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經營家說,煙酒不單純是一種享受,更重要的是人的一個工具。既是工具,誰人能丟掉?如果兄弟們對我的話不理解的話,不妨耐心聽我的講述——


    沒有上過大學的人或許體會不到這一點,大學,不僅是人類文明的集聚地,而且也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


    上大學之前,我父親在煙酒方麵對我的管束近乎苛刻地嚴厲,其實,即使不苛刻,雖用盡了力仍始終不上不下的學習成績也讓心高無比的我無暇他顧,偶爾關注一下別人吸煙喝酒,總覺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瀟灑和張揚,但煙酒這東西似乎隻有成年人才配而且天經地義地必須去沾染,而小孩子則是絕對碰不得的。這是我最初對煙酒形成的最為清晰的觀點,至今仍在頑固地堅持著。


    待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後,盡管隻是個經我父親費盡腦汁才謀到的委培生,我父親對我的管束還是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地轉變,他甚至能夠在公眾場合給我遞煙勸我吸。


    我父親在這方麵有許多講究,還仿佛就在昨天,凡是家裏來了客人,無論是找誰的,即使是找我的,我和我娘也隻有忙活的份兒,除非我父親喚,斷不許上桌陪客,即使喚,我和我娘上去以茶代酒敬完客人三杯後也必須立即自找托辭離場,否則必遭一番聲色俱厲地訓斥。


    逢年過節,一旦我父親喝大了,他甚至會逼著我半跪乃至全跪地去桌上逐一敬酒,當然,我是絕對不能喝的,客人往往有感於我的虔誠常一飲而盡,我父親便嘿嘿地笑個不停;偶有鐵石心腸者堅決不喝,我父親就會衝我發火,非要我替了不可,客人當然不肯,隻能一飲而盡。


    我父親說,這是家長主人翁地位的最具體最生動的體現。所以,對於他的轉變,在一陣茫然無措後,我本能地生出一股反感,越是你非要我做的事情,我偏不做。


    我父親自是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把戲,但他沒有跟往常那樣暴怒不已,反而象欣賞自己最滿意的傑作似地專注地盯著我,連眼神裏都透著笑,聲音則難得的柔卻絕不失莊重地說,過去,可能嚴厲了些,現在不同了,大學生便算大人了,今後凡事就要自己做主了,不過,煙酒這東西終究還是要學的。


    我父親何以會有此一說呢?必是有根源的,且勿需猜測,不妨去看他的經曆,任何人的任何觀點應該都能從他的經曆中尋出根源。


    前麵的講述曾提及,我父親剛開始倒騰油料那陣子,市場的管製仍很嚴,人們的吃穿用度一切都由集體派發,諸如糧票油票肉票布票糖票等等,連打瓶醬油買瓶醋都必須憑票購買,除此之外的所有買賣關係一律視為投機倒把嚴懲不殆,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兒。


    然而,生存永遠都是第一位的,這種憑票經濟的長期高度短缺必然要產生不安分,所有這些不安分因素都歸我父親的姑父也就是當時的村治保主任管。


    治保主任是地道的貧農,因此革命最徹底,對一切背離社會主義方向的行為都嫉惡如仇。我父親雖是他的妻侄,常甜甜地喊他姑父,但由於父親的“好逸惡勞”,他最不待見,而且兩眼總在盯著我父親,因為他顯然已把我父親作為村裏最不安分的因素,用我父親自己的話說,當真被他盯得頭皮直發麻。


    無疑地,要想把自己的事情做下去,我父親必須先繞過他。要繞過他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幾乎沒有任何的諸如打小牌賭小錢兒之類的不良習慣,工作百分之二百地過得硬:在職十年間,他晝伏夜出,所有最容易出問題的時段都被他盯得死死的,村裏從沒有發生過一起哪怕是柴草失竊案件,村裏人親切地稱他為“夜狗”。


    這時候,我父親的第一批油出籠了,如何運出去成了小本經營的我父親最為頭疼的一件事。無奈之下,我父親便開始研究他。


    任何人都是經不住研究的,不久我父親即發現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喝兩口,便決定請他喝酒。那個時候還不時興請客送禮,請他喝酒需得有正當的理由,否則他決計不會參加。機會便選在我祖奶奶過生日的那天,我父親托了八層關係才搞到了三瓶酒。


    按照我們家的老傳統,老人過生日必要湊到一起吃一頓,按說是該有酒的,但酒那時屬緊俏貨,而且價格高昂,所以一般不上酒,除了我父親的姑父,家裏自沒人喝酒,連我父親這樣的“街混子”也沒喝過。


    見桌上有了酒,治保主任甚是納悶。


    我祖奶奶便樂顛顛的,自豪地說是我父親孝敬姑丈的,眼裏滿含笑意。


    治保主任便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我父親,盡是疑惑地質問我父親,臭小子,不是又想做什麽壞事吧?


