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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過頭來再說自己,事情已經有了結果,雖少了些盲目,卻又多了不停地猜測和假想,心情不僅未見有何好轉,代之而來的是害怕見人,不想說話,似乎周遭都長滿了緊盯著自己的眼睛,稍有不慎,便會被嘲笑聲所淹沒。細品當時的感覺,或酸或甜或苦或辣,連自己也說不清,隻覺嗓子總在發幹,麻癢癢地無法說完整的一句話。


    某一天,忽覺自己極力掩飾的實際上非常強烈而且曾自認為極為把握的轉正願望被人察覺了,不覺既驚且疑起來,走著路,分明聽到有人在跟蹤自己,有時候甚至已清晰地辨出了跟蹤者粗重的呼吸,待突然停下來猛地轉身觀望,卻又遍尋無人,難免要心驚肉跳,疑心自己遇上了仙怪之類的東西,便更加恐怖不已。似此等情況已連續發生了好多次,要不是我父親的嚴厲訓斥和我娘尋死覓活地勸阻,我早已辭職不幹,孫子才甘願去當孫子呢。


    既要幹,就必須學會麵對。這是我父親對我一慣的要求。然而,我仿佛喪失了所有的熱情,除了自卑,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如此,自卑倒是輕了些,卻又陷入了無所事事的怪圈,看不到絲毫生活希望之所在,任由悲觀失望的情緒蔓延。難道我這一生就這樣毀了嗎?我不停地問自己。這樣問著自己,依舊無所事事,幸好那一段是個允許無所事事的時候,無所事事照樣可以拿每月幾十元的與正式幹部相差無幾的臨時工工資。


    跟我父親一樣,我倒並非看中了這點兒小得或許根本算不得錢的工資,關鍵是工資之外的東西。但也有與我父親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做任何事情都不象我父親那樣目標明確,我當時根本沒有什麽目標,更不知道自己適合幹什麽。這並不妨礙我當時是一個心比天高自以為無所不能的狂妄家夥,任何事情都喜歡與人做最簡單的對比,唯恐落於別人後麵。


    事實上,既要對比,便要全麵,全麵的自我對比往往更能發現其中的閃光點而增強前進的動力。自我對比是一種境界,以我當時的水平根本無法達到,況且即使達到了,由於自己在目標上的茫然無知也根本無法實現,隻能勉力掙紮在無所事事的怪圈當中。


    無所事事最直接的結果,便是讓我莫名其妙地躁立不安,直想痛快淋漓地幹一仗,最好見點血,血在此時此刻是多麽的可愛啊,有時候,我甚至渴望自己的腿上或手上長一碩大膿皰,哪怕帶點毒,泛著黑黃黑黃的水兒,要多惡心有多惡心,也無需找醫生,自己揮刀割去,然後去刮骨。豈非成了比關雲長還要關雲長的人物?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彰顯跟轉正一樣彰顯出來的風格。


    女人終究心細,我表妹敏銳地洞察了我的異常,她采取了與我父親的一味嚴厲訓斥迥然不同的方式,用她的身體和****來安慰我。如果說我父親的政策是棒殺,表妹則是先用火烤而後放到冰水裏去浸。兩種方式都沒能把我拯救出來,片刻的安寧之後,無邊的寂寞和無聊再度泛濫起來,猛烈得讓我無法自製。現在回想起來,其實與當時的環境不無關係。


    當時所謂的工作,便是下鄉指導工業生產,重點當然是收取工業管理費。工業分為鄉辦和村辦兩大塊,二者有著嚴格的區別:鄉辦工業由鄉裏投資,廠長經理自然要由鄉裏任命,拿鄉裏的錢交給鄉裏,管理費便容易收,往往借款也是要交的,猴精猴精的廠長經理們有誰不願慨別人之慷而換個人緣呢?村辦就不同了,一般由村支書兼任,見麵便是一通喊冤叫苦,交得甚不痛快,但隻要最終動用政府的權力,還是要乖乖交的。


