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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說,我們的本意原非如自由從業者所說,不過,自由從業者也為我們提供了一條途徑。到目前為止,應該說,大家已經彼此熟悉了,講述完全可以放開限製了,隻要不違背我們事先確定的大原則,應該允許自由一些,這樣反而更能彰顯個性。


    說著,逐一征求著大家的意見,見大家點頭同意,原該開始自己的講述,他卻又補充道,談讀書心得、評價一本書、講自己的讀書習慣、經曆或者某一類作品某一個作家的作品,都不算超出我們的原則。


    教授是個認真的人,凡事非要講究個明白,便顯得嘮叨。果然,隻有嘮叨完了這些大家必要再三表態的規矩才終於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關於讀書,我的經曆與自由從業者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


    在我們那裏,當時曾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莊戶孫,莊戶孫,輩輩世世不斷根。這既是對現狀的無奈,也是對擺脫農村的強烈渴望。


    我們都是凡人,自無法擺脫這樣的現實束縛。對於我們這代男人來說,當兵提幹和升學似乎是別無選擇的選擇。當兵是需要關係的,自是不敢奢望,就隻剩下了升學。升學當然不需要關係,隻要靠自己的實力。所以說,升學是象我這樣的所有這代男人的從初懂事起就有的一個夢想。


    象篩豆子一樣,經過小學和初中的層層篩選,我雖算不上頂級高手,卻總算勉強能夠列入優等生行列,盡管進入高中後我百般努力終無法進入被老師認為可以升大學的前十名,但直至高考結束在等待成績的那段時間甚至在班主任證實我卻已落榜後,我仍不相信自己會上不了大學。


    當然,其中也有這樣一個原因:當時我們村流行著這樣一種村裏人甚為迷信的做法,即在案桌上擺一尊偉人像,然後把一根針插到篩細麵的篩子上,倒過來以針觸到平整地攤了一層薄麵的麵板上燃上香,隻要祈禱者虔誠地求偉人保佑,由人扶著的篩子便會自動地移動在麵板上顯示求卦內容是與不是的答案。


    當時,我就懷疑其中必有人為的因素,所以便不去相信。但經不住家人地再三催促,還是虔誠地許了願,盡管我至今已不再相信這世上存有絕對的虔誠,但那一刻我是絕對虔誠的,理所當然地,結果也盡如我意。


    落榜的消息傳來,隻經過了短暫的迷茫,我便已恢複如初。——按照當時的高考政策,盡管我能夠繼續複讀,但不要說家裏已無力讓我複讀下去,即使家裏能夠讓我跟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去複讀,頑固的自尊也絕不會讓我那樣做。這麽說,並不等於說我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因為我很快就自作主張地去找支書要求當兵。


    去找支書要求當兵,應該說,我下了天大的決心,而且也是絕對真誠的,因為我覺得隻有他才是我唯一的救星。


    在我們那裏,有了事去找支書原是極正常的,我便經常看到有人這樣做,隻不過我爹娘卻從不這樣做,而且也絕不允許我們去做。他們再三強調說,這倒不是去找支書需要買東西花錢的問題,關鍵是我們不能因此失了做人的尊嚴。


    做人是有尊嚴的,他們最看不慣別人拎著兩瓶酒或三把韭菜兩棵蔥去低頭哈腰地求支書,他們認為,這是一種最沒道德最沒水準的行為。用他們的話說,這與哈巴狗又有什麽不同?


    所以,他們從沒有請過村裏的支書或其他的什麽幹部,盡管我爹逢年過節必要請要好的朋友,要好的朋友當然也要回請他,其中獨沒有村幹部,他甚至連有幹部參加的場合也不去參加。


    大家知道了他的特點,漸漸地到我家赴宴的人便少了,回請他的人必然也少了,因為村裏人講究“回請”的禮儀,而且大家的家裏原就不寬裕,勉強安排三兩場,有誰願意因此而落下了村幹部以後再去破費重新安排?


    村裏人逢年過節必要安排的,意即對平日裏彼此照應的回報,否則便落下了人情;當然凡參加吃請的必然要請吃,意即我對你的照應你將來照應我就罷了,莊戶人過日子誰沒有個三長兩短,倘若我隻吃請不請吃,人情就算還了,再遇難題就不好開口了。自然沒人願去落這樣的口實,感情,感情,情是趕的,不趕就會失情。


    我猜想,多半因為這個原因,村裏人逢年過節必忙,原就無多大經濟能力的人家情卻必須趕的,因此家裏準備的年貨多用在了情上,老婆孩子則隻有吃剩菜剩飯的份兒,剩菜剩飯也必要搶的,因為裏麵畢竟多了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油水兒,而且善於精打細算的婆娘也絕不會讓其有太多的剩菜剩飯。


    對於村裏人來說,請吃吃請什麽或多少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次數,次數頻繁絕對是一種榮耀,因為冬日裏的閑暇村裏人唯一能做的事兒就是聚堆拉呱,拉什麽呢,很自然就會轉到“請吃吃請”上,盡管那年月“吃請請吃”的標準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的,但大家的談興卻依然是很濃的,雖然或許已講過了千遍百遍,而且還是那些醉酒的人和事,卻似乎每次講都是新鮮的,尤其是有村幹部參加的場合,或者某一家有在外吃商品糧的人員,必會多一些更加新鮮的花樣,便要百談不厭,而且臉上總要流露出既羨且妒幸福的神色。


    隨著年齡的增長,偶爾地旁聽過幾次如此漫無天際的聚會,所有這些無疑都對我充滿了誘惑,連我娘也要經常埋怨我爹死腦筋。我爹卻說,還是省倆錢兒買種子吧,我們不吃請不照樣過得好嗎?