    我父親忙說,哪裏哪裏,一片孝心,蒼天可鑒。


    治保主任雖仍不肯信,酒饞終勝過了疑惑,卻非要跟我父親同喝不可。我父親心裏有事,又是第一次喝酒,而且酒量原就不大,三瓶老白幹下肚,治保主任喝了兩瓶多仍不顯醉意,我父親卻早已醉得人事不省。治保主任怪怪地看了看正昏睡不已的我父親,含著笑放心地睡覺去了。


    我父親自是不肯甘心,於是便在酒上跟治保主任耗上了,屢戰屢敗,又屢敗屢戰,隻要治保主任有一次馬失前蹄,任何人都不可能沒有。我父親堅信。


    我奶奶不明就裏,便說我父親強,我父親卻說,這不叫強,這是一種精神,人靠的就是這種精神,有了這種精神比百萬家財更讓人受益不盡。


    我父親顯是在不自覺中把這種較量看成了一種對抗,他總喜歡為自己找一個假想的敵人,他說沒有鬥爭便無法前進,隻有在鬥爭中才有可能挑戰自我極限。


    酒量是由人的內髒功能所決定的而絕不是靠練得來的,更不論個子大小,我父親高頭大馬地練了一輩子,最終也沒能把酒量練大,但在這種長期的較量中,他卻逐步認識到了這樣一個真理:任何事情的成功,不單純要靠力氣,而需要一種隻能存乎於心的巧勁,俗語叫“四兩撥千斤”。


    再說治保主任解了酒饞,卻越咂摸越覺得不對味——象我父親這樣的人何以會突然生出如此孝心呢?即使果真生了孝心,又從哪裏折騰如此多的錢去隔三差五地請他喝酒呢?難道他會偷不成?村裏分明又沒哪家哪戶少了什麽東西。越想大腦越亂,隻覺這些突然湧上的猜測和假想就是真的,倘若……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正欲去查個究竟,村裏偏在這個時候接二連三地出事了:先是張三家的那隻村裏頭叫得最歡實的狗被人莫名其妙地藥死了,繼而李四家倒掛在樹上的玉米被人偷了兩提第二天又被送了回來,緊接著王五的老婆分明看見自家的院內夜裏進了人卻什麽也沒少。


    這是我們村十幾年來從沒發生過的事情,而且出現問題的三家都是村裏的治安員,這無異於公開挑釁。治保主任狠了心,他組織了全村的青壯年實行輪流值班,折騰了半個多月,問題雖再沒發生,案子卻也毫無眉目,而且隻要巡邏停下來,類似的問題便又會接著發生。


    如此再而三地折騰,這些白天下地原已疲憊不堪的青壯年早已心生不滿,事實也是,其他的人家並不見少東西,偏是你們管治保的家裏少東西,豈不是要讓大家給你們當保鏢?太無能了!邏輯就這樣推演著,而且逮住了機會就拚命地嚷。


    支書隻能出麵找治保主任談話了,大意是主任兢兢業業地幹了這許多年,成績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人誰都會老,老了精力便不濟了,何不退下來讓青年人去試一把呢?


    治保主任當然不甘心,他尤其不能同意支書關於由我父親接替他的決定,在他的心目中我父親絕不適宜擔任這一要職,聯想到我父親的反常行為,他懷疑我父親就是混亂的製造者。


    他的懷疑是非常靈驗的,但靈驗歸靈驗,必須得有證據,沒有證據的事兒最好別說,人家會認你作瘋子。


    關於我父親的任命,支書的態度是明確而又堅決的,再四聲明這是組織的決定,治保主任心裏雖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不樂意也隻有服從的份兒,目光卻死死地定在了我父親身上。


    我父親沒有讓父老鄉親失望,上任後村裏立馬平靜了下來,那才叫真正的“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有不少人家在我父親的倡議下連多年來養的狗也處理了。