    指導,則根本談不上,其中的許多人自己都不清楚又如何指導呢?更何況其時工業已多半處於停產半停產狀態,但廠長經理們還是歡迎我們去的,因為他們總要為自己的吃喝找一個看似合理合法的理由,盡管他們的吃喝檔次低得或許根本算不上吃喝而隻應該叫做吃飯。


    同一不斷重複的簡單事件,往往也會因為條件的改變而產生截然不同的結果,並迅速折射到敏感的心境上,產生截然不同的感覺。


    自從我轉正的事兒有了結果,或者應該提前至老鄉長調離之前,那些習慣自稱是我的叔叔伯伯的廠長經理們便已突然變了樣,他們不再非要強逼著我喊他們,眼裏通常的慈祥、關懷、愛護交融的目光轉而被冷漠所取代,盡管他們仍在形式上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一如既往地陪我喝酒玩“關牌”,慣例是先玩牌,後喝酒,再玩牌。


    所謂的“關牌”,即四個人玩一副撲克,每人抓十三張,紅三先出,最先出完者為贏,輸者以手中所剩牌的張數計數。


    原來,他們總是想方設法讓我贏,現在變著花樣要我輸,我卻偏偏手運大紅,幹淨利落地來個通殺,惹得他們臉驢一樣長。喝酒亦如此,非要喝醉我,我卻酒量陡增,常喝他們個人仰馬翻。


    對於這樣的環境,我毫無目的可言,明知如此不友好的場合,卻偏偏又要不由自主地去應酬。潛意識裏,我把這種應酬當成了挑戰,盡管一提及他們的嘴臉,怨毒便自毛孔嗖嗖地往外鑽,有朝一日……


    但即使大膽地去設想有朝一日的後果,我也無法看到一絲希望的閃現。唯一聊以自慰的,便是回到家裏暈乎乎地一毛一毛地數著自己的戰利品,卻又常常會突然湧上“豈非浪費生命”的感慨,一會兒就陷入了漫無目標的遐想,遐想著常常能擠出幾滴眼淚,而後在屋內急轉。


    其時,我的意識是清醒的,隻是無法抑製莫名的衝動,不解內情的人都認為我必是患了病,唯獨我表妹不。她說,如此舉動不過是人類正常的生理調節,是人的意誌力的一種體現,根本勿需興師動眾地去求醫問藥,必須求助於人自身的調節。


    為此,她教我一套自我平衡術:人在失落的時候,必須千方百計地去想一些誌得意滿的事兒;而在誌得意滿的時候,則應多去想一想走麥城的時候;誌得意滿或走麥城,必交替充斥於人的一生,二者彼此消長是維持人自身平衡的關鍵。


    她是一個智計百出的女人,總能夠智計百出,是我當時最為信服的人之一。我嚴格按照她的傳授去做,腦子裏卻除了會計的形象之外別無所有:會計或搔首弄姿,或擠眉弄眼,或扭著屁股地嘲笑……我竭力想擺脫他,他卻象惡魔一樣糾纏著我。


    對,惡魔!惡魔!!惡魔!!!我不停地咒罵著,還是無法擺脫他,某天中午的酒後,我毫無理由地與他實實在在地幹了一架。——他是個高頭大馬的家夥,鐵錘一樣的拳頭直向我的麵門打來,我因酒而喪失了必要的機敏,一個躲閃不及正中麵門,我當即暈了過去……


    待我醒來,已躺倒醫院的病床上。據醫生診斷,輕度腦震蕩!我覺得大腦象灌了鉛一樣沉重,但還是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或許由於少了近視鏡的緣故,我的眼前仍是模糊:病房裏影影綽綽地站滿了人,目光緩緩移去,依稀能夠辨出我父親、我娘、我表妹、副鄉長、文書……臉上都堆滿了無可奈何的神色。


    在一個靠近門邊的角落裏,我的目光停住了,會計正把雙手深埋在頭發裏蹲在地上,旁邊是沾滿了血的衣物。那必定是我的血!人肯定是有不少血的,要不然不會專門設定鼻子這樣一個最容易出血的地方。血?血!我的意識因血而清醒起來,但我還是故作慵懶地閉上了眼,於是便聽見我娘有些誇張地喊醫生,急切地說我又暈過去了,我暗暗好笑,緊緊地閉著雙眼。