    確實,我爹是一個忠厚老實的男人,對我們母子異樣地好,隻要有了順口兒的,他從不會象其他的男人那樣在外麵吃喝了事,即使大家湊份子買的東西,他也從不舍得吃,必要帶回來給我們母子嚐鮮。


    正是由於缺少了吃請,我們家逢年過節必要吃得比別人家稍好一些,從孩子不諳事理的牢騷和偶爾到別人家玩耍碰到吃飯看到的情景就能證實這一點兒,但我爹娘卻因此也落下了不通情理的名聲。


    由此,便不難理解我何以會說自己下了天大的決心和我爹何以會因為我拿了他十元錢買了兩瓶酒去看支書而大發雷霆,他責怪我壞了他的門風,雖然我能夠看出他的責罵越來越有些底氣不足,但仍不能改變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他確是一個不通情理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愚笨的並且因為愚笨而不講道理的人,豈不知人是需要場麵的,而所謂的場麵必要靠這些不起眼的有點兒瑣碎的人情來維持。


    與我爹相比,支書無疑更富魅力,不僅因為他有三十年做支書的輝煌,更重要的是,他終日裏笑佛似地笑吟吟的,幾乎做過全村所有家庭的座上客,也曾經拚命地酗酒而爛醉如泥,村子裏卻聽不到關於他的一絲傳聞和故事。


    他是村子裏公認的最有本事的男人,沒人敢蔑視他的權威,隻要他咳嗽一聲,不少有過虧心事的人就會不由自主地心驚膽顫。


    他的這種威望持續了三十年,據說某一年村裏也曾出過一位人高馬大的人物挑戰過他,其中的細節村裏人已無法說清了,隻記得那位大漢曾立於他家門口破口大罵了一整天,他居然一整天都沒有露麵,就在村裏人明白無誤地認為他膽怯了的時候,挑戰者突然宣布居家外遷,至於什麽原因,村裏人無法說清,因為挑戰者滿臉無奈什麽也不肯說,支書也從未當眾表露過,即使醉酒的時候也沒有。


    不過,當時居家外遷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兒,其中必有支書的功勞。大家都這樣猜測,但沒人肯自招麻煩。反正,從那以後,他便無異於村裏的神。


    現在回想起來,即使他是真神,如此直言自己的父母也是不禮貌不道德的,但當時千真萬確地我是崇拜他的,有時候甚至會荒唐地認為他要真是我親爹倒好了。


    ——我不甘心於命運,他是唯一能改變我命運的人,甚至會因此而埋怨自己的母親何以會如此地貞潔,至今想起來仍難免會背地裏麵紅耳赤。這是我當時最真實的思想狀態。


    在我的心目中,他確是一尊真神。既然是真神,便必有一定的道道。這符合客觀規律,權威這東西不是靠借或者要的,必須通過自己的本事去樹。


    我們不必過多地評論他,其實,由於咱們剛才所說的原因,即使我們要去評論他,也是無從說起的,隻說他死在任上村裏人前去吊唁時心裏仍是敬畏的,據說隻要是對他心存惡念的人見到他的屍體時,必定見到已死的他仍在怒目圓睜,而心存虔誠的人則依舊見到的是他生前慈眉善目的樣子。


    關於這一點兒,村裏人沸沸揚揚傳了好一陣子,說厲害的人死後也是厲害的,千萬不要不信,難怪死諸葛能嚇死活司馬。


    其時,我已經考取了師範,雖沒有親曆他的葬禮,卻斷定傳言必是無稽之談,但村裏人至今說起來仍是逼真的虔誠的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便足以證明他的威望。盡管其中難免會有人的此情此景的限製,但絕不可以全盤否定他。我們不妨讓他從神位上走下來,重新回到我們的那次接觸。


    他熱情地接待了我,而且破例為我倒了一杯茶,盡管後來聽說他對於有文化的人都這樣,但這並不影響我當時的感動。待我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來意,他再次瞄了一眼我拎來的酒,我能夠感覺得出他是瞧之不起的,態度卻依然熱情,他高度地讚揚了我和所有有文化的人,但任我再三地央求,卻終沒有表態,隻含混不清地笑著。


    這也算是一門藝術——如此大事豈能說應就應呢?我這樣認為,我爹卻為此大發雷霆,而我娘則有我娘的看法:拿了人家的東西總是要為人家辦事的。


    她根據咱們剛才所提及的方法重又給我算了一卦,卦上仍是說我能夠考上大學。這原是任誰也不會再相信的結果,卻再一次燃起了我的希望,據說當了兵就能夠考軍校,而且軍校比普通高考要簡單一些。念及此,我便信心百倍,仿佛自己已變成了軍校生。


    可一眨眼就過了征兵的時間,我並沒有收到去當兵的通知,甚至連一絲信息也沒有得到,倒是村裏有兩名初中畢業生光榮地入了伍。


    聽著大街上歡送新兵的慣常的鑼鼓聲,我一個人躲進了房間,心情煩躁,坐立不安,繞屋疾走,院子裏還要不時地傳來我爹蠻不講理地責難聲:還是死了這份心吧,心比天高?心比天高頂個屁用?兔子要是能長個驢尾巴,還叫兔子,豈不變成了驢?


