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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由從業者說,臉麵,就是自尊。按照人的獨立性,臉麵在人的一生中大致有三種表現形式:


    步入社會之前,所謂的臉麵,其實就是家庭與親朋的榮譽,因為必不可少的溺愛和寵愛,通常表現為強烈的自尊心和任其畸形發展而形成的虛榮心。


    步入社會至衰老前,臉麵便是實力,沒有實力,連妓女都瞧不起,因為缺少實力,通常表現為矛盾重重和痛苦掙紮。


    衰老之後,便要沾兒孫的光了,大概兒孫的成就便成了自己的臉麵,因為無所事事,通常表現為對兒孫非定如此高的成就的炫耀和對自己或許並不夠光榮卻非要認定光榮的過去的迷戀與懷念。


    我所要講的,便是叫做實力的那種。


    我原該有個不錯的前程,因為我們那一級學生中能夠考上大學的畢竟還是少數,通過當兵去學一點技術或者繼續考軍校提幹並非是人人都能有的門路。


    但我總以為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憑自己的努力照樣能夠行俠仗義笑傲江湖。殘酷的現實輕而易舉地就打破了我的幻想,而誇張了的虛榮心卻使我變得如同破碎了的玻璃瓶一樣,已盛不進任何象征著這個社會本來麵貌的流動的東西。幹脆利落地解決人生所麵臨的第一次尷尬,不僅是我當時最真實的狀況的反映,細究起來,最根本的原因或許還是我那時候仍過著由父母供養的衣食無憂的生活,衣食無憂因為能夠讓人不懂得珍惜而變得“勇猛”。


    “勇猛”過後,顯然又是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探討臉麵當然不可放過這些十字路口。關於這個路口,前麵的講述中已有所提及,但總覺不足,卻又從哪說起呢?便從我爹在我失蹤的第三十八天終於在我戰友的老家找到了我說起吧,我爹跟我一樣執拗,向戰友的父母再三致謝後,便立刻要帶我走。


    我當然不會同意,因為大家已經知道了的那個原因,我不想離開那個小山村,我們為此發生了激烈爭論。爭論的最終結果,自是雙方都做了讓步:我答應回去,我爹也保證不再幹預我的生活,並按我的要求與我簽訂了由我獨立自主協議書。


    這裏麵當然不全是我爹的功勞,還有戰友父母的善意勸說和因相持不下不得已趕來的我娘的尋死覓活,最重要的自然是劉嫂的態度,她居然也被戰友的父母邀來勸我,她卻隻說了一句“什麽叫男子漢?拿得起放得下才叫”便一臉不屑地離去了。


    關於她的態度,《初戀印象》已作明確交代,在這裏隻說我:自從有了那次甜蜜,我無論怎麽放鬆自己都無法象她那樣平靜自然,仿佛做了虧心事,渴望見到她親近她又害怕見到她,還要無法自抑地去找她。


    由於多次吃了她的閉門羹,時值秋收,我便不知疲倦地勞作借以排泄似要把自己炸裂的能量。別看我長得高頭大馬,耐力卻不及一個村婦,剛幹了三天,我就在一次用獨輪車運玉米棒子時不慎跌入了路邊的溝內,幸喜溝內長滿了野草才不致受傷。


    正在地裏忙活的劉嫂急忙扔掉了手中的活計順勢從上麵滑了下來,荊棘劃破了她的衣衫,露出了雪白的膚。


    應該感謝上蒼,賜給了我這從那以後唯一的也是最後一次單獨相處的機會——她盡是關切地檢視著我的周身,她的手雖爬滿了老繭卻仍是那麽溫軟,搞得我心裏癢癢的,便索性一動不動地欣賞著她那對藏在單衣裏不安分的玉兔,情不自禁地兩手抓住了……我感覺她的身子募地一振,但旋即便平靜了下來,輕輕地推開了我的手。


    我好想你呀!我的聲音裏攢足了哭腔。


    她隨意地理了理略顯雜亂的鬢角,柔柔地說,我們不是一路人,那是我自願的,你不必自責,不少事都是憑良心的,隻要你自己不說就沒人知道,我是不會說的。


    有誰能想得到,她勸我的那句話竟會成了她今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能見過她,即使在我離開的那天。但我還是大聲地說,記住,我會活出個樣子給你看的!!!因為我感覺她分明在看著我,或許通過半掩著的門,那門分明半掩著,我甚至已看到了她那雙噙著淚珠兒卻頑強地不肯掉下來的大眼睛。所以,我堅信她能聽到我這句令戰友的父母和我爹娘詫異不已的話。