    醫生來了,用冰涼得如同死人一樣的手翻了翻我的眼皮,隻說了一聲“病人需要休息”,便勸眾人一起離去了。


    我一直搞不懂醫生的手何以會那樣涼,這種疑惑一直持續到現在,難道他們會為了創造這樣一種氛圍故意拿到外麵去凍?如果這樣的話,豈不是夏天要隨時為他們準備冰箱?


    趾高氣揚的會計為此受到了鄉領導的嚴厲批評,暫停了他的工作,讓他去醫院專門服侍呆在醫院裏不肯出院的我,並且由他全部負責我的醫療費。


    他是個非常守時嚴謹的人,一天到晚不離我的左右,忙前忙後照顧我的飲食起居,盡管委屈卻看不出有何不滿和懈怠。偶有閑暇,他便坐下來去啃那本封皮早已磨得不成樣子的叫做《企業管理》的書。


    我平日裏最煩他這種故作學問高深的模樣,常惡作劇地把他那副高度數的近視鏡想象成冒牌的平光鏡,經常地想象往往能把假事當真,某一天趁他洗臉的時候,我驗證了一次,那果然是副近視鏡,但眼鏡剛一離手,我又將信將疑起來。因此,隻要看到他捧起書,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渾身不自在,幾天來漸生的歉意頃刻間便蕩然無存,依舊裝作怒氣衝天的樣子不肯跟他說話,而且決定再捉弄他一番。


    主意拿定,我邊半眯著眼睥睨著他,邊誇張地呻吟起來。他信以為真,忙扔下書去喊醫生,書自椅子掉下來,伴著他關門“啪”地一聲響,我偷偷地笑了。


    醫生來了,其實不是醫生,是一位護士,我中學時的同學,她衝我扮了一個鬼臉,輕撫了一下我的臉。


    我故作痛苦的樣子,憋了許久的一泡尿故意全部溺在了褲子裏,護士掩著鼻,狠狠地擰了我一把,邊喊著會計趕快幫我換洗衣物,邊甩袖而去。


    如此三番,他早已精疲力竭,吃過晚飯已無心思再去啃書,隻一會兒功夫便伏到桌上呼呼睡去。


    我開始仔細地端量他,他個頭雖大,卻甚是瘦弱,此時眉宇間隱隱透著一股淡淡的憂愁。我已從護士處得知,僅幾天來名醫名藥的消耗,已足夠他三年的工資,盡管他轉正後的工資已比原來翻了近三番。


    從那個時候,我才得知其實醫院裏的講究是非常多的,同一療效的藥隻要換了牌子,價格便會成倍地增長,尤其象我當時的這種情況,是最受醫院歡迎的,隻要有關係,他們盡可以夥同病人變著法子銷售他們能夠成倍賺取利潤的高價藥。


    想到這裏,愧意頓生。第二天,我便主動跟他搭訕。他話不多,我們雖是同事,卻從未認真地談過,彼此之間隻能說是麵熟還算不上認識,我認為,所謂認識至少應該是相互了解的。


    話少的人並不見得便不健談,恰恰相反,話少的人往往都具有獨立的思想極富主見,隻要打開了話匣,常常能夠滔滔不絕。他便是這樣的人,我能夠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真誠,盡管他的話跟其他人一樣都在受著自身特殊環境和經曆而形成的思想的局限,而且甚至有些狹隘或自私,但絕對是發自肺腑的。


    他說,我知道你正為轉正的事犯堵,我承認,你非常優秀應該轉正。但我是必須要轉正的,從我到鄉裏幹臨時工那天起,我就時刻準備著,或者說我到鄉裏幹臨時工就是為著轉正而來的。能有今天的結局,也算是天隨人願吧。