    可以說,這樣的結局除了我爹娘的原因,最大的關聯還在於我和我的掙紮。即使現在想起來,對當時用“掙紮”一詞還是最貼切不過的。正是因為咱們所說的原因,作為家裏的男人,我時時刻刻都有一股渴望的衝動——改變家境的使命感。


    我不敢說正欲成年的男人都有這樣的想法,但我確是在被渴望的火焰燃燒著,我渴望出人頭地風光無限的生活,所以我必須改變我的家境,為了改變家境,我寧肯象蠟燭一樣燃燒。這或許也是我隻能作為小人物的原因之一。


    但我當時便是這樣認為的,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希望。希望原是沒有錯的,我認為無論如何地艱難,人都是靠希望活著,這世上所有的不快樂都是因為希望或突然或暫時地缺少,隻要尚存有一絲希望,人就不會絕望。然而,正是因為希望或者說是掙紮,我的第一步便走得有些趔趄。


    不知是因為我爹的憤怒還是支書耍了手腕,大家很快就了解了我給支書送禮的行為。或許在村裏人看來,這是一個超乎膽量的決定和行為,盡管他們也在偷偷地給支書送這送那,但“偷偷地”與“公開地”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不少事情往往隻需心知肚明而不需要也不能張揚的,盡管張揚也隻是個人的事兒妨礙不了別人,但支書終究是個公共人物,倘若給了我太多地便利,似乎必然地要損害其他人的利益,即使我認為自己的要求是絕對正當的絲毫也不會妨礙別人什麽,如此地張揚卻必然地引來了完全可以稱得上的嫉妒。


    他們看我的目光在變,其實,從我落榜的消息傳來並迅速地傳遍全村那一刻起,我就感覺到了,所以我總喜歡沿著牆邊走路,似乎這樣便有了依靠,眼光則在明顯地躲閃著,盡管必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親熱地跟人打著招呼,心裏卻象做了賊一樣地膽虛。


    ——因為送禮事件?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讀書人的骨子裏就壞?怎麽就成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難道支書的英明就體現在沒有讓我去當兵?我不服,又不知怎麽去改變大家的看法。不知就不知吧,何苦非要刻求呢?隨他。


    外部世界的變化有時候足能夠稱得上驚濤駭浪,卻永遠也比不了人內心世界的迅速多變,因為外部世界的變化是靠人去感應的,如果拋除了人這個感應的主體,驚濤駭浪也無異於靜止。


    與外部世界變化相對應的是,因為希望我居然能夠安靜下來:我絕不能放棄書本這個改變我命運的唯一出路,而且比上學時更熱愛書本。


    那一階段,我出工休息的間隙便躲到漫無天際爭論的人群一邊獨自猛啃書本,出工的時候則默默地思考。


    或許因為方法的原因,我居然豁然開朗,許多原本糊塗的東西竟然一下子明白起來,在感歎思維奇妙的同時,難免要悔恨,何以專心讀書的時候會那麽混沌不清。


    悔恨歸悔恨,畢竟增長了我的信心,便是自那個時候,我養成了睡前必要讀書否則便無法入睡的習慣。


    應該說,那一段我讀書的成效是明顯而又紮實的,之後不少的考試都得益於那個階段。


    人絕不是索群寡居的動物,集體活動的時候必要融入群體,否則就會落單。


    人當然都不希望落單,但不落單必要建立在水平相當的基礎上。象我這種,必要落單,落單便會受到排擠。


    因此,盡管我自覺事實上也是我的工作量和工作質量並不任何人少,但大家還是明顯地不希望跟我分到一個組,盡管大家對我的行為因為我的落魄還是能夠理解的,終究是一個隻會讀書的人,在農村,隻會讀書便意味著無能如同廢物一般。


    這樣的結論當然隻能隱含在“隻會讀書的人”裏麵,除了一慣喋喋不休的我爹,沒有人會真正講出口,但我確能強烈地感受到,人們的目光裏充滿了不屑。


    對於這樣的結論,我甚為不服,隻覺自己並不亞於他們當中的任何人,而且雖經過了百倍地努力,卻仍無法改變人們的看法。


    或許要改變人們的看法真的很難,因為我越是嚴格要求自己越容易出錯:不是鋤地的質量不夠高不夠快,就是鋤倒了超過規定數量的禾苗。


    事實上,在他們的不屑中,我的提高確很快,隻要自己憋足了勁,不僅鋤地的質量慢慢地有了保障,速度也漸漸地能夠趕上甚至超過他們,但他們還是要不屑,因為我通常要如同散了架地累,而他們卻能忙中偷閑地說一些直露的無疑是低級趣味的聽起來就讓人臉紅的葷話,雖然有時臉上難免也會掛著汗珠,卻是一身地輕鬆。


    尤其碰上了運糞之類的力氣活兒,我鉚足了勁兒決心不輸於他們,所以每次都把糞筐堆得老高。


    這是一個可以比數量的活兒,一天下來,我累得已無法站立,數量卻還不到每次都不滿筐的他們的一半,他們便掩著嘴偷偷地笑。


    我認真地總結著,總試圖要超過他們,卻被安排到了生產隊的飼養室去做飼養員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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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飼養員的工作被公認是隊裏的肥差,據說不僅活兒輕鬆,而且可以從牲口身上揩油兒,我便經常看到原來的飼養員神色慌張地往家裏帶一些麥麩之類的牲口料。那個年代,連麥麩也是缺乏的,攙上糧食足可以抵飯。


    但這活兒多是由隊裏一些老弱病殘來擔任,原來的飼養員便是村裏出了名的癆病,他死了,隊長便決定由我來做,那個時候,隊長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管著上百口人的吃喝拉撒,他的話無疑就是聖旨,任誰都不能辯駁。


    我終究是個讀過高中的人,絕對服從的意識淡,這雖是個肥差,卻畢竟把我列入了老弱病殘的行列,我堅決不幹。


    這時候,支書這個村裏的最高長官找到了我,他說,隔行如隔山,讀書與幹莊戶是不同的,活兒輕點兒有什麽不好?騰出時間來不妨多讀一點兒書。這是我的意思,也是我之所以沒讓你去當兵的原因,多鍛煉鍛煉,實在不行就去村裏,村裏正缺你們這樣的文化人。


