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風終於是坐在了曹摒真的對麵,可以看的出來,曹摒真對麵前的這個精神委頓,滿臉病容的對手也有著不小的好奇。


    猜先的結果是劉長風執黑先行。


    劉長風輕輕吐了口氣,用手拿起一顆黑子,沉穩而有力的拍在了星位上,拈子的那一刻,劉長風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神采,一雙眼睛炯炯的放出光來,臉上也起了一抹異樣的豔紅。


    曹摒真抬頭看了一眼劉長風,眼中滿是訝然,小小年紀的他實在是弄不明白,剛才還委頓無力的劉長風,為什麽會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裏仿佛便似換了一個人。然而少年老成的他並沒有過多的關心這些,看著劉長風放置在星位上的那顆黑子,他並不著急,穩穩的坐在那裏,眼睛默默的盯著棋盤,久久不動。


    時間一點一滴的消逝著,從劉長風落下的第一顆子時,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分鍾。曹摒真還是沒有動,瘦弱的身形微微的彎曲著,眼睛盯著空蕩的棋盤,仿佛那上麵唯一的一顆黑子,已經成了他了他此時最大的敵人。


    在一旁圍觀的記者終於是忍耐不住,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眼看著允許記者拍照的時間就要過去了,可是曹摒真還是沒有落子,這在他們的記憶裏可能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十分鍾堪堪將盡,曹摒真終於是欠了欠身子,拿起一顆白子,重重的打在黑子對角的星位上。


    記者們也終於是舒了口氣,刹那間,對局室的閃光燈亮成了一片,喀噠喀噠的快門聲此起彼伏,不絕與耳。


    記者們拍完照,紛紛退了出去,對局室又安靜了下來,棋盤邊隻剩下這一老一小默默的相對坐著,兩人同樣的瘦弱,又同樣的安靜沉穩,便仿佛是兩座一大一小的塑像。


    劉長風選擇了他執黑時慣用的中國流布局,曹摒真應了平實的二連星。


    接下來,劉長風按照自己行棋節奏不緊不慢的下著,曹摒真卻一反剛才的態勢,劉長風剛一落子,曹摒真便隨即應著,仿佛是在開盤的那十分鍾裏,他已經想好了所有的招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劉長風明白自己眼前的這個小對手,對自己的棋必然是做了深刻的研究的。曹摒真此刻雖然是落子如飛,但每一著無不是應對自己著法的正手。


    劉長風在心裏微微的歎了口氣,由於最近一段時間裏,身體上的病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他無暇也根本無力去好好的研究曹摒真的棋譜,隻是在來武漢之前,和溫快兩人草草的看了一下曹摒真在第一階段裏的對局棋譜。


    以現在的局麵看來,劉長風在氣勢上已然是落了下風,更讓他頭痛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究竟能撐多長的時間。


    好在這隻是慢棋,劉長風有著充足的時間。因為對曹摒真缺乏應有的了解,劉長風決定先以穩字當先,按照他的想法,除了自己身體上的因素,到了中盤時,經驗將是決定這盤棋勝負的最大因素,尤其他麵對是一個實戰對局遠遠少與自己的孩子。數十年的積累讓劉長風對自己的實戰經驗有著足夠的自信。


    劉長風一俟決定了下來,在棋盤上更是有意的撈取著實地。


    曹摒真依然是行棋如飛,他似乎對劉長風的這一戰術早已經是了然於胸,棋子多是落在了一些高位上,十數手過去,隱隱然在棋盤的中央布下了個頗具氣勢的模樣來。


    劉長風突然之間有了種很奇怪的感覺,棋盤上他想要占的點全部都如願以償的占到了,可是局麵上卻看不到半點領先的樣子。


    劉長風清楚的知道,現在下棋的孩子都有著驚人的計算力,如果這樣平穩的下下去,到了關子階段,以自己的身體狀況來看,怕是沒有什麽太大的勝機。


    劉長風如是的想著,終於是陷入了開盤後的第一次長考當中。


    黃鶴樓的上空,雲氣依然是沉沉的彌漫著,所幸的是雨終究是沒有下下來。黃鶴樓外的空地上,原先預定的大盤講解正按時的同步進行著。


    一張碩大的棋盤前,人頭攢動,黑壓壓的圍著數百的棋迷,或是坐著,或是站著,嘴裏紛紛小聲的議論著對局勢的看法。


    此時,負責掛盤講解的溫快早已是滿頭的大汗,沉悶的天氣加上對劉長風的擔憂讓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更多的是把講解的任務交給了和他同時主持的一位職業女棋手。


    溫快接過工作人員送來的最新的對局棋譜,匆匆的掃了一眼。


    溫快的心一沉,他最不想看到和最怕看到的局麵終於是出現了。現在棋盤上白棋和黑棋的實地已經是相差無幾,但是白棋的勢力卻似乎更加厚實一些,而現在唯一對劉長風有利的一點是---他仍然握有先手的權利。


    溫快又仔細的看了一眼棋譜,輕微的歎了口氣,在心裏默默的說道:“戰鬥吧,大哥,戰鬥是你唯一的選擇了!”