    可惜了,戰友的父母和我爹娘都沒能看到我所說的樣子到底是什麽樣子,她也沒有。或許這也算是臉麵的一種吧。


    算了,還是不提這些徒招傷感的舊事吧,也勿需去探討它對我到底造成了怎麽樣的影響,後來發生的事兒應該是最好的證明。


    沉住氣,聽我繼續說,我去我爹托關係為我安排的工廠並非自願,完全因為確無路可走。所以,我按照與父親的協議,堅決不住家裏而住進了廠裏的集體宿舍,從而讓我能更加深刻的體驗生活。


    地方上與部隊自又會有許多不同,譬如稱呼,在部隊連長就得叫連長,副連長就得叫副連長,容不得有半點含糊;而地方上則必須連副廠長一起統稱廠長,否則,他會認為你瞧不起他,輕則冷哼一聲,或者莫名其妙地胡亂發一通火,重者甚至會忙著趕做許多小鞋讓你說不清道不明獨自別扭卻又無可奈何。


    對一把手的稱呼更加豐富多彩,先是興叫掌櫃的,繼而興叫老板,後來興叫老大,再後來叫經理、老總,再再後來因稱呼過多過繁隻有混叫了,但必須依著一把手的喜好,而且在正副之間絕不可以亂。


    據說,剛興叫掌櫃的那陣子,廠裏的供銷科長因覬覷副廠長的位子而與第一副廠長有隙,便創造性地叫第一副廠長“二掌櫃的”,叫得二掌櫃的洋洋自得,卻不覺惹惱了彌勒佛,******掌櫃的隻有一個哪來二掌櫃的,想篡權不成?彌勒佛顧不得兄弟情誼終趕走了他,供銷科長順利地做了副廠長,雖然不是第一,稱呼自是不敢亂叫了。


    傳言不必細說,隻說我先是到廠部打雜兒,那時候地方上的車還不多,司機更是稀少,彌勒佛迫不及待地買回專車時,適逢他妻侄小趙公款學車未成,車又不能不開,我便成了彌勒佛的專職司機。


    說是專車,不過是輛客貨兩用車,更多承擔的是廠裏的運輸任務,買車的時候打的也是這個旗號,但彌勒佛很快便離不開了,隻要指示財務科到外麵租車拉貨,車便成了廠部的專用車,鑒於二掌櫃的教訓,其他副廠長自是無人敢坐,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專車。


    由於車少,做司機肯定會有不少好處,在這裏完全沒有必要去嘮叨那些代人捎帶之類而獲得的感謝和酬勞,隻說連那些科長們甚至副廠長都會盡力巴結你,他們當然不會僅為了捎帶之類的小事,老板的動態自該是他們最關心的事兒:或讓我替他們多美言幾句,或讓我替他們順便送一些不入流的小禮物,或探聽老板的喜好和行蹤借以炫耀自己與老板的關係如何如何緊密。


    至此,我才真正理解了彌勒佛的苦衷和他向我提出的“腿要勤嘴要嚴心要明”的九字真言,因心裏漸生厭惡,便或言辭模糊或故意端起架子或惡作劇地故弄玄虛或幹脆把他們送給老板的禮物弄回家去,當然盡是些不值得追究的小禮物,大禮物他們不會通過我。之所以敢這麽做,主要來自於我對彌勒佛的深入了解,而且除非他批準決不允許我為他代收禮物。


    某一次,我實在經不住辦公室主任這個名義上的頂頭上司的軟硬兼施便勉強為他代收了兩箱蜜橘,他聲色俱厲地訓斥了我並嚴令我退回去。我無奈,隻好去找辦公室主任,主任拒不收回讓我再想想辦法,我便把兩箱蜜橘弄回家總算萬事大吉。不久,辦公室主任即調去車間做了副主任。


    因此,我自是要竭力地巴結他、逢迎他、極力維護著他的尊嚴。到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因為他還信不過我,對我隨時都保持著莫名其妙地警惕。


    這個社會有時候真是操蛋,跟領導近了便不易與同事相處,連哈巴狗之類的詞他們也說得出口,盡管或許他們比誰都哈巴。——我們宿舍共有八個人住上下鋪,他們不僅很少疊被子,而且似乎在比賽,仿佛越亂越有本事,好在他們多數隻是占著床位很少來住,偶爾住齊一次也不過為了領取廠裏雞蛋、麵條、水果之類盡管數量不大卻常有的福利。