    狗在農村是養來看家護院的,既然天下如此太平,白白養著這麽一條狗又有何用?處理了狗便可省卻一份糧食,用來養一頭豬或幾隻雞自是又實惠了許多,千萬別不信,那個年代當真是這樣精打細算過日子的。


    少了狗,村莊的夜晚更加安靜了,人們的心裏也在我父親取消了青壯年的夜間巡邏卻照樣不發生問題而拍手稱快後暫時達到了一種新的平衡,便如這村莊的夜晚一樣安寧,這也算是一種和諧吧。


    人的偽裝可以瞞過一時但絕不可能瞞過一世,自稱火眼金睛的治保主任待把自己暴亂的情緒平息下來之後,經過對我父親長達三個月的蹲守考察,終於發現了這份和諧當中的不和諧,不,應當稱作“貓膩”,他這樣稱呼用以鼓勵著自己。


    原來,村裏已有不少人趁著這寧靜的夜晚向村外倒騰著什麽,尤其我父親,剛開始還隻是用獨輪車運,後來每隔一集便要往外運一牛車,漸加至兩個三個,最高峰竟然達到了五個。


    簡直要翻天了,他這樣想著,便恍然大悟,卻實在想不出象我父親這樣的小混混何以會如此大膽,又何以會有如此大的氣魄?當真小瞧了他,他再次想到了我父親突然間反常的所有行動,這小子分明每次都爛醉如泥又如何從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的呢?難道這小子居然會分身術?他越想越亂,怎麽也辨不出個所以然,心裏卻漸漸明白過來,中了計!


    糊塗呀,糊塗。他猛地一拍大腿,預感到似乎要出什麽大事,對,似這等鬧下去,一定會出大事。他想著,便又有了新的發現,頓覺倍受鼓舞,連丟官之仇竟也忘卻了。哼,別以為我下了台,憑咱這雙火眼金睛,照樣讓你白骨精現出原形,就是他娘的你能跳出十個十萬八千裏,管保也讓你逃不出老佛爺的手掌心。


    原治保主任是個說到便要做到的人,好不容易捱到了天黑,他便拖著支書躲進了與我家隔街相望的位於村子中央他經常蹲守的玉米秸垛。


    時值臘月,寒風夾著雪花刺得人肌膚生疼。黑暗中,村支書恨恨地剜了他一眼,礙於原主任大他五歲又長他一輩,更何況也是為了工作,便不好說什麽,心裏卻極不情願。


    他十分清楚自己這位叔叔的為人,如果他今天膽敢不跟著出來,恐怕連年也要過不清閑,前些日子免他這治保主任要不是迫於社員的壓力,他才不去捅這馬蜂窩呢。沒曾想,竟是沒曾想的順利,看來自己還是不夠了解自己的這位叔叔,來也來了,算是還他一份人情吧。


    胡思亂想著,便禁不住要打噴嚏,主任忙用肥大的手捂緊了他的嘴鼻,憋得他兩眼直冒淚。說來也怪,隻這麽一捂,竟然便不再想打噴嚏。後來,他創造性地把這招用於治療重感冒,居然靈驗,不禁暗暗自得,也算是那晚的一大發現。


    2


    時間就這樣永遠總不隨人願,越嫌其快越象瘋了似地飛跑仿佛倏忽一下就沒了,越嫌其慢越象靜止了似地一動不動。這會兒,支書就在度日如年地耗著,或者說苦熬著,而原治保主任卻在兩眼放著光靜待著目標出現。總算熬過了上半夜,目標卻仍遲遲不肯出現。


    支書又冷又急正瑟瑟抖著,主任猛地捅了支書一下,興奮地說,快看,出來了!!!


    果見象有人在指揮似的,到了這個點兒,不少人家突然開了門在悄悄地裝車,最讓人不能容忍的當數身為幹部的我父親,竟然點了火把,裝了足足有八牛車。


    原治保主任顯已激動得無法自抑,聲音裏已然帶了顫音,問:大魚!看清了嗎?


    答:看清了。之後再沒有回音,隻聽得支書的牙齒因為冷在咯咯響個不停。


    原治保主任不耐煩地瞄了黑暗中的支書一眼,近乎質問道,看清了,還不快招呼人去抓?!


    反問道:抓?抓什麽?!


    斬釘截鐵地說:抓投機倒把的呀!