    即使到村裏,象我這種差一點兒就能上大學的人也是不甘心的,我原就不甘心呆在村裏。但既然支書發了話,我便隻有委曲求全地先幹下了。


    不料,支書和我談話的消息不脛而走,村裏便瘋傳這是支書對我送禮的回報,有人便私下裏給我起了“大禮包”的綽號,並很快叫開了,有的年齡相仿的人竟敢當麵開起了我的玩笑。


    人是不能落魄的,落魄必要受委屈。這是我當時最真實的想法。


    但我必要有“勞其筋骨餓其肌膚”的勇氣,所以便不去計較這些在我看來絕不上檔次的譏諷,隻顧偷時間讀書,雖然難免也會偶爾地泛起“難道這便是支書對我的回報嗎?果如我娘所說的拿人東西必要為人辦事嗎?”的疑問。


    隻要能夠一絲不苟地對待自己的公心,工作就沒有肥瘦之分。我娘囉哩囉嗦地跟我說了許多話,講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她再三告誡我,隻要是你的東西不爭不搶也是你的,如果不是你的再爭再搶也白費。人哪,可以欠錢欠糧隻要能夠還的什麽東西都可以欠,唯獨不能欠良心債,要不然,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我爹我娘對我的這種教育可謂滲透到了骨髓一樣根深蒂固,因此,這個村裏人眾說紛紜盛傳著的肥差,除了讓我有時間讀了大量的書為以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之外,並沒有讓我獲得村裏人認為的立即就能反映到嘴裏的那種現實利益,相反地,終日裏麵對的盡是些隻會低頭吃草飲水冷不丁就會吼叫一聲驚得人心神不寧的牛驢之類,很快就讓我感受到了無邊的寂寞。


    人一天兩天不說話尚且能夠忍受,日子久了,難免就要煩躁、不安、甚至莫名其妙地恐懼,更何況一個受過高中教育的當時仍少見的文人呢。


    隻有到了這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人至少要有一個朋友”這句話的貼切含義。但狂妄又在讓我不停地否定著這句話,在我看來,無論如何枯燥的工作,隻要換上有能力的人去幹,照樣可以幹得有聲有色。


    這樣想的時候顯然已經加了情緒,為了排解這寂寞,我惡作劇地給這些畜生按公母起了一些諸如“二大爺”“三大娘”“四嬸子”之類的名字並加以推廣。


    憨厚的隊裏人不明就裏也跟著叫,叫著叫著便發覺不對,於是就群起而攻我。


    我便強辯道,這是我給它們的編號,誰叫你們跟著叫哩?


    隊裏人便趕著追我,非要給我扒光了褲子。隊裏人說到做到,我當真害怕了,他們就讓我求饒,我便故作求饒。


    如此瑣屑小事兒,隊裏人自不會往心裏去,見我求饒,常常會一笑了之。


    這便是我難得一見的快樂。快樂是能夠蔓延的,直到他們牽著牲口離去了好久,想起他們跟著叫“二大爺”“三大娘”的那副認真的模樣,我仍禁不住要笑,這笑居然能夠持續整整一個上午。


    人的出軌,常常因為古怪的心理兒。我的這種自尋其樂的快樂靠的是人的想象,如此單調的生活,想象總有枯竭的時候,而想象一旦枯竭,如此地快樂就會變得象線一樣單調,單調必乏味,不自覺就會重又墜入寂寞的深淵。


    生活可能總在有規律地反複,獨這寂寞反複不得,因為反複會讓之層層加碼。


    且不多絮叨我這種無疑多變的心理兒,單說忽有一日,我突覺委屈,象我這種文人居然在與一群畜生為伍豈不可惜?想著,差點兒掉下淚來。


    委屈之中卻又意識到,我所幹的確係肥差,因為那個時候尚缺少機械,不少重力活都是靠畜生來完成的,畜生的力有大小,單是派畜生便可以討一份兒人情,更重要的是,正是活兒重的原因,這些畜生的待遇與人比起來似乎並不低,除了草料之外,還有堆積如山的細料,這些細料足可以填充人胃,而且隊裏的管理是相當鬆懈的,幾乎完全在靠我的自覺。


    畜生不同於人,吃多吃少是無法考究的,從隊長訓斥我給畜生喂少了細料的情形看……意識到了這一點兒,貪欲便誇張起來,有了貪欲就會覺得一切都那麽順理成章,而且絕不會有被發現的危險,更何況自己去找支書……自又想到了那兩瓶酒給我帶來的“大禮包”的綽號。


    不要小瞧了它,那可是我家大半年的油鹽醬醋錢,難道我就不應該賺回一點兒嗎?越想就越覺得虧,越覺得虧就越覺得賺一點兒是正當的應該的,或許支書也是這個意思。


    思想不停地鬥爭的結果,讓我終於做出了決定,之後便是時機和方法的問題。——夜間反不如白天大夥兒出工的空當兒,那個時候不同於現在,吃了晚飯無事可幹就會串門,被發現的機會就大。


    總算打定了主意,臨到動手時卻又突然反悔了,“這完全不應該”象響雷似地不停地在我耳邊盤旋著,那一刻,我的思想轉得飛快。


    這時候,隊長再次來借細料,他嬉笑著說自己娃多,個個象小豬崽一樣能吃。隊長經常來借,卻從不見他還。對了,我何不借呢?借是無可爭辯的一個理由。


    隊長離去後,我便借了隊長兩倍的細料。雖然我堅信絕不會有人發現,但那份兒不可言喻的慌亂卻始終象蛇一樣在噬咬著我,我破例沒有回家吃午飯,直至夜深了,我娘趕了過來。


    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卻怕人聽去似地沒有說什麽,隻是把燙似的我“借”回家的細料重又倒入了隊裏的大堆,而後又仔細地端量著,唯恐被人看出什麽似地又整了整。之後,她給我留下了飯,歎了口氣,賊一樣地離去了。


    我仿佛受了雷擊,呆呆地木木地象是失了思想的木頭人。許久,緩過神來,才發現我娘可能因為慌亂把我家僅剩的一包糧食竟也帶來了分明遺失在細料堆旁。我瞄了一眼,怕咬似地動也不敢去動。