    我實在看不慣他們的作派,卻必須融入他們,因為與領導的關係即使再緊密還是與他們相處的時間多,我無法忍受這更多時間的寂寞。


    但我發現自己極難融入他們,倒不是因為我看不慣他們,而是因為我特殊的身份讓他們把我當成了另類。無論我如何不惜自尊地去討好他們,他們都無動於衷,見了麵至多不冷不熱地哼哈兩聲也算是打了招呼,最尷尬的還是我的出現常常能讓熱烈的爭論警惕地嘎然而止。


    為了盡快融入他們,我故意扯亂了自己的被子裝作邋遢不堪,他們的臉色稍霽了些,但仍不見有絲毫的表示,直到我杜撰了一個彌勒佛亂搞男女關係的故事,他們才對我熱絡起來。


    極端地自相矛盾!!!那時的我,為了掙得彌勒佛的好印象,常常早起洗臉刮胡刷牙梳頭洗至多不超過兩天便換洗一次的襯衣,然後幹淨利落地開車去接彌勒佛,心甘情願卻又要在同事麵前違心地說成活受罪。


    他們仿佛理解了我,在我麵前說話才變得肆無忌憚起來:他們常偷著把廠裏的東西弄回家,卻又要嫌彌勒佛管得不嚴;迫不及待地去領取廠裏發放的福利,還要怨恨彌勒佛或許從中得了好處;還有說女人,隻要逮住了目標,非要把她的每一個零部件都研究透不可,臉、脖子、胸、腿、頭發、五官……漸漸地便會產生關於做愛的感覺、名花最後插到哪泡牛糞上、生過孩子又會如何的聯想,並因為聯想而常常引發激烈的爭論;甚至有人會破天荒地提出假想,如果所有的人同時把尿撒向某個曾侵略過我們的小國,到底能不能造成澇災等等。


    這是年齡層次不等的一群,都結了婚,又絕超不過中年,據說其中的某位相中了一已婚女人的身材,因擔心其遭色狼所傷,便於晚班後悄悄做起了護花使者,直到人家誤以為遇上了惡人大喊大叫抓流氓才不得不開溜終止了自己的義舉。他們,後來都成了我過命的朋友。


    再說由於我不屑地努力,彌勒佛終於肯給我信任了,他開始讓我把一些拿到廠裏財務無法報銷的費用藏到車輛維修和燃油費裏,在我提醒他此項費用過高後,他又讓我造了一些撞了張三家的牛壓了李四家的豬之類的單據拿去報銷。難道這便是信任?雖有些想不通,但我還是按他的要求做了。


    天地良心,因為我自以為理解他所說的現在社會辦事不易的理由而更加盲目地理解他,盡管後來聽說這些錢都被用在了他趕“找小姐”的時髦上而讓我反胃,但在當時我絕沒有謀取一絲一毫的私利。


    他卻分明在懷疑我,我認為,這不單純因為他或許聽說了我那些對他不利的話,而主要是因為他的那個致命的弱點:容不得別人犯半點錯誤,說白了,就是氣量太小,隻要他看不順眼的人,他總會給你挑出一些毛病讓你麻煩不斷,而且長期做一把手的經曆讓他根本無法顧及到下麵人的感受。


    我們的矛盾由此開始了——我趕在春節前請假已讓他甚是不滿,我能理解,春節正是廠裏忙跑關係用車最多的時候,但我莫名其妙地非要請假去探望戰友的父母。因為得知了劉嫂的死訊,他勉強應允的假期顯然超了幾天,不難想象他火冒三丈的憤怒和我已糟糕到了不可理喻程度的情緒,因為情緒,我開著廠裏新買的桑塔納軋壞了王姐的自行車。


    他居然不問青紅皂白便當眾訓斥了我,而且容不得我有任何地辯解,隻粗暴地要我個人賠償王姐,搞得幾位副廠長都捂著下巴裝牙疼。因為羞愧,我原準備接受任何處理,但他的處理顯然已激起了我的逆反,雖然我接受了處理,我不服卻也是個事實。


    事情的發展讓我們必須要再次提及王姐了,因為當我把二百元賠償交給她時,她堅決拒絕了,必是因為彌勒佛的處理意見早已不知被哪位副廠長悄悄透了出來而傳得沸沸揚揚,惹得同宿舍的人都在為我憤憤不平,甚至開始有人譏笑我的忠誠為軟弱。