    答:不用抓了,今天,我剛到公社開完會還沒來得及傳達,上麵說了,要多給農民一些自由的空間,把經濟搞得活一點兒,日子過得好一點兒。


    突然的大逆轉由於巨大的反差帶來的往往是濃重的失望和失落,隨之而來的表現必是不辨是非地爭辯,既驚且疑中甚至透著一股莫可名狀的怒火: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呢?難道昨天還百分之百錯誤的東西今天當真就變成了對的?嘴裏不停地嘮叨著,神態則已近乎愚鈍。


    待忙於生計的人離去後,支書突然醒過來似地,站起身子,用力地跺了跺腳,攙扶著雄心勃勃早已被站立不穩所取代的自己叔叔,語氣也已恢複平靜:不可能?有什麽不可能,事實如此嘛。


    剛聽到這個消息時,不少的支書也是不敢相信,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然事實當真如此啊。不過,仔細想想,早該這樣了,我們命都不顧地去打江山又為了什麽呢?不就是想過好日子嘛。


    支書的話再明白不過了,原治保主任隻好轉而勸自己:什麽叫組織?支書就是組織,組織的話準沒錯。話雖這樣說,但治保主任還是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我猜測,我父親或許早已從外界獲知了消息,因為我父親一貫重視信息的作用,這也是他如此“膽大妄為”的根本原因。


    且不管他是否如傳言那樣是從一個買油的爹老子是公社幹部的黑販那裏得到的消息,隻說他乍聽到這個消息,先是扔掉了所有的器具奔馬似地趕回家躺倒床上一動不動,繼而買了上萬的爆竹放了整整一天,待鄰居家幫著把器具運回來時,天已黑了,他仍在暈頭暈腦的,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勉強清醒過來,眼裏仍透著興奮。


    胡亂吃了點兒東西之後,我父親最先想到的是去看他的姑父。姑父不見他,強自留下的酒也被扔了出來,盡管我父親當天便主動辭去了治保主任的職務。據說,他姑父自此便戒了酒,直至去世。或許自認理虧,我父親從未在任何場合提及過這一段,最終還是由我娘在他去世一周年那天講了出來,以作為對他的紀念。


    我敢斷言:天下所有的青年人都不缺乏渴望那種不憑借任何外力的獨立自主的成功的高昂熱情,盡管他們或許連怎樣才算成功也沒有弄清,在他們看來,成功或許就是想象中的朦朧的表麵上的虛浮的奢華,因為無從體驗那種觸手可及的卻必須翹腳再翹腳的感覺,所以目標不僅模糊而且常常是好高騖遠的。


    我便這樣,既然我父親說“今後凡事得靠自己作主”,我抱定了決心要獨立自主,所以便自作主張地決定不去上“委培”,並且用模仿古人裸行來檢驗自己的意誌。


    經再三權衡取舍,我為自己設計了這樣一副形象:剃光了頭,赤著腳,光著背,穿著小褲衩,肩上扛著我家那把早已鏽跡斑斑的鍘刀,目不斜視地沿村繞行三圈。


    我的這一做法,立即在村裏引起了無異於五級地震,指責聲非議聲一片,唯一能夠讓我得到一絲安慰的便是此後在村裏的青年人當中流行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光頭。


    “走自己的路,任別人去說”不過是一句無可奈何的勸人話,我還隻是表明了一下自己的決心,已到處都是不冷不熱的指指點點的低聲嘀咕讓我明顯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壓力。


    其實,我是脆弱的,主要是因為我隻是具備了盲目的勇氣,實際上連一個象樣的計劃也沒有,我甚至說不清如果不去上“委培”自己還能夠再做什麽,因此最怕父親因了自己的行為而問及這一點。


    我父親卻偏不去問,那樣難得地沒有表現出以往的那種堅決的武斷,隻是不加任何修飾地說了一句“上委培是個難得的機會,凡機會都不應錯過”,而且聲音柔得可憐,這多少讓我重壓之下僅有地獲得了那麽一絲勝利者的慰藉。


    或許我父親完全明白他的任何話都會讓我無動於衷,看他無可奈何的樣子必是把我當作了一個堡壘或者假想的敵人,攻克堡壘或者征服敵人要靠策略,而絕不是沒有理由地大喊大叫或者一杠子把敵人打死,我父親最講究策略。