    你跟我不一樣,轉不轉正都會有自己的一番事業,而我則毫無退路。或許你不清楚,鄉裏沒人清楚,我的家境很不好,所以我從不提及我的家庭,偶有提及也總是含糊其辭,人們便會把我家想象成名門望族,我想否認又害怕否認,唯恐大家看輕了我,最好的辦法便是不置可否。


    我家兄弟四人,我排行老四。兄弟多,父母頭腦又不靈光,偏偏老大老二患有先天性痼疾,眼看著過了四十歲娶媳婦定是無望了。越是頭腦不靈光的人,往往越是一根筋,父母便把希望都寄托到我和三哥身上了。三哥出眾地優秀,十六歲就考取了研究生,當真天不佑人,考取研究生的第二年,三哥得了血癌,為了不讓我家的希望泯滅,父母債台高築也未能挽住三哥的命。


    振興家業的重任便落到了我的身上,我這樣想,也這樣鼓勵著自己。臨到畢業的時候,學業優異的我卻因為家庭債務問題不得不輟學了。為了老天強壓給我的重任,我不得不犧牲自尊,到處托人才到鄉裏幹了臨時工。你知道,犧牲自尊是最痛苦的,無異於煎熬,但為了目標,我寧肯忍受這種煎熬。


    這時候,有人給我介紹了一門親事,對方是一女鄉長的女兒,條件是我必須轉正。唉,反正是四處求人,四處碰壁,又四處裝孫子的感覺,你是永遠無法體會的了。


    聽到這裏,我一把推開了他,我決定出院,當然沒忘記了到住院部結了醫療費,因為我曾聽那位護士同學說他正在為住院費的事兒而犯愁。看著我的舉動,護士同學衝我直翻白眼,我已無心再去領會她直翻白眼的進一步含意。這時候,他氣喘籲籲地追過來,羞澀地遞給我一包東西。


    他遞給我的是一些包括零錢在內尚缺三百元才夠支付醫療費的金錢和一封信,信上說,我告訴你那麽多,並非為了博得你的同情和憐憫,隻是想要告訴你,命運必須靠自己把握,而不能交給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因此,隻要能夠達到目標,就沒有必要非要去認真地計較手段的高尚與卑劣,因為隻有成功才是最真實的,而成功就必須付出代價。


    餘下的錢,不要擔心,我會一分不少地還給你。對了,還有一點兒,以你目前的狀況,一味地逃避是徒勞的,因為你是一個有事業心有責任感的人,必須要有所寄托。


    我所說的寄托並非物質的而是精神的,物質不是萬能的,永遠隻能是為人服務的,而人的幸福感多來自於精神的充實。現在正是我們該有所作為的時候,鄉辦工業到了今天這一步,有本事?拿出一套脫困的辦法。後麵附上我的一點兒心得,不妨一讀。


    這無疑是對我的挑戰,我必須應戰,一時間竟激動得兩手發抖。情緒平靜之後,往往才是思考。及至靜下來耐心地去想,才發現他確思考了一些我從未去想或者不屑去想的問題,這時看來,這些問題確是最現實最實用的,是必須去想的,也就是說,自己雖終日裏高昂著高貴的頭顱,實際上卻連思考的方向也沒有,豈非混同於隻知吃喝拉撒睡的豬?從這個角度講,他就比我更超前更優秀。


    霎那間,我感覺自己仿佛被扒光了欲拿到沙灘上去曬,自卑偏於此時慢慢地聚攏起來,沉重地壓得我抬不起頭來。——忽而高傲,忽而自卑,高傲時目空一切,自卑時變著法子找一些試圖說服自己的客觀理由,漸漸地又會讓自己重新執拗起來:研究這些東西有什麽用呢?我這樣勸著自己,又開始為自己的漫無目標找理由。


    我極力回避著這個在我大腦裏糾纏不休的沉重的課題,當然也不屑去看他那些所謂的心得。然而,越是要極力回避的東西,往往越無法回避,回避與反回避的鬥爭讓我漸漸模糊起來。


    人的大腦跟其他事物一樣都不可避免地要存在著自己獨有的規律: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混沌,清醒的積累帶動又克製著混沌,每一個由清醒至混沌又由混沌至清醒的過程都是認識提高的過程。