    自彌勒佛從政府部門調到廠裏,廠裏素有炒作之風,芝麻粒兒大小的事兒往往也能被誇大成西瓜。於是便有專事刺探消息者,而具有相當級別的高層則因心懷鬼胎常以說漏了嘴為由甘當信息源。所以,該保密的保不住密,不該保密的又常常故弄玄虛,彌勒佛卻美其名曰:以靜製動,亂中取栗。


    這便是當時必要的背景,即使這樣的背景,王姐的態度還是讓我意外,再三要賠,她說,如果實在要賠的話,便給我十元錢的維修費好了,省得日後總難為情。說著,怕我不信似地指了指車棚裏那輛更加破舊的自行車。


    後來我才聽說,那正是王姐最需要錢的時候,而其時的我雖不缺錢,但因決定給戰友的父母寄錢,手頭也不寬裕,便給了她十元錢了事。


    這便是我與王姐的第一次正麵接觸,也是我入獄前唯一的一次接觸,雖然她也是我們宿舍最早關注的女人之一。


    她的大度確讓我折服,不僅體現於這一次,更體現於我出獄後她對我的救助。那一陣子,由於父母雙亡,我徹底失去了依靠,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自是沒什麽臉麵可言。


    上麵所說的,如果非要拉倒臉麵上也沒什麽不妥,臉麵就這樣廣泛地存在於人的生活之中。但要說讓我真正感受到臉麵的極端重要性並激發我不擇手段去謀求臉麵的事件,還是藍毛被抓的那一次。


    那時,我還剛剛起步,員工不足五人,公司的進項遠沒有出項來得快,我們甚至沒有一間象樣的辦公室,公司的辦公會議常選在公園或廣場的角落召開,所認識的人都處於社會的最底層,連一個能夠幫著溝通聯絡的人也找不出。唯一不缺的,隻有兄弟們的信心和熱情,他們強烈要求由我出麵立即前去營救藍毛。


    就這樣憑著一腔熱情,我們來到了公安派出所的大門口。門衛愛搭不理地問,找誰?


    我躬了躬腰老老實實地答,找所長。


    門衛僵硬的臉總算有了絲熱氣但仍生硬地問,預約了嗎?


    我答,沒有。


    他舉起電話,那,你先給他打個電話吧。


    我哪裏知道什麽鳥所長的什麽鳥電話,自是破綻百出被頂了回來。兄弟們對這樣的結局進行了認真地分析研究,認為須得把我包裝一番。


    如何包裝呢?首先得有個身份,總經理嗎?太小,不如董事長大,就叫做董事長吧。公司倒是現成的,但如何定名呢?討債公司?不行,太露骨,商貿最時髦,不妨叫商貿股份有限公司吧,再冠以新人類三個字,既體現了公司的宗旨又不致讓人瞧不起。


    還有,董事長必得有一副行頭,這事隻有靠胡子了。胡子是出了名的“三隻手”,生得沒有一點兒能夠惹人注目的地方,他能夠在瞬息間或暴怒不已或溫順如貓或慈祥的如一尊佛,隻要相中了的東西頃刻間就能手到擒來。公司成立之初,雖然我們已有了堅決不再幹明顯違法的事情的約法,事急權且再試一把,但事後須得再設法退還給失主。


    第二天,我們便坐著胡子弄來的桑塔納2000又去了派出所。我西裝革履戴著墨鏡便是董事長;胡子身著港衫提了盛著王姐東拚西湊來的一萬塊錢和幾包“軟中華”的真皮公文包便是董事長秘書;長發和禿頭則故意把名牌西裝的扣子係錯了位便是董事長的保鏢,雖經胡子多次提醒,多次進局子的經曆仍使他們的兩腿打顫。


    果然,當胡子把印有新人類商貿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趙曉晨的名片遞上時,門衛恭順多了,當即就為我們開了大門,胡子又故作瀟灑地把那包兄弟們開了封爭相嚐了一根的“軟中華”甩給了他,喜得他在我們離開時仍頻頻地向我們招手示意。


    所長的辦公室寬大卻因沙發的無序排列而顯得擁擠,他正躺在寬大的老板桌後麵的轉椅上看中央某台全國時裝模特大獎賽泳裝的現場直播。他肥肥的兩腮的肌肉明顯垂了下來,估計不會超過一米七零的個子,胡子操著港音連喊了幾遍也沒能把他的眼睛從窈窕的女模特身上喊回來,而且顯然因為有人打擾了興致而甚是不滿,冷冰冰地問,有事嗎?