    那個時候我最怕的反而是一向對我百依百順溫柔的我娘,我娘是個極普通的女人,不缺的似乎隻有眼淚,打我記事起,遇有難題或不順心,我娘便掉眼淚,著實數不清她掉過多少眼淚,但我敢保證她的眼淚可以銷金蝕骨。所以說我父親幹脆躲出去把勸說的工作交給我娘是個最明智的選擇,果然不出三兩個回合,我便乖乖繳槍投降了,我最怕因此也最不想見的便是我娘的眼淚,那是一種從不伴有嚎啕大哭沒有聲音的隻需用衣袖輕拭一下便已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的眼淚,據說這種眼淚最能傷人。


    及至極不情願地上了“委培”方才明白我父親為什麽非要我讀大學不可,大學才是實際上的人生起點,就象賽跑一樣,起點的不同必影響到最終的結果。如果不想繼續考研的話,大學便是學生的最後階段,一頭連著學校,一頭連著社會,屬於學生而又與嚴格意義上的學生有著截然不同的內涵,是一個必然要產生加速度的階段,人生的差別往往便由此開始了。


    ——一方麵,她以自治的方式把你從老師這個天底下最大的保姆懷裏放下來,引導你鼓勵你甚至不會讓你感到哪怕有絲毫的不適應地去試著釋放自己打算自己,去滿足心中那份渴望已久卻又羞於表達的獨立自主的自由的要求。從這個意義上講,大學才是人獨立意識的開始,隻有具備了目標的意識才能算得上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意識。


    另一方麵,他是真正的人才集聚地,以有容乃大的胸懷包容萬物,隻要你想有所作為,不僅能夠讓你盡可以把愛好轉化為技能,更重要的則是讓你學會自我學習和開拓,足能讓你受益終生。


    我因此而感到慶幸,但如此卻必須要繼續花我父親的錢了,不再花我父親的錢是我不想上委培的最重要的原因,在我看來,花自己的錢是一個人獨立的標誌。我不想違背自己的初衷,便決定向我父親“借”。


    這個“借”字在我們那個地方是有違祖訓的,這裏麵有個典故:據說,我祖父是我們村第一個跑出去抗日的人,有一次傷愈歸隊,因不認字而錯過了隊伍的宿營地,誤打誤撞地便進了敵占區仍不自知。


    大白天穿著八路軍軍服在敵占區晃悠,很快就引起了鬼子的注意,這土八路的膽子太大了!鬼子當然不知是因為他不認字的莽撞,反認為八路要有什麽行動,經過一陣緊張的慌亂之後,鬼子才確認隻有一個八路……


    要不是鬼子大佐叫嚷著要抓活的,恐怕有十個他也早已死過千回百回了。念及此,便覺得後怕,便更加感到讀書認字的重要性,便立下了這麽一條祖訓:孩子未成人之前,父母寧肯砸鍋賣鐵餓肚皮也要供其上學。


    所謂成人,意即結婚,未結婚便算不得成人,隻要孩子,便可以天經地義地花爹娘老子的錢,萬萬不能提這個“借”字,倘若說出來會讓人笑掉大牙。


    但我父親並沒有拘泥於祖訓,待我的決定一作出,他當即就讓我寫了借條,他顯然把“借”當成了塑造我的一個手段。用我父親自己的話說,他一聲都在做兩件事:一是創業,一是塑造一個“我”。他說,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就象流水,沒有源便不可能有流水,而沒有渠則同樣不可能有流水。


    我猜測,我父親的觀點必是受了村裏那句“貧富不過三代”的俗話的影響,盡管他從不承認,但他把這句流傳了多年的俗語當成假想敵非要辨出個是非的態度便是最好的證明。


    所以,我父親不擇手段地娶了我娘,之所以說“不擇手段”,因為我娘是當時村裏公認的最漂亮最聰明最賢惠的女人,與我父親甚不般配,至今憶及時仍有人用“鮮花插到牛糞上”來形容。


    這隻是我父親塑造我的第一步,在造我的過程中,我父親則更加審慎,他十分重視並認真地把握著每一道工序,先後研究了許多諸如“上半夜生男下半夜生女不偏不倚正好十二點生子最好”之類的祖傳秘訣並堅決貫徹之,偏不巧我父親那天沾了酒,實在忍耐不住趕在上半夜便和我娘把那活做了,做過之後一看表:據十二點還有不到五分鍾!