    4


    及至我再次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已陷入他為我設計的課題當中,終日裏忙於相關數字的統計整理和企業管理資料的查閱,煩躁之感反而不見了,心情竟是如此地爽。


    我的那篇調研報告終於出爐了,雖贏得了我父親和我表妹的一致讚成,但此時的我因為已沒有了狂傲,反而總覺得底氣不足。“隻有在學習中才能發現不足”,一個連不足都無法發現的人,猶如渾身發癢卻不知癢在何處,必定是一個淺薄的人。


    為了增加自己的信心,我又把收藏於箱底的會計給我那封信的附頁拿出來對比,觀點居然驚人的相似,隻是我比之多提出了“借雞生蛋”的觀點。


    這說明他至少比我先進了兩年,不,其實又何止如此,他始終是一個注重學習和思考的人,他總是比我先進,所以他更優秀。我這樣想著,嘴裏卻不由自主地念叨著“英雄所見略同”。我又算哪門子英雄呢?英雄的觀點必定是為人所接受並產生強烈後果的觀點,裏麵有一個為人所接受的過程。


    就我當時的處境,必得最先贏得領導的支持。口有大小,大口的話才能最終得到落實。我決定把自己的論文交給當時的副鄉長,副鄉長剛看了一眼題目就一臉的不屑,但他或許為了證明自己地位高貴,不經意卻故作認真其實是胡亂地翻了翻便隨手扔到了辦公桌上。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地傷害,他又不適時宜地加了一句“你和你父親一樣有本事”。我畢竟已不是過去的我,火騰空而起卻最終沒有發作。


    還在我憤憤不平的時候,以我父親他們廠為導火索出事了。一個月後,鄉裏的領導班子重又配齊了,半年後,連書記也調換了。我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便把調研報告直接放到了書記的辦公桌上,為此又招致了新任分管副鄉長“不懂工作程序卻削尖了腦袋往上爬”的非議。


    可惜的是,這位曾隨縣委領導堅決地推行農村土地承包的書記認為,“大鍋飯”是導致鄉鎮企業不景氣的唯一原因,在鄉鎮辦這麽多的集體工業本身就是個失誤。


    反對者則認為,在農村辦工業不單純是個經濟問題,重要的是帶動農民觀念的轉變,讓尚處於傳統農業階段的農民逐步樹立起工商意識是鄉鎮工業的又一隻要職能。譬如鴉片戰爭,瘋狂地掠奪無疑是可恥的,是中國人怎麽也無法也不應該忘記的恥辱,所以我們反對侵略,但在無可奈何中也應注意到“也為我們帶來一些現代化信息”這麽一點兒聊以自慰。已經由人民當家作主的今天,辦工業這種冒風險的事情由單個農民去承擔根本不可能,也不可取。


    純******扯淡,典型的賣國理論。推行農村土地承包製既獲得巨大成功又因此而得到提拔重用的實踐讓這位書記態度異常堅決,聽不進任何即使是存有輕微的細枝末節差別的意見,他一到任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工業的拍賣行動中,根本無暇去關注我曆盡心血才得出的結論。


    當時的鎮辦工業雖然已開始出現大麵積滑坡的問題,畢竟還屬於新生事物,人們對其象新生的嬰兒一樣充滿希望充滿期待,盡管出現過類似我父親他們廠的情況,熾熱的感情卻讓人們隻是把它當成意外。書記的行動立即遭到了激烈反對,雖然據說他的做法得到了縣委某個領導的授意和肯定,但縣委終架不住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對,最後還是把他從一片反對聲中調走了。


    凡事“盡可一而再,但絕不能再而三”,是我父親對我的一慣要求,盡管心有不服,但我還是沒有再向新書記遞交我的報告,畢竟我正經受著各方麵的非議。現在看來,這或許是一種逃避,但這種逃避卻是非常適宜的。因為新書記到任後,除了一些例常的幹部調整,幾乎毫無作為。