    廢話,沒事來幹嘛?但胡子卻快走兩步遞上了我的名片,而我則捅了捅被名模所吸引暫時忘掉了緊張而原形畢露的禿頭和長發。


    新人類商貿公司?他輕輕撓著頭自語著,顯是鬧不清何時又冒出這樣一個公司。


    胡子操著港音解釋說,我們是新開辦的啦,有一個兄弟被所長老板的部下抓啦,看怎麽樣辦啦。


    必是顧及到外事影響,他眼睛終於肯從電視屏幕上移過來,逐一從我們四人的身上滑過,最後在我的身上停下來點了點頭,語氣變得頗友好地問,你是老板,犯的什麽事?


    他的眼光好毒啊,我不僅打了個冷顫,渾身不自在地同樣點了點頭,而我的兩位所謂保鏢則緊張得如同兩根木頭,卻誤打誤撞正應了保鏢的模樣。總算胡子見機得快,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說道,我們老板的嗓子,得病啦,我們的兄弟玩小姐啦,在香港是不犯法的啦。


    他嚴肅地說,這是在中國大陸,不是在香港,交罰款吧,一萬元人民幣。怕我們聽不懂似的又強調了一下,便自抽屜裏掏出了一本搓揉得已卷了起來的單子。


    錢是沒問題的啦,能不能優惠一點點的啦?胡子拍了拍手中的公文包,適時地掏出兩包“軟中華”遞過去,近乎獻媚地問道。


    他用手輕輕地推了推,翻了翻原是白眼珠多於黑眼珠的眼珠兒斜視了我們一眼,象最後下了決心似的說,好吧,照顧你們一點兒,五千元人民幣,再沒有餘地了。


    事後,我們才了解到,此類案子罰款的上限便是五千元。藍毛總算救出來了,四個人身上卻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因此,在我第一次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二十萬元之後,便全部交給了藍毛和胡子去打理關係。


    2


    可過了約摸半個月的光景,仍遲遲不見他們有什麽行動,便追問他們進展如何,卻不料兩人一臉愁苦滿腹委屈,無從著手呀,老大,我們倆先是各自去想,人員、範圍、從哪入手,倒是有了個大致眉目,可後來兩人一碰頭經互相提醒竟又犯起糊塗來,商量來商量去就是理不出頭緒,咳,實在無計可施。


    我知道,兩人素喜互相辯駁很難形成統一意見,而兩人一旦達成一致,必嚴絲合縫無懈可擊。麵對二十萬巨款,兩人準是又繞進了死胡同,便啟發道,區區二十萬不足掛齒,花掉了等於沒掙,你們倆不必想得太過複雜,凡事隻要開了頭就不難了,不妨從最常見的事想起。


    吃!兩人突然擊了一下掌,異口同聲地喊著,算是終於達成了一致,這是他們久已形成的習慣。


    雖說民以食為天,吃卻最不易,這個“吃”當然不是胡亂地自己混吃,而是要請人吃,首先得有人肯吃。


    別不信,叫花子請吃肯定請不到市長,這裏麵也有講究,就象政治家所說的官,講究層次。藍毛和胡子所能請到的,自然盡是些公安的聯防隊員。


    不要小瞧了他們,凡是人,隻要還在這個社會上存在便有他獨到的作用,象我們這種經常有糾紛的活兒還真的離不了他們的照顧,他們雖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但明裏暗裏都能幫你,又不是那種一言九鼎式人物所能取代的,而且這幫人也容易打發,隻要“一桌酒席兩條劣質煙”就能樂得屁顛屁顛的。


    不過,這幫人必須得有一言九鼎式的人物鎮,否則必會瘋狂起來,而我們當時最缺的恰是能鎮他們的人。


    還是要利用他們,這也是別無辦法的辦法,有了他們便不愁沒有所長指導之類的相對分量較重的人物參加,一個理兒,慢慢地就會有副局長局長,因為他們無疑也希望他們的上司能參加他們的局,而他們的上司因為平易近人的需要,隻要邀請的次數多,必會半推半就地應承,我們不需要太多,隻要一次就足夠了。


    這實在是一條太長的戰線,藍毛和胡子變著法兒折騰了兩個月,錢花出去不到二萬,以酒缸自詡的兩個人已然喝得臉色蠟黃雙眼長滿了眼屎,虧得兩人都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氣概。