    就這麽不到五分鍾的時間卻足以讓我父親懊惱惋惜一輩子,其實也怪不得我父親,主要因為那時尚屬於煤油燈時代,一到夜裏便隻有睡覺,尤其沾了酒,最容易出事。要是當初有現在這樣的條件,事情大概不致如此。


    我父親是一個典型的現實主義者,懊惱惋惜之餘,迅速地把目光轉向了對我的後天培養上,堅信先天不足後天補。可任他費勁了腦汁,我仍無法成為一個當時大家公認的優秀孩子,最突出的表現便是自小學到高中學習成績從沒有過進入班級前十名的記錄,而且自進入初中年級後便一改往日的馴服,強到不著邊際,根本無法跟我父親溝通。


    我父親不是一個刻意追求學習成績的家長,我的出人意料的變化不僅沒有讓他感到過多的失望,反而讓他沾沾自喜,似乎從中看到了某種希望,他的這種態度從客觀上促使了我性格的快速形成。


    就這樣我未及畢業便已做了負債者,負債歸負債,終究算是自己的錢了,花起來雖難免審慎,卻讓我得到了心理上的極大滿足。


    借款也算是一種來源,有了來源就可以自作主張,沒有絲毫過日子觀念的我豪爽地包攬了每隔一周就要聚一次的同學聚會的所有費用,盡管這些聚會的費用並不高,但不少參與聚會者雖打腫臉充胖子家境其實並不好,若非如此聚會便難以長期搞下去。


    那一段,我經常會浮躁不已,莫名其妙地就會寂寞恐懼不安,做任何事情都無法激起自己的興致。我懷疑自己患了周期性浮躁症,而且這個周期分明越來越短,如果沒有這些聚會,我常擔心自己是否會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3


    應該感謝這些聚會,逢有這樣的聚會,我便興奮不已,甚至連絕不沾染煙酒從而盡全力與倡導人生離不了煙酒的我父親搞對抗的誓言也忘卻了,常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點一根煙,瀟灑地吐著煙圈,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混,整個在混,時間偏就怕這樣混,三年的時間不覺便過去了。三年“委培”大學讀下來,我以自己的豪爽和耿直結交了不少死黨,盡管這些死黨畢業後大多斷了聯係,但多半是因為我的自卑而逐步失去的。


    我的自卑主要來自於當時嚴格的身份差別:隻要是國家計劃內的大學生,實際上跟委培生一樣容易畢業,畢業後都會被以國家幹部的身份分配到各行各業,而委培生則必須回到原委培單位,身份當然隻能是臨時工,盡管有不少的委培生隨著國家機關的擴編也轉了正,但畢竟是少數,而且就象牆上畫的餅一樣到底能不能吃上什麽時候才能吃上都還隻是個未知數。


    當然,那時終究與現在不同,當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擠過橋的隻有寥寥的少數,我上高中的那個班八十五人便隻有這樣的十人,能夠跟這些人再同窗三年確不枉讀了十幾年的書。


    畢業回家的那天,由於前天晚上的告別酒喝得過猛而醉得一塌糊塗,坐在車上便迷迷糊糊的,及至看到家門,心裏猛地一緊,象丟失了什麽東西似地竟然堵堵的。


    我父親最善揣摩人的心理兒,自不會讓我有太多的時間去傷感,未及我稍有喘息,他便與我對了賬,借款居然高達兩萬多!在當時,這無異於一個天文數字。


    我娘正欲嘮叨,一向對金錢有著癡迷追求的我父親忙製止了她,出人意料地不怒反喜道,兒子進步了。


    我實不知我父親意欲何指,隻覺得他的形象突然由模糊而變得清晰起來,話語中含著不少的哲理。


    從另一個角度看,自卑實際上是人走向成熟的一個必經過程,因為自卑必產生於人眼界開闊和因眼界開闊而引發的思考,事實上,我至少已開始能夠認真地思考問題,而不再放任自己盲目的熱情。所以,人保持適當而不過分的自卑還是必要的,隻要運用得當,同樣會產生渴望成功的巨大熱情。


    至於到底怎樣才算成功,卻不是當時的甚至連現在的我能夠迅速而又準確作出判斷的事情,盡管當時的人們已普遍地認識到了金錢的重要性,但我顯然不肯跟我父親一樣夢寐以求地去掙錢,於是便有了跟我父親的這次談話:


    我問,那,怎樣才算成功?


    答,要想成功首先得有一個目標,實現了目標就是成功。


    問,您的目標是什麽?


    答,掙錢。


    問,要掙多少?