    待人們為此議論紛紛時,我卻敏銳地注意到,他所調整的盡是些反對工業拍賣或者因為竭力支持拍賣而最受爭議的幹部,譬如分管企業的副鄉長,調走後便一直空缺。


    我預感到,他將要有所作為,我的觀點第一次得到了我父親的讚許。


    果然,過了不長的時間,大規模的工廠拍賣開始了,不同的是他把工廠出人意料的巨額虧損全部公之於眾,把虧損的原因歸結到不完善的體製上,稱這些虧損為高昂的學費,進而提出了“能人經濟”和“稅”的概念,說是能人發了財的同時也帶動了經濟發展,政府通過稅的方式既避免了繼續大規模虧損又可以利用稅去辦該辦的事兒,是一個一舉多得的好事兒。當真沒有想到,習慣於沉默寡言的他聲音居然如此有磁性,向人散發出“工廠該賣而且必須賣”的強烈信息。


    實踐證明,他的做法極大地促進了我們鄉民營經濟發展。關於他的貢獻,自有事實說話,在這裏不再一一列舉。


    且說這時候一直空缺的工業副鄉長換成了會計,他堅定地支持書記的決定,他總能夠搞好與每一任領導的關係,所以他自從轉正後,根本沒有受到鄉裏領導頻繁變換的影響,猶如坐了飛機,由工委副主任、主任、副鄉長一路升了上去,據說他還要繼續升。


    對比雖往往在身邊進行,差距過大便失去了對比的意義。對於他的進步,盡管我仍存有淡淡的醋意,卻已無多少嫉妒可言,而且讓我認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這種場合不是我最適合的,我決定辭職。


    其時,我的心情是複雜的,究其原因,恐怕與自己的意見遲遲得不到重視有很大的關係,我那時很固執,不懂得揣摸別人的心思,所以節奏總要慢半拍,所以便要任意而為,凡是自覺認準了的東西總要去試一番。其實,這樣是行不通的,但當時尚不能自覺,後來的事實表明,果然再沒有轉正的指標,關於我的這一段經曆也就以我遺憾地離開而告終。


    再說工廠拍賣的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關鍵是沒有買主。那個年月,雖說發展經濟掙錢早已成了人們的共識,但凡是集體的事兒仍容易犯當初辦工廠那樣一哄而上的毛病。硬性指標、與工資掛鉤的考核等等諸如此類,賣工廠居然也這樣,似乎非要在一夜之間處理幹淨才算徹底。


    然而,麵對這些雖不大卻遠遠超出家庭經營規模已處於停產半停產狀態的工廠,又加上鄉裏提出的嚴格的由本地人競拍和現金交易的限製,盡管大家嘴裏都在喊著“賣與買”,卻並沒有人真正去打“買”的主意,即使那些自認為多少有倆兒錢的原來的廠長經理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有臨淵羨魚的份兒。


    一兩個月下來,不僅沒有賣掉一家工廠,反而因搞得人心惶惶而讓企業經營愈加不堪。為此,書記大為惱火。火自然隻能燒向分管工業的副鄉長,此時的副鄉長就是會計,他最善於忍,火燒到頭上仍唯唯諾諾,不敢越雷池半步。火歸火,政策不變,事情便難有突破,幹著急也是沒用。


    為官者或許都有這樣的劣根性:親自製定的政策如果貫徹不下去,不僅是個麵子問題,而且涉及到政治威信,因此即使再困難的事情也必要設法推下去。但為官者必重臉麵,為了不失麵子,書記便繼續衝副鄉長發火,口氣卻是鬆了,提出隻要能賣出去,寧肯調整政策。


    隻要能夠不受任何牽製,便沒有無法解決的難題,更何況原就機敏異常的副鄉長呢,他很快便對原來的拍賣政策作出了“對外公開招商、原廠長經理優先購買、幫助協調銀行貸款、拍賣所得之後即擁有所有控製權”四大調整。


    政策調整之後,果然便開始有人躍躍欲試,躍躍欲試歸躍躍欲試,凡事總得有個開端,缺少了開端便不會有繼續。副鄉長便把目光投向了正思謀著自己創業的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與我的談話仍清晰在耳:問,想發財嗎?