    漸漸地,總算有所長參加了,按照約定,逢有所長以上級別的人物參加時,我都作陪。


    其時,我已擁有了自己的轎車,坐轎車的老板離不了騎摩托車的所長,這是現實,我們那個地方講究做派也是現實,不妨看一下幫了我大忙的我的做派:總要慢他們半拍入席,又總是借口事兒忙再三致歉,偶爾地但絕不經常地,編造一些與某局長對飲的趣聞以博大家一笑。酒自是不能多喝的,話也要點到為止,而且還要達到預期的效果。不去說這讓我太傷腦筋,單說那始終保持如一的儒雅風度倒是折服了不少人。


    有一個人偏不信邪,便是抓藍毛的那位所長,他不依不饒地非要跟我拚酒不可。與人拚酒有時候確能增進感情,但必須心甘情願真誠而不能弄虛作假,隻是所有的酒場都有必須拚酒的理由,似乎不拚酒便沒有真誠,而人若是總這樣認為,非出毛病不可。幸喜藍毛和胡子痛定思疼都已喝成了精,猝不及防間便為我換成了涼水,心中有數便能豪情萬丈,直到把他喝趴下為止。


    比較起來,他辦事幹脆利落從不挾私報複,反倒比那些欲言又止欲決還休的君子可交。他喜歡別人誇他酒量大,所以凡認識他的人都說他酒量大,事實遠非盛傳的那樣大,一杯酒下肚便已臉紅耳赤,愈加豪爽直率,卻非要給自己找一個能喝的理由,說,女的、吃藥的、臉紅的,喝酒都不可忽視,最不能忽視的就是象他這種先紅後白的。跟他喝過的次數也不少了,可我從未見過他先紅後白的變化,當場喝趴下倒有不少,而他仍有理由,說,該裝醉的時候裝醉,是一種最高明的策略。


    且不過多地說他,隻說水到渠成的時候,我激他約局長出來坐坐,他當即拍著胸脯說,局長咱不敢說,副局長咱呼之即來。果然,他罵咧咧地打了一通電話,公安的三個副局長竟都陸續趕來了。他的酒膽愈壯,顧不得副局長的勸阻,又給局長打起了電話,語氣自要恭順了許多。局長居然也來了,隻好換了酒席重又開始,而此時的他卻已口不能言,兩眼直直地隻顧瞅著局長的嘴,局長的話肯定一句也沒聽進去。局長也不著惱,隻哂笑道,好實在的東西,且不去管他,我們喝。


    據說,他後台的資曆級別居然比縣長還高,但縣官不如現管。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及至搞定了縣建設局長,我發現了官場裏的一個或許對兄弟們有用的現象:似乎裏麵的每個人都被一條或幾條線拴住了手腳,隻要抓住了其中的一個環節,處於同一條線上的人就會不約而同地聚攏而來;若是要斬斷某個環節,其他的人都會瘋狂地撲過來,直至將斷線人撕裂,除非斷線人能夠躍出圈子獨立地撥弄著線頭。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個碩大的數學集合,實力則是學識、財富、背景、能力、機遇、是非標準等諸多子集的交集,而臉麵便是這個交集的最直接最具體的體現。


    公關計劃的順利實施,不僅為公司帶來了豐厚的利潤,人氣也跟著旺了起來。為此,我先是把公司利潤的百分之二十列作公關費,如今怕已漲到了百分之四十左右,而且公關費不僅不影響利潤,反而讓利潤呈幾何倍數增長。這主要因為,在我們那個地方不少事情都是靠人氣來維持的。


    所謂人氣,實際上就是一些社會關係,關係多了,自然便掙得了臉麵。象咱們這種人,要掙得臉麵自不能過於吝嗇錢財,而且必須把錢財與諸多的譬如惡名之類的因素綜合運用。


    一定要相信奇跡,我實實在在地很快就織就了一張從民間到商場到官場涉及社會各個階層的大網。因為這張網,漸漸地開始有人求。從求人到有人求,不僅是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是實力的象征,即臉麵。


    掙得了臉麵,還要懂得維持,維持不是保持原樣不變,而應是一個發展的過程:有求必應,所以有求迅速發展至過多,隻能逐步地有所選擇的應,漸漸地小事便不屑再管了。


    先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在底層難事便多,譬如兒子不養老、宅基地被霸占之類,輕而易舉就能擺平;偶爾也有碴兒硬的,或結結實實打一架或長期堅持不懈總有讓你服軟的時候,鬼尚且怕鬼,更何況活生生的人呢;做這些事通常不收費以彰義舉,偶爾碰上正人君子之流,反狠宰一刀也常有,但價碼絕不失公允。