    這時候,我娘又回來了,她安詳地拾起我家的那包糧食,用手輕輕地拍了拍,怕是沾了集體便宜似地,說了句“吃飯睡覺吧”,臨走卻又回過頭叮囑道,記住,不要愧對良心。


    我應著,不知所措,被我戲稱為“三大娘”的那頭畜生居然不偏不倚地給了我腰部一蹄子,雖不重,我還是哎吆了一聲差點要暈過去,也算是對我的懲戒吧。


    這也是我後來腰部總不知吃力的原因,但我從來都羞於提起,當時我甚至沒有去看病,即使後來不得不去診治也隻是說偶爾受了撞擊,醫生便疑惑地看著我,而我便做賊似地低著頭漲紅著臉。


    與大家相比,我的行為或許有些瑣碎,但我敢斷言,由此而引起的心靈震顫絲毫不會亞於大家。


    這是我的一個因為壓力而思想急劇變化的時期,壓力是無形的,常常由於長期的能量積累而形成,而非因為某一個單獨的事件或某一個互不幹聯的人物。


    壓力的大小取決於取決於能量的積累,不能片麵地去看表麵的現象,有時候表麵上最放鬆的時候卻恰恰是壓力最大的時刻。


    在這樣的時刻,如果不能準確地因勢利導,往往會以某一個偶然的事件為誘因而把自己導入迷茫。


    我便實實在在地經曆了這樣的過程,從表麵上看,幹著隊裏人人都羨慕的肥差,我無疑是幸福的,但我的思想實已混亂到了極致,尤其是次日早晨,我分明看到了隊長衝我詭秘地一笑。


    事後想起來,他的這一笑必是因為他借細料的事兒,而我當時顯然把其錯認成了因為我的行為,心裏難免要惴惴不安,一直持續至夜間,竟犯起糊塗來。


    夜,常常有誇大的功能,由於夜的作用,我整個人都扭曲得變了形。——難道這世上當真有另一個世間在冥冥之中主宰著我們嗎?我不停地問著自己,禍事便來了。


    迷迷糊糊中,踢了我一蹄的那頭被我叫做“三大娘”的母牛死了,我雖甚覺痛惜,但拗不過大家吃牛肉的熱情,也分得了一碗,卻實無法下咽,便悄悄地倒了,而後在那個地方立了一個墳,並樹了一塊寫著“三大娘之墓”的墓碑,徒招致大家一場哄堂大笑,而且我的那位三大娘竟然哭嚎著鬧到了家裏,任我怎麽解釋,非要說我咒她早死不可,直到我答應給她搞二斤麥麩才肯罷休。


    暫且放下這些細枝末節,且說那個時候,隊裏人難得吃一次肉,如果說“三大娘”的死,隊裏人還醉心於鮮美的牛肉,待“二大爺”“四嬸子”相繼莫名其妙地死去,人們關注的不再是肉的分配問題,由於隊裏幾位愛惜牲口的老者的挑撥,已是群情洶洶,叫嚷著非要查清死因——畢竟重力活還要靠他們。


    其實,用不著他們叫嚷,我也必要查清,好好的就這樣死了,我難辭其咎,而且最難過的當然要數我,可“二大爺”“四嬸子”的死因實在太過蹊蹺,竟連公社的獸醫也無法說清,他們當然也得了支書送給他們的一大塊肉。


    這事雖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卻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兒了:原來,支書的老娘臨終前唯一想的便是象年輕時一樣美美地喝一頓香菜渣加牛肉湯。


    支書是孝子,不肯忤逆了老娘的心願,便讓總向自己表忠心的隊長去想辦法。


    隊長雖有些犯難,但支書交待的事兒必是要辦的。可牲口終究是用來代替人力的,他不忍心又實在沒有辦法,便選擇了已進入老齡期的三頭,在它們的食物中做了手腳。


    村裏有不咎既往的傳統,真相大白時,不僅沒人再去追究責任,反成就了支書的孝名。


    但在當時,我卻無法過關:隊裏接連辦了我五天的學習班,說是學習班,其實就是禁閉,因為根本無人給我講課,隻有隊長隔天就有氣無力地讓我說明原因。


    連獸醫都無法說清,我又如何知道呢?我再三分辯,便被認為態度不老實。


    隊長便代表隊裏實際上他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就作出了如下決定:一是免去我飼養員的職務;二是扣發三個月口糧;三是停工一個月。


    三個決定中的前兩個倒不重,既出了如此大的事故,接受處罰自是應該,我也能心甘情願地接受,更何況到年底隊長或許因為我掌握了他“借”細料的事實或許出於良心發現但當時我是必須感恩戴德地他以忘記了為由沒有扣發我的口糧。


    最重的卻是這第三個,大家知道,當時分錢分糧靠的是工分,倘若不出工了,就沒了工分,沒了工分就等於斷了生路,任誰都知道當時正是掙工分最多的忙季,盡管到年底隊長同樣沒有扣我的工分。


    但這都不重要,更重要的則是連飼養員也沒得做了,隻要人家一提及這事兒,就知道我在受處罰。


    那年月,麵子極其重要,倘若沒了麵子,比忍饑挨餓更要不得,盡管忍饑挨餓同樣會讓人不舒服。


    實際上,從我做飼養員那一天起,我就覺沒了麵子,居然連飼養員也做不好,我認為,自己當真無用之極,難怪原本絡繹不絕地上門提親者突然不見了,其實不少人已經在背地裏笑話我,這個所謂的文人恐怕連媳婦也討不到了。


    象我娘這個年紀的農村女人最講究現實,願望最大莫過於一家人守在一起寧肯窮些隻要平靜地生活,兒子當然要順利地找一房媳婦以便完成傳宗接代大任。


    正是因為她的這種現實性,眼光便放不遠。


    其實,人都是受欲望支配的,永遠無法擺脫現實的局限,因為現實總要比那些天花亂墜的卻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更實在也更有說服力。因此,除卻一些大智大勇之人,人都是現實的。