    答,廢話,孫子才不想發財呢。


    問,給你一個發財的機會?


    問,什麽機會?


    答,求我吧。盯著略顯著急的我,故意拿捏了一會兒才又說,買工廠。


    本已躍躍欲試,卻故意說,買工廠?別開玩笑了,憑咱鄉的工廠有啥可買的?


    答,隨便挑。


    哪裏有如此好事?那年月便有,一個急賣,一個急買,又都故意拿捏,但終究兩拍相合,我輕而易舉地便得到了我們村塑料廠的承包權。


    值得一提的是操作問題:應該說,鄉裏對工廠拍賣進行了認真詳盡的研究,並規定了嚴格的包括資產評估在內的拍賣程序。


    然而,問題恰恰便出在了程序上——嚴格意義上的資產評估必須由專業的機構來進行,但要繳納必要的費用。由於人認識上的問題,當時還沒有人願去找這樣的麻煩,因此評估人員多由一些領導幹部、財務人員以及原廠的工作人員組成。


    人都是有弱點的,既然有人參與,便有操作的空間。所謂的評估結果出來後,資產數額比原來下降了十萬,這樣的話,我隻需承擔2萬元的銀行貸款就可以拿到工廠的經營權。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我把原先承諾的負擔銀行貸款變成了現金交到了村委,支付現金與負責銀行貸款的講究可不一樣,現金是可以用的,而貸款據說至今村裏也沒有還清,我當初的決定自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麵。


    我的財富積累便是從此時開始的,果如他所言,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雖容易受傷,卻畢竟先人一步,僅設備一項,我在使用過幾年後仍淨賺了二十餘萬,相當於我父親最初十年財富積累的總和。


    對於我的運作,我始終相信副鄉長是一目了然的,或許應該說是在他的默許下進行的,盡管他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這便是默契,默契總在悄悄中進行,有時候辦事當真需要這種默契。既賺取了利潤又當了典型,盡管我父親竭力地反對,但我仍無法抑製自己從心裏直想跳出來的笑,腳步都變得輕鬆起來。


    那個時候,我把賺取成倍增長的利潤當成了樂趣。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是一個賺錢的高手,總有使不盡的招法,暈乎乎的,賺取的花花綠綠的鈔票畢竟是真實的,這當然需要天才,天才得自於我父親的遺傳。這便是我的感受。


    我承包塑料廠畢竟讓副鄉長的工作開了頭,在我對他心存感激的同時,他對我的配合也表示滿意。從此以後,工廠拍賣工作逐步有了進展,購買者有外地投資,但更多的還是原來的廠長經理們,因為似乎隻有他們才具有如此的實力和關係,關係其實也是一種資源,在他們為集體經營的過程中沒少積累了這樣的資源,或者應該說鄉村企業發展的過程就是培養富翁的過程。


    至於其中的是非,無需我們來評價,我們隻說由他們獨立經營之後,工廠居然能夠起死回生,大把地賺取利潤,還有稅金,當然,他們也做了大量的結構調整工作,工廠的規模在不斷地拓展。可以說,我們鄉財政之所以能有今天這樣良好的狀況,離不開當初的改革,盡管後來關於當初的改革又有了這樣或那樣的非議和謠傳。


    與之相對應的,關於他要提鄉長的事兒很快傳開了,由副鄉長直接提鄉長,在當時我們縣畢竟不多,謠傳必多,不相信謠傳必定是傻瓜。


    此時,對於這樣的謠傳,我已毫無醋意,我覺得他這樣的人原該提拔,盡早地提拔。他在官場裏奮鬥,我在金錢中滾爬,同樣都是事業,他是成功的,我也算不得失敗,兩者既相互聯係,又有嚴格的區別,世界萬物原就相生相克,根本沒什麽值得如此大驚小怪。