    答,首先解決一家人的吃飯問題,其次便要生活質量再高一點兒。


    問,生活質量高了後再怎樣?


    答,還可以幫幫別人。


    問,其他人都富了再怎樣?


    我父親有好長時間答不出,便強辯道,這並不容易,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


    問,怎樣才算相當長?


    答,相當長就是長的相當,我這一代你這一代甚至你的下一代都無法完成。


    問,既如此,何苦又要自尋煩惱呢?


    答,最輝煌的往往是事情的結果,而樂趣則常常集中於追求的過程。


    問,萬一目標實現不了怎麽辦?


    答,不斷地去想象成功的喜悅,用想象中的成功的喜悅激勵自己。


    這是我跟父親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問答,大致發生在我畢業至正式工作這一段時間。自從有了這次談話,我對我父親的恐懼感和反感日減,漸而樂得與之探討一些問題。


    我父親再沒有聲色俱厲地待過我,甚至再沒有明顯地違過我的意願,即使我在遇有拿不定主意的問題主動向其討教谘詢時,他也從不多說,至多柔和地建議道,多問幾遍自己,這樣做應該嗎?這樣做對嗎?到底應該怎麽做?


    但我父親絕非我娘經常嘮叨的那樣在著意嬌慣孩子,他在培養我一種責任意識,他常說必要的基礎加精神加責任意識加經曆和由經曆帶來的總結判斷能力有機結合而形成的行動力便是成功,其中的任一要素都不可偏廢。


    我當然不能理解,但我還是嚐試著按我父親的引導去做,果然常發覺不少慮之不周的問題。我是一個容易走極端的人,既然接受了我父親,便要依賴他,但我父親從不給我這樣的機會。隻有到了這時候,我才強烈地感受到有人管的日子才真正是幸福的。


    實在不好意思,又囉哩囉嗦地扯遠了,還是繼續說煙酒吧。果如我父親所說,煙酒雖不能說是人生的必需品,但缺了煙酒的人生同樣也是不可思議的。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其之所以存在的理由,煙酒不問理由且從不間斷地流行了幾千年,便必有其流行的理由,雖說有過因酒而丟掉江山的教訓,但也有過鬥酒詩百篇。煙酒不僅能夠張揚男兒個性,而且也是交際中必不可少的中介。


    大家都不應該忽略這樣一個現實吧,無論如何緊張僵局的場麵,隻要能夠有機會點上一支煙,手足無措的尷尬立即就能擺脫,思路往往能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即使在水火不相容的兩個人隻要能夠畢恭畢敬地敬上煙,便少不了化幹戈為玉帛的機會;尤其是酒,雖不相熟的兩個人,隻要一起喝過了酒便算是老朋友了,坐下來就有說不完的話題,或者可以說沒在一起喝過酒的人便算不得真正的朋友。


    大家都明白,人是需要靠朋友幫忙的,離了朋友的生活根本就算不得生活。大家不妨假想一下,如果把一個具有最高智商的人送到荒無人煙的孤島上,保證其雞鴨魚肉不缺,幾年或者十幾年後會是什麽樣子?按照我的性格,恐怕等不了如此長的時間。既如此,必不可忽視了煙酒的作用。


    人往往容易短視,去斤斤計較金錢上的得失,其實金錢又算得了什麽,花掉了可以再賺,而有的東西失去了便永遠沒有了。講到這裏,相信大家已不難理解我前麵講述中所提及的承攬村集體應酬接待任務的事兒,應該說,這才是我事業的真正開端。


    或許隻要高傲的人才不屑去關注煙酒,這往往也是他們常常一事無成的真正原因。當然,我所說的煙酒也是有講究的,因為煙酒畢竟隻是因人的需要而產生而存在而流傳的人的一種身外之物,任何事物隻要跟人結合到一起,便具有了人的特征也就是說具備了目的性,不應該也不可能長期停留在漫無目的就無異於行屍走肉的水平上,這便成為區分優劣的一條重要標準。


    按照麵對的對象和實際的場景,我對酒大致采取了三種應對方式:一種是必須要醉的,多適應於老友或親密無間的人的聚會,誠心誠意地喝酒,心情放鬆,酒量也大,不妨效仿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裏麵從沒有斤斤計較,哪怕醉了之後相互指著鼻子痛罵一陣或者痛打一場也不會留下芥蒂,酒醒後甚至會撫著因此而留下的遲遲不肯變色的酒疤嘴裏說著“這是仇恨疤,當年如何如何”心裏則常常泛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這才是真正的喝酒。