    所謂的現實,即要被眼前的利益和困難所迷惑,而無法突破這樣一個或許能夠稱得上定律的事實:置身事外勸說別人的時候,常常有滿腹的道理能夠灑脫地去說甚至可以慷慨激昂,而事若關己則必亂。


    在我娘看來,我麵臨的形勢無疑是嚴峻的,是個足能夠撐破了天的大事。——一個讀過高中的文化人居然找不到媳婦,我娘當然不信,但現實卻顯然讓她亂了起來:她四處托人給我說媒,又四處因為我的表現而碰壁。人亂就不能冷靜視事,豈不知媳婦就在眼前。


    媳婦便是阿秀。關於阿秀,前麵已有詳盡的講述,在這裏隻講前麵未盡之事。


    我和阿秀是小學同學,任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能與這個隻讀過三年小學就輟了學的女人成就了婚姻。


    或許這就是緣分吧,男女之間如果有了緣分,勿需千言萬語,隻要一個眼神,彼此就能心領神會。


    我們的故事必須要追溯到我剛落榜那會兒,而且這裏麵有個容易被人忽視的事實:最平凡不過的人不易招人注意。


    高考落了榜,我無疑成了村裏最平凡的一員,除了酒包飯足之後偶爾地提及,沒有人會再去關注我這位甚至連社員也無法做好的人。這也是我和阿秀之間的關係能夠得以掩飾這麽久的根本原因。


    其實,我們之間,絕對是一次偶然。那是一次最常見的鋤地,任我怎麽努力,又落到了別人後頭,便不由自主地去看前麵。


    前麵是阿秀,這位一慣遙遙領先的女人居然隻落下了我不到一箭之地,此刻她正在回望,四目相對,她嫣然一笑,臉卻先紅了,目光也在迅即地逃離。


    她的笑甚是好看,但那會兒還絕想不到愛情,隻是覺得好看,便要禁不住去看。


    或許因為她注意到了我,所以便經常地回頭,於是就經常地發生四目以對相視而笑的事兒。


    漸漸地便心意相通了,但我們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


    之所以要這樣說,因為逢到鋤高杆作物的時候,她總會回頭助我一段,才讓我不致於落後別人太遠。


    出於感激,休息的空當兒,我總喜歡立於她身後,而?


    ?也不再喜歡湊熱鬧去家長裏短地說瘋話,總是衝立於身後的我無聲地一笑,然後便手托雙腮靜靜地望著天空。


    那一陣子,我注意到她在經常地換衣服。盡管她家的條件稍好一些,衣服卻跟村裏其他的女人一樣,並不多,也就不過那麽三兩件,卻甚是熨貼得體,與同齡女人比起來,顯得幹淨利落,讓人怎麽看都覺得舒服。


    某一次,因為熱,她習慣地解了領扣,我意外地瞧見了她的****,那是潔白透明的一片!


    3


    我不清楚自己何以會突然間變得如此庸俗下流,忍不住便要看看再看看,差一點兒就引來了大家質疑的目光,而她卻渾然不覺。


    感官的刺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此而引起的心理變故——自打見了這一幕,我一整天都在想象猜測,她的****,分明就是兩隻可愛的小白兔,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晃得我渾身躁熱不止。


    這是一種煎熬,苦苦地熬過了白天,天一黑,我便照例來到了村東的小河旁。


    這是我高考落榜後覓到的唯一能夠讓自己冷靜下來的場所,河裏是淺淺的流水,偶爾有渺小的卻成群的河魚嬉戲著遊過;河旁則是樹齡不大的垂柳,枝條已然能伸進河裏,無數次地打破河水的平靜;垂柳之下是水草,柔且滑,絕不致於弄髒了衣服,人可以毫無忌地坐到上麵,思天想地任思想自由地飛翔,倘若累了,不妨仰躺到上麵,兩眼緊盯著夜空,或數星星,或幹脆什麽也不想,任由柔草把自己揉進這蒼茫的夜之中,嗅覺自也不會閑著,享盡柔草帶有濃烈甜意的芳香,任由時間飛快地流逝。


    人隻有在喪失了時間觀念的那一刻才是最幸福的,其中有一股莫名其妙地卻是難得的愜意。


    就這樣或坐或躺著,我先是感覺到有一雙手伸進了自己因懶得理發而已明顯偏長的頭發中,繼而便聽到了順暢的卻因為緊張而故意壓製的呼吸。這便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的阿秀,象夢一樣悄悄地降臨。


    女人永遠要比男人細致,這或許也是女人之所以為女人的重要原因。這個不動聲色的女人,居然能夠猜透了我的心思。


    按說被人猜中了心思應該是極為難堪的,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相反地,她肯定是羞澀的。


    我無法詳盡地描述自己當時的感受,隻覺得她的到來既是意外又是意料之中的應該,伴隨的是我喉嚨幹得癢痛的激動。


    我們的話顯然不多,隨著她一句“你們讀書人真會享受”的感歎,我隻說了一個字“坐”,便已覺無話可說。


    她離我遠遠地坐著,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手,或許在體味我頭發的味道,或許在自責摸我頭發的荒唐,初涉情字的男女之間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原也不需要多少話,便因為滿足,應該就是難得的享受。


    但夜已分明地把她的肌膚折射得耀眼起來,這是一種令人無法抵禦的誘惑,開始讓人躁動不已,顯然經過了理智地再三約束,許久,隨著不知是誰的一句“難道我能吃了你不成?”,兩個人便慢慢地靠攏了。


    她的頭發,她的未加任何修飾的反而更加誘人的原始的體香,無疑都在勾引著我。


    或許真正的愛情原就不需要理智,當感情再三衝動的時候,理智已變得相當脆弱。盡管我仍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將會成為自己的老婆,我還是吻了她的唇,熱烈得早已失去自己。