    古來就“好事多磨”,沸沸揚揚的傳言傳了足足有個把月,某一天,縣紀委的同誌突然找到了我,說是要了解副鄉長的問題,根據他們自己講,說這是現在幹部任用所必須履行的程序,但傳言卻說是因為來自於我們鄉的舉報信引起了縣委領導的重視所致。


    我猜想,這必定又是紅眼病所致——工廠賣的時候沒人肯買,卻又急著要賣,隻有賣出去了才能算得上政績,為了政績,副鄉長犧牲了部分的集體利益是肯定的。在等待看購買者笑話的時候,風平浪靜,而一旦購買者獲得了巨大的讓人無法接受的利益,舉報便成了必然。所以,我寧肯相信後者,也絕不會去相信前者。從紀委同誌的神態,也足以證明這一點兒。


    看得出來,他們對於我的業績甚感驚訝,眼光中便多了些怪怪的猜測和質疑,或許在他們看來,為富不仁是所有有錢人的通病吧,必不肯毀了自己的名聲,所以他們既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又對我敬而遠之,連我敬煙他們都以不會為由拒絕,而我卻分明看到他們其中的一位煙鬼躲到廁所裏去抽那種不足三元錢一盒的劣質煙。


    人或許都這樣,麵對巨大的反差,必然會產生懷疑,並由此而任由不信任蔓延,而且我越是熱情,他們越懷疑,似乎其中必定地百分之百地存在貓膩。


    其實,我和副鄉長之間確不存在權錢之間的交易,唯一的能算得上不正常的便是那套書。——人都是有嗜好的,他唯獨偏愛書。出於對他的感激,我便托人給搞了一套。


    那時候,正興藏書熱,書價約三萬元。他果然對此書愛不釋手,閑聊之後,我故意托大裝作無意地把書送給他。他堅辭不收,隻答應借閱,說日後必定奉還。說是借,我當然不會去催要,後來據說是因為組織部長看中了此書便帶走了,也說是借,卻是有借無還。


    關於這一節,我自不會去說。見無法從我這裏得到有用的信息,紀委的負責同誌甚為惱火,從他對我冷冷的目光中,我不難讀懂,他把我列入了為富不仁的一類。後來,這位負責同誌居然也調來了我們鄉,必然地經過一番磕磕碰碰之後,我們成了莫逆。


    這是後話,暫且不提,單說當時我無法預料後果,也無法猜測其他廠長經理的真實想法,我原準備任由事情發展,卻又莫名其妙地不顧負責同誌保密的嚴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他顯然不了解紀委暗中調查他的事兒,因為他在認真地聽完我的電話後,半晌沒有說話,雖然隨即便笑了起來,但笑聲裏透著無法掩飾的孤獨和淒慘。笑畢,他又詳細地問了負責人的情況,這位負責人也就是我們成了莫逆到副鄉長做到書記時接替副鄉長做鄉長的那位。


    之後,謠言突然中斷,一切又恢複了平靜,半年後,未及謠言再起,他已被提拔做了鄉長。


    據消息靈通人士稱,關於他的任命,縣委常委會先後研究過八次,參與調查的負責同誌反對了八次,盡管他無法找出足夠的證據,但還是讓他的任命足足晚了半年,盡管他們搭班子之後,三年中始終團結得如同一個人,讓我們鄉保持了三年的強勢發展。


    人是感情動物,免不了要受感情的困擾——隻要加入了感情,即使再簡單的事也會變得繁複無比,但少了感情又會讓生活黯然失色。——待他做了書記,又幫我拿下了我父親他們廠,這是我們鄉最後一個拍賣的工廠。


    人也是善良的,度過了從出生到懂事的這一段混沌期之後,便總想著要做一個好人,即具備教科書裏所列舉的所有的優秀品質的人。可這是很難的,又總會陰差陽錯地去做一些違反這些優秀


    品質的事兒。


    說到這裏,經營家似還有話要說,但他還是搖了搖手,示意自己的講述結束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歎息道,其實是非標準是要靠人去體會和裁量的,完全沒有必要去做一些無謂的爭論。歎息聲低得幾乎讓人無法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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