    一種是必須要保持足夠的清醒,對象多為德高望重或者能夠發揮重要作用者,這些人或自尊心極強或必要保持適度的威嚴,因此自始至終必須小心翼翼畢恭畢敬,雖說他們常勸你放開喝,但千萬不可太過相信,更不可肆無忌憚,切記要謙恭,寧肯多奴顏媚骨一些,也不要因一時稍不留意而落個賠了酒席又盡賺不是的下場。


    凡此等人物,必少不了場合,自然有頗多講究,切忌隻備或大或小一種杯子,最好能大小齊備,尤其對於那些官者,倘若能夠選擇一些上檔次有講究的器皿,效果必會更妙。


    酒是不敢開懷暢飲的,每一口每一杯都要保持著文質彬彬的風度,除非他們有要求?


    ??隻要用嘴唇沾一下即可放下,然後目不斜視地注視著他們,以示自己在專心聆聽他們的教誨。


    當然不能忘記了殷勤地勸他們,故作手忙腳亂地幫他們斟酒夾菜,絕對要有在家照顧孩子的那份兒耐心,權作他們已退化至兒童的水平,同時又要不失時機地奉承他們,必要奉承至他們臉露微笑嘴裏喁喁謙辭著,酒卻是誇張地如飲毒藥般一飲而盡。


    其實,你不必擔心他們醉,他們都是經過大風大浪見過大世麵的人物,三五兩酒是醉不倒他們的,更何況他們至此已牢牢握著主動,當然不會讓自己醉,或許至少在他們未修煉成仙之前,他們曾經比你豪爽,甚至是個不倒翁。


    再說,即使他們的酒量不如你,逢有惡作劇者常常會有喝倒你的念想,為讓自己保持足夠的清醒,不妨做一下假,但必須要巧妙,不能讓其發現而對你產生惡感,而且絕對要讓他感覺到你就是一個地道的謙謙君子。


    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所以人在凡是能夠稱得上場合的地方都要講權變,必須象把握戰場一樣把握酒場,偶爾的但不能經常地裝一下醉是必要的,但絕不能給他們留下酒鬼的印象,倘若能達到讓他們笑罵著“這小子,實在家夥”的效果,所求之事便成了。


    最後一種是醉醒隨願,興之所至,可以開懷暢飲,一醉方休;倘心有所感,亦可以適可而止。此等狀況多為虛與委蛇支應局麵,這些人說話雖然沒有一言九鼎的功效,但若要給你添堵,必會讓你猶如惡魔纏身陷入無休無止的繁雜事務中,不搞得你身心俱疲絕不肯罷休。


    這些人實際上並沒有多少酒局,偏崇尚“陪老婆吃飯最沒出息”的那一套,總推說忙,所謂的忙,即是有酒局,似乎沒有了酒局便降了檔次似地,心裏卻巴不得你的邀請再堅決一些,因為那些臨近飯局的電話常常是故意打的往往又要假意推脫一番,隻要你的態度再稍稍堅決那麽一點兒,便可以借勢下坡故作勉為其難的樣子而勉為其難了,省得落個自掏腰包去充酒局的結局。


    這樣的酒局自可機智靈活一些,場麵倒不一定大,但必要演足了真誠,既要讓他們感覺到你的溫情,又不可引鬼上身,隻要表足了心意便算萬事大吉,因為你畢竟在花自己的錢,總不能一日三餐陪他們。


    在喝酒上,可故作豪爽,但宜多采取靈活有效的勸酒方式,譬如利用他們相互提防攻擊的弱點挑起他們的內訌,而自己則盡可以坐山觀虎鬥。當然該醉的時候也必要醉一兩次,尤其是第一次接觸的場合,這樣方能顯出氣度,自己的圈子也才能得以逐步擴大。


    另有一種人,無法看出他的真實酒量,因為他從來就沒有醉過,在任何場合都保持恒定的酒量,且從不計較酒和菜饒的質量,喝酒常常默默地從不過多言語,因此喝酒的習慣很容易得到大家的認可。


    這種人往往最倔強固執,處事認真不善藏私,要想喝醉他們必要能請得動他們的直接上司,隻有這樣才能調動他們的酒興,隻要醉過一次,他便會樂得經常念叨,不覺加深了與你的感情,辦起事來兩肋插刀,豪爽不計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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