    就這樣,越折騰越大,有了名聲之後,連官裏也開始有人求。別以為官便無所不能,也別以為我會為了義舉的虛名很盲目,下麵的一段或許最能反映我《天下財富》末尾所提及的追求。


    縣裏有一位管城建的副縣長,向以廉潔勤政敢於仗義執言著稱,我多次托人直至托到縣裏的一把手書記約他吃飯都被找借口推辭了。他越推辭越激發了我結識他的欲望,便傾力在他身邊的人身上下功夫。


    他的秘書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因錯過了提辦公室副主任的機會雖還不至於背叛卻早已心生不滿——背叛,不僅在官裏,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是令人最不齒的。


    不過,也別祈求絕對的忠誠,背叛是人的本性,不背叛隻是因為背叛的砝碼還不夠,人最想不通的往往正是這一點。


    我也這樣,在這裏當然不是要去說他的秘書隻需我一套名牌西裝的代價便乖乖地做了我在他身邊的眼線而更加讓我瞧不起的事兒,而是因為他能夠讓我及時地了解真實的副縣長。秘書說,他不願跟你交往的根本原因,便是他認為與你們這些人稱兄道弟正是官場腐敗的根源。


    難道不對嗎?想歸想,我不可能去反駁他,隻聽他繼續說,假清高,迂腐!不僅害得自己得不到提拔,連手下人都跟著無光。別的副縣長自己雖說了不算,可人家有好人緣,又能拚死拚活給部下爭,他從不,隻有拚死拚活地幹,累死了,活該!所以,沒人願跟他。一句話,說白了,品行響當當的頂個屁用。


    這不,時下正值縣委班子換屆,其他的領導早跑翻了天,而他卻沉到了舊城改造中拖不出腿,勸他幾句吧,他反訓斥你秘書幹政。咳,有一幫人因補償問題見日裏坐在他工地的辦公室門前,眼瞅著工程要黃,不要連自己的位子也被攪黃了。


    現在這社會真是怪了,什麽人都不缺牢騷,不要忽視牢騷,牢騷不單是心懷不滿的表現,而且比一本正經更能讓人了解真實。秘書的牢騷無疑讓我對副縣長更加敬重,聽到這裏,心底突然冒上了“怎麽會呢?”,之後又迅速地被強化,居然讓我直覺得保住他才是我唯一的正事。


    怎麽保呢?我當時還沒有這樣硬朗的關係,隻有不動聲色地派人打探。兩天後就有了準信兒:副縣長居然可能要做正縣長,靜坐的人都是他政敵安排的,都不是一般的居民,眼下工地已開始出現混亂,萬一再有不明真相的群眾加入,局麵將無法控製。


    這種群體性事件,最傷官人們的腦筋,處置起來反不如我們灑脫痛快。果然,待我們趕到時,雙方的對峙已一觸即發。由於我們的加入迅速而又出人意料,洶洶的人群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藏在人群中嚷得最響的幾位已被藍毛他們揪離了人群,失去了支撐的人群登時靜了下來,莫名其妙地瞅著藍毛他們。


    再看藍毛,正從一個破帆布兜裏抓出剛自銀行取出來的成捆兒的百元大鈔逐一向他們臉上摔去,邊摔邊喊,拿呀,拿呀!


    他們多是街上的小混混,哪裏見過此等陣勢,錢雖散了一地,還有誰敢去拿?


    還不快滾,等死呀?!胡子儼然一位大將軍,猛然間炸雷似的喊了一聲,正垂頭喪氣的他們如遇大赦般溜走了,剛才還群情激奮的人群頓作鳥獸散。


    沒了人搗亂,舊城改造工程順利完工了,副縣長果然做了正縣長,而我則當選為縣人大代表,但他仍不肯接受我的吃請。


    縣人代會閉幕那天,他意外地主動跟我握手,並認真地提醒我,你可要當心啊,他們可是把你當成了我的人啦。


    我心中一激,看了一眼亦步亦趨緊緊跟隨著他的秘書,突然冒出了一句,你也要當心身邊的人嘍。


    他隻愣了愣,即向其他人迎了上去,由於嘈雜的人聲,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們之間打啞謎似的交談。