    吻她的時候,我的手在不安分地遊動著,手、臉、脖,由於沒有遭到頑強的反抗,又遊上了她的胸,圓圓的滑滑的……一切盡如想象,而且油滑濕潤。


    折磨,無異於折磨!或許愛情就是男女之間的彼此折磨。這便是我當時的感受:魂遊魄外,讓一切都變得靜止。


    突然,她堅決地推開了我,嘴裏慌亂地自語著,這是不可能的。


    我自能領悟她所說的“不可能”,我們之間確有太大的差距,起碼我這樣認為,念及此,難免要鬱鬱不知所措。


    這種事原就說不清到底是誰先勾引了誰,“勾引”在村裏人眼裏顯然是至關重要的一個詞,隻要遇上類似的事情,必會習慣地有此一問。


    因此,我們做得極為隱秘,幾乎瞞過了村裏所有的人,難怪她爹娘會自作主張地給她應下了鄰村一位兵哥的親事,據說這位兵哥已經考上了軍事院校,鐵定了是吃商品糧的公家人。


    更可怕的是這位兵哥竟也是個情種,隻看了媒人傳遞的相片,便非要屈身娶她做老婆。這是我們交往中的一個意外,而且是個極大的意外。


    待她找我商量時,由於自卑,我便堅決地勸她從了父母。


    她當場就哭了,哭得甚是傷心。


    說實在的,當時,我們都以為我們之間的交往不會有什麽結果,因為我們原是毫無目標的,但仍禁不住要交往。


    明顯地,由於我的遲疑,我們之間的交往變得如同一場馬拉鬆比賽,讓人身心俱疲,怨不得她爹娘會受了人家的彩禮日後還要加倍地賠償。


    按照村裏的規矩,受了人家的彩禮就算訂了親,而且隻要訂了親,女方終究要成為人家的新娘。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有違道德,但我們的交往分明已突破了道德的限製,不會受到任何外來條件的幹擾。


    恰如此時,我就如剛才所說地出了事,加之兵哥的加入,讓我的自尊遭受了最嚴峻的考驗。再三地勸她從了父母遭到拒絕後,我便長時間地不再見她。


    關鍵的時候,女人往往比男人更能不顧一切。在別人的譏笑中,她大膽地迎了上來,竟然敢在公眾麵前大膽地象城裏人那樣挽著我的胳膊。


    這在當時的農村幾乎是不可思議的,讓我們迅速地成為村裏人的眾矢之的。當然這裏麵也有個起因,就在我再次勸她的那天,被隊長意外地看到了。


    隊長是個快嘴,兩個未婚男女在一起尚無法說清原因而且毫無娛樂項目的年代,很快就會成為村裏的頭號新聞,尤其是再次看到隊長留在印象裏的那種詭秘地笑,我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後怕,而她卻突然摟著我狂吻起來。


    接吻是一項有氧運動,能夠把一切融化,這便是愛情必要自接吻開始的真正原因。


    她的這種大膽的行為,讓責難鋪天蓋地而來,連那位兵哥居然也給我來了信,聲稱我若要破壞軍婚必要追究。


    我終究是個受過高中教育的文人,具備起碼的法律知識,靠嚇是嚇不住的,更何況我還有我娘不遺餘力的支持。


    根據我的記憶,為了幫阿秀她爹娘還清彩禮,我娘大概借了七七四十九戶人家。


    或許當真如我娘所說,不要去相信流言蜚語,流言蜚語多因為嫉妒,嫉妒甚至能產生仇恨。


    至於到底誰勾引了誰,我至今也無法說清,或許婚姻就是一個說不清的結。


    這也算是對前麵講述的一個補充吧。我們實在沒有必要費盡口舌去做無謂的重複,在這裏,我想重點講一下婚後的感受。


    ——在我們村裏有句“醜妻小棉襖”的勸人話,說的實際上是男女在家庭地位上的關係,由於醜,才讓男人在家庭中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我實在不敢恭維現代家庭中的那種倒掛的男女關係,維護男人的尊嚴應該是女人的職責和美德。我認為,家庭中的男女關係至少應該是平等的,尤其是女人,絕不可以淩駕於男人之上,所以,對於女強人隻能遠遠地欽佩,而絕不可以娶作老婆。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老天後來偏偏賜了我一個女強人,也算是老天對我的懲罰與公平吧。


    現在想起來,盡管我當時無疑是猶豫的,而且有愛情中的嫉妒成分在作怪,能夠選擇阿秀確是我的福分。她幾乎能夠容忍我所有的缺點,濃烈的旱煙味、刺鼻的腳臭、整夜整夜地讀書耗油……逢到夜深,她至少會給我一杯清茶,輕輕地揉著我的肩,或是煎一個過節也不舍得吃的雞蛋。盡管她識不了幾個字,但對於文化是向往的,她說讀書費腦,要多補補。


    應該說,正是因為對於文化的向往,她崇拜我,這恰恰便是夫妻之間最樸素的情感。隻有存了崇拜,才會甘於奉獻,所有的奉獻都是無私的不求回報的,構成了共同打拚生活的基礎。


    可以說,正是因為阿秀,讓我充分享受到了讀書的樂趣,才有了能夠考取全公社第一名好成績的基礎。——男人是需要被人欣賞的,這種欣賞往往能夠成為男人的動力。因此,不要說村裏人說,連我自己也認為,能夠如願地改變令無數人無可奈何的命運是沾了阿秀的光。


    噢,對了,我是在結婚後不久就得到了公社招考民辦教師的消息,消息當然是由支書傳來的。


    由於我的所謂劣跡,他顯然不想讓我再進村裏,便迫不及待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也算是對那兩瓶酒的回報吧。


    ******,強爭不壓命。此刻,我大腦裏突然冒出了這句村裏人的俗話,而且覺得非要一吐為快,連我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會與下麵的講述有著牽強附會的聯係?因為存在就總有存在的理由。


