其實,事情還沒到徹底絕望的份兒上,三十九歲的年齡對副處級幹部來說,並不算大,果真登上這一層級仍會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不過,他確非常強勢。倒還有一招,不妨一試。


    我正待追問,他用眼色製止了我,繼續說道,你嶽父在北京有一位莫逆之交,據說你嶽父曾救過他的命。這是位一言九鼎的人物,非常喜愛有才華的年輕人,他若肯幫忙,必能絕處逢生。


    可惜我也隻聞其名未見其人,隻是跟他小兒子一起喝過酒,那還是在你們縣工作的時候。他每年都派小兒子去看望你嶽父,適逢你與阿風鬧別扭,你嶽父便拉我去陪了他。


    父親是鐵腕式人物,小兒子卻獨不喜官場,一畢業就做了商人,如今已修煉得喜怒不形於色,難得的大氣!


    從他與你嶽父的談話中,我了解到這位老爺子有個頗為獨特的嗜好:每頓飯的主食必不可少了你嶽父村的地瓜製品,主菜通常是醋炒地瓜葉柄或地瓜葉渣,否則便無法下飯。


    至此,我方才明白嶽父之所以會每年都不厭其煩地向北京郵寄這些不值錢的東西,霎那間,對他那張本已生厭的似乎永無生氣的臉竟重新有了好感,居然想替他去拜訪一下老人——既有如此情誼,一個女婿半個兒,有何不可?


    處長便忙不迭地從兜裏掏出一個翻得近乎爛了的小電話薄去找電話號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共有四個這樣的小本,密密麻麻記滿了從中央到村級他所有熟悉的人的電話號碼並按聯係的緊密程度分別做了標記,A表示經常聯係,B表示一般性聯係,C表示急需時才聯係,D表示急欲聯係而經常聯係不上。


    號碼總算找到了,屬於D字級別,電話裏總是那個“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的嬌滴滴的聲音。


    處長說,你還是先回去找你嶽父談一下吧,我會自始至終幫你的。


    那時候,我還不懂官有不屑為的道理,隻覺果真如此的話,自己的前途豈不能有更大的發展?


    回到E鎮,縣級人大和黨委兩大代表已在鎮長的主持下按縣委分配的名額和要求選了出來。


    現在的選舉不同於以前,嚴格按規定的程序去操作既麻煩又容易出意外,我一猜便知他又做了假,好在許多村劃為一個選區,即使有人關注結果,也不易查出問題。


    我剛下車,鎮長便神秘兮兮地湊上來匯報這匯報那,我不耐煩卻又不便表現出來,勉強笑了笑,他已樂得屁顛屁顛的。


    擺脫了鎮長正思量著如何去見嶽父,老人家的電話已打了過來,我放下電話便趕了過去。


    他先是警惕地端量了我許久,未及我坐下,便老大不滿地說,處長把有些事都跟你談了吧?這個人哪,我原先並不想把這些事告訴你們,既然知道了,切記不要再往外傳。


    我點了點頭,老實巴巴地說道,我去北京了,處長正在北京學習。


    他歎了口氣自語道,他哪裏是去學習,分明去找老爺子了,剛才還來電話問這問那,恐怕現在已到了老爺子的住處。


    我有些茫然,試探著問道,作為禮尚往來,咱也去看望一下老人家吧。


    他說,不要去麻煩他了,他正在養病,最怕人煩,你的事兒,我也跟他談了。


    我畢恭畢敬地問,那,現在該咋辦?


    他平靜地說,回到你的崗位上去,除了工作,什麽都不要做。


    不得已,隻能如此!如此中,縣級領導班子換屆順利結束了,自又是一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


    時隔不久,那邊又傳來了處長調某地級市任副書記的消息,而我的事卻仍杳杳無期。


    春節很快就到了,我打算給********送十萬塊錢,但被我嶽父給堅決否定了,他警告我說,不要以為憑錢什麽事都能辦了,回到你的崗位上去,千萬不要出事。


    ——不難想象,關於我的那些傳言被現實無情地打破後,我在鎮機關的威信一落千丈,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們心中的那份不屑,連阿鳳都重又高傲起來,那眼神分明在罵著“沒出息的東西”。


    我心裏時而空落落的象虛脫了一般,時而又象充滿了氣仿佛要炸裂似的,而時間卻在拚命地奔跑著,我真切地聽到了那轟隆轟隆的奔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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