    不久,縣長的秘書被調某偏遠鎮做了副書記,他多次要求見我,我自是知道他的用意,但都讓藍毛擋駕了,像他這種人連藍毛他們也瞧之不起。


    順境往往能刺激人的欲望卻又總把人的思路限定在極狹小的空間內而讓人無法突破,而逆境卻能激發人的創造力讓人的潛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在我為自己的成就深感自負時,柔弱蒲柳的王姐也正悄悄起著變化:她的小麵食店已變成了風味小吃店,主營由單一的饅頭發展到十幾個品種,經營場所也由那間低矮漆黑的小屋搬到了古樸典雅的二層小樓,雇員達有二十多人。


    她視質量為生命,把客戶作上帝,嚴格堅持日營業額一千份的標準,從不貪多,賣完為止,而且不論貧富貴賤一律講究先來後到,所以,她的門前常常排著長長的等待嚐一口王記風味小吃的隊伍,也算是縣城裏的一道風景。


    慢慢地,王記風味小吃成了親朋好友間相互轉送的彌足珍貴的禮物,一個響當當的品牌,但她至今仍沒有繼續拓展規模的意思表示,她似乎對現有的非常滿足。


    我們所要關注的,當然不僅是這些,而是由此而引起的另一個變化:她不再是我最忠實的聽眾,在許多問題上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多與我對立,有時候甚至會非常激烈。


    我居?


    ?漸漸習慣了這種令我有損顏麵的爭吵,若是長時間沒有了這種爭吵,常常會渾身不自在,嚴重時甚至茶飯不思。


    她從不主動找我,那天正陪一位重要人物吃飯,她的電話卻打了過來,而且態度甚不友好。我借故丟下那位重要人物便匆匆趕了過來,未及我喘息稍定,她便質問到,彌勒佛的自行車維修點為什麽總有人搗亂?


    彌勒佛?自行車?著實讓我摸不著頭腦。


    誤以為我在裝,她憤怒道,你別裝,絕對是你在作怪。


    天地良心,我連彌勒佛現在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又怎麽能怪我?難道非要我做屈死鬼?


    再三地對天盟誓,她才半信半疑地道出了實情:我入獄後,彌勒佛的妻侄接替我做了司機,或許因感覺少了障礙,彌勒佛的行事愈加不堪,雖已不能再想女人,卻象是對誰充滿了仇恨,瘋狂地斂財,經常不斷地威脅、恐嚇、猥褻女職工。守著個死活人,彌勒佛的老婆原就心懷不滿隻苦於找不到離婚的理由,經侄子從中攛掇,便夥同侄子告發了他。


    由於證據確鑿,彌勒佛被判了十三年,他老婆便帶著女兒遠嫁他鄉,不知所終。據說她席卷了家裏所有的資財卻又被人所騙,有人說她們母女倆在一飯店打工度日,也有人說看見她們在一家歌舞廳坐台,不一而足。


    最大的受益者當數其妻侄,因大義滅親舉報有功轉為正式工人仍給廠長開車,後死於車禍,拋下一雙孤兒寡母。


    彌勒佛出獄後,不到五十歲依然滿頭白發,走路蹣跚,根本無法從事其他營生,勉強靠為他人維修自行車度日,近來確總有人搗亂。


    找禿頭一問,方知是他們搞的鬼,便說道,以前的事兒,算了吧。


    王姐警告我說,凡事都得有個度,物極必反,樂極生悲。


    過了不長的時間,縣長升到鄰縣去做書記,而他的政敵則又調到我們縣做書記。新書記一到任,便在全縣範圍內展開了打黑除惡風暴。


    針對我?我不是黑又怎麽針對?我自巋然不動,他不久即與我坐到了同一張酒桌上,不過,代價實在太大,僅僅為了請人家吃一頓飯,就耗掉了我上百萬的金錢。


    由此,我開始反思自己,不覺心中一片茫然。


    這時候,王姐告訴我,彌勒佛的修車點因有礙市容被城管取締了,我決定安排他到我公司看大門,卻被他拒絕了。迫於生計,我和王姐再次親自去請時,他勉強同意了,卻是羞答答的不敢抬頭,盡管我竭力示好不讓自己流露出絲毫的傲氣。


    為避尷尬,我幹脆坐車進出大門,大家來個相互視而不見,心裏反坦然了許多。


    為此,王姐對我的態度明顯好轉了,這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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