    隻有到了今天,我才可以放心大膽地說,沒有教過書的人就不會真正地體會到讀書的樂趣。


    教書與讀書是截然不同的,讀書隻停留在“讀”上,而教則非要把一些生澀難懂的東西變成自己的話說出來讓別人理解,這是一個十分不易的過程,但越經曆這個過程就越容易體會到讀書的樂趣,樂趣實際上也是一個過程。我說這句或許有點極端的話,便是從這個角度講的。


    如果非要把自己的讀書劃分為幾個過程,那麽在我教書之前便是一個為改變命運而打拚的過程,這個過程隻有辛苦而絲毫沒有樂趣可言;隻有在當了教書匠之後,自覺命運發生了轉變,也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和自尊,讀書才真正變成了樂趣:泡一杯濃茶,點一根煙,悠閑地翻開書,從第一頁開始讀起,那絕對是一種享受。


    享受如果獨享,隻能是享受的最低檔次,而如果一本書讀完,有舞台能夠宣泄一下,談一下感受,批評一番書中的觀點或者評價一下作者,則應該稱之為境界而非檔次了。


    教書匠的職業無疑便為我提供了一個這樣的舞台而讓我信心十足,熱情為之空前高漲。


    忽有一日,我突然厭倦了讀書——我不僅已經喪失了完整地讀完一本書的耐心,而且隻要見到書就會本能地反感。


    其時,我已與麗萍結了婚,而且正是她飛黃騰達之時。


    不該呀!讀書,畢竟是陪伴我經曆前麵講述中所提及的一係列挫折的一件事,我當然要迫不及待地去找原因。


    起初,我以為可能是教案做多了的原因,必是這些多少年來並無多大差別的教案讓我厭倦了。


    漸漸地,我發覺自己錯了,其實這些教案有著不少的變化。既非如此,必另有隱情。


    按說已過了不惑之年,應該不難找出其中的隱情,事實上,不僅隱情沒有找到,反而愈加糊塗了。


    莫非感情出了問題?我反複地問自己,仔細想想卻又不是。——難道女人就不該有自己的追求?要知道,酒足飯飽之後,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阿秀的努力便算不得追求?那肯定也是一種追求。


    我知道,在感情問題上,不能也不應該總做無原則的對比,但我不能自抑。——阿秀的愛是無私的,這種無私顯然把我所有的缺點都無原則地誇張成了優點來愛,而麗萍對我苛刻的要求,按照她的說法,是要我克服掉身上所有的農民的陋習,象城裏人一樣文明。


    城裏人確有不少文明的東西,但同樣也有陋習。無論怎樣,追求文明總不是過錯吧,難道便不是愛?隻不過麗萍的追求有些過,常常會給人難堪,但與阿秀苦苦地打拚生活比起來,本質上沒有什麽區別。


    必定無疑地,我也在悄悄地起著變化:明顯少了些銳氣,多了些寬容,盡管我仍時常會有心有不甘的衝動,卻畢竟到了理智能夠戰勝感情的年齡。


    原以為平息了與女同事的風波之後自己會有所好轉,卻依舊無法跳出厭倦書本的怪圈,盡管我能感覺出自從厭倦讀書起頭腦已在明顯地虛弱,事實上,與女同事之間的事兒也發生在此之後。


    大家完全可以想象,長期作為精神支柱的讀書突然間就厭倦了,一時間不知自己要做些什麽,難免要空虛、寂寞、甚至恐懼:人的心裏有一個象儲藏間似的室,必要足足地盛滿,倘若空了,必要引起情緒的激烈波動。這或許是人出軌或者不快樂的重要原因。


    於是,我便向古人身上去找原因,因為不少問題都可以從古人身上找到答案,但或許咱們的問題太過瑣碎,古書上竟然沒有發現記載。


    人類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便是趨向性: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會孤單,譬如做錯了事兒,倘若有兩個或多個人都做錯了事,常常能夠心安理得。


    我此時的心態便完全暴露了這個弱點,橫向的人與人之間關於弱點少有人會說隻能憑由此及彼地推測,如果明白心同此心的道理,推測盡管有不肯定的因素,也是可信的,其中的作用理所當然地比不了古書,若是古書有記載便是實在的證據,古人尚且如此,我又為何不可呢?心必能稍稍安穩些。


    古書上雖沒有明確的記載,但還是應該感謝古人對人年齡的劃分,所謂的不惑的稱謂無疑是恰當的,隻不過懷疑少了,仍難免要攙雜著必然的不安分,當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躁動或許必然便少了。


    既稱之為不惑,應該已懂得了變通,隻不過此時的變通仍甚是勉強。既然是厭倦的東西,又無可奈何,不妨隨他去,自由地去做喜歡的事兒。這或許便是一種變通,其前提便是勉強地把有些事情看淡,偏偏我又找不出除了讀書自己還喜歡什麽,又能做什麽。


    這便是當時實在的我,沒日沒夜地看電視成了我似乎唯一能做的事,卻隻關注其中偶爾的情節,至於故事的大概則常說不清。


    據有關研究表明,一個人每天看電視的時間如果超過了八個小時就被列入了懶漢的行列。


    按照這個理論,我顯然已成了懶漢。


    表麵上看起來,我或許是逍遙自在的,卻同樣的辛苦腰與頸都在隱隱的作痛。


    難道已提前進入了多病的年齡?難道我這一生便如此了嗎?不覺惶惶然,這時候,有一個聲音在清晰地問。


    因為四周已陷入了寂靜,即使最輕微的聲音,也能巨雷一樣震人心魄。


    我募然驚醒,仿佛找到了答案:看來,一切都可以靜止,唯獨思考不能,這是一項能夠產生答案的運動。


    說到這裏,教授便不再講下去,搖著頭,顯然結束了自己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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