    在一旁觀戰的眾多棋迷中,也不乏一些好手,他們從溫快的表情和棋盤上的局勢上已經看出,劉長風現在的棋似乎是有些不妙了。


    有人說:“哎,這不是劉長風的風格啊?太穩了吧?對付一個小孩子,有這個必要嗎?再這樣下下去的話,貼目很困難啊!”


    此語一出,附和聲四起,棋迷們群情惶惶,相比起溫快焦急的心情來,也是不遑多讓。


    黃鶴樓上,對局室內,劉長風依然是在長考著。


    他現在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白棋的右上角裏,他正在竭盡全力的計算著黑棋打入後會出現的每一種變化。


    劉長風忽然間長出了一口氣,他到底還是沒能算清全部的變化,眼看著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到中午封盤的時間了,他決定不再去想那麽多。“無論如何,自己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戰鬥,先點進去再說,且看看這個孩子的應手吧。”劉長風如是想著,終於是拿起了棋子,輕輕的拍在了白棋的角裏。


    曹摒真沒有馬上應著,手裏捏著顆棋子輕輕的翻轉著,看的出來,麵對黑棋的挑釁,他正在選擇著----選擇著是去戰鬥還是暫且的忍讓。


    沉思良久,曹摒真終於是選擇了忍讓,讓黑棋輕鬆的活在了角裏。


    此時的劉長風並沒有因為掏掉了白角而輕鬆下來,相反的,他的臉色卻更加的凝重,這幾手走下來,白棋的中腹更加的厚實了,也因為如此,自己上邊的那塊棋就顯得更加的單薄了。


    “現在該怎麽辦呢?”劉長風對自己剛才輕率的打入有了一絲後悔,隨後又用力的搖搖頭,告訴自己現在並不是後悔的時候,他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盡量走好下麵的每一步棋。劉長風粗粗的點了一下目,加上剛剛在白棋角部活出來的目數,現在的棋盤上的實地已然是自己領先了,隻要找出好的方法去侵消白棋中腹的模樣,黑棋仍然是有的一戰。


    “現在唯一侵消白棋模樣的方法就是搶下棋盤上最後的一個大場,再進一步擴大實地的同時,徐圖漸進,慢慢的蠶食白棋的模樣。”劉長風如是的想著,但是在瞟了一眼棋盤上方的那塊黑棋後,劉長風又猶豫了。


    劉長風的這塊黑棋顯然是沒有活盡,如果現在就去補一手的話,曹摒真會毫不猶豫占據棋盤上雙方必爭的也是唯一的大場,如此一來,白棋的目數勢必大大的增長,黑棋不用說是貼目了,就是盤麵也要落後與白棋。


    劉長風進退兩難,再一次的陷入了長考。


    黃鶴樓外的雨在醞釀了一個上午之後,終於是飄飄灑灑,暢快淋漓的下將了起來。樓外的大盤講解在雨中堅持了幾分鍾之後,也終於是抵擋不住夏雨的淫威,草草的收場了。圍觀的棋迷卻並沒有因此離去,而是紛紛找了個避雨的地方,三三兩兩的依舊討論著棋盤上的局勢。


    溫快顧不上擦去身上的雨水,快步來到了設在黃鶴樓底層的研究室。研究室內,中日韓所有參加這次比賽的選手都在研究著這盤棋。


    溫快找了一個棋盤邊人相對較少的地方,將棋盤上的局麵又仔細的研究了一遍。現在的局麵是,黑棋如果補棋當然是淨活,如果脫先的話,白從中間點入,黑棋一時間看不到活路。


    溫快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換了是自己的話,應該如何來應對這樣的局麵呢?”默想了片刻,溫快覺得目前唯一的取勝之道隻能是脫先,下出最後的勝負手,以大龍的死活來決定最後的勝負!


    對局室裏,依然是一片靜謐,隻有窗外的雨劈劈啪啪的打在屋簷上,發出好聽的聲音。


    一隻避雨的蝴蝶翩然飛了進來,仿佛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昏了腦袋,振翅間,它竟然是落在了棋枰之上。


    劉長風和曹摒真都看見了這隻蝴蝶,然而誰也沒有動,隻是相互靜默的坐著。


    其時的蝴蝶正在這黑白的世界裏跳躍著,偶爾扇動著豔麗的翅膀,它似乎把這當成了展示自己美麗的舞台,在它的眼裏,這滿盤的黑白棋子就是最具紳士風度的,也是它最忠實的觀眾。


    終究是少年心性,看著蝴蝶忘情的獨舞,曹摒真的眼裏終於流露出一絲笑意,手指也不自覺的動了動,仿佛便是要去捉這蝴蝶,然而那隻是刹那間的閃念,片刻後,曹摒真又恢複了原先的姿態,眼裏閃現的又是先前的鎮定,讓人不由感歎這少年異與常人的老成。


    劉長風的眉毛忽然一揚,他終於決定不再猶豫,棋盤上方的那塊黑棋,他已經想好了若幹種突圍的方法,盡管都不是必然成立的下法,但無論如何都要搏一搏,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破釜沉舟!


    “來吧,小夥子,看看是我這塊老薑烈一點呢!還是你這塊嫩薑更辣一些!”劉長風在心裏大吼一聲,一股逼人的殺氣破胸而出。


    依舊在棋盤上旋舞著的蝴蝶,隨這劉長風心裏的這聲大吼,原本美妙的身形忽然窒頓下來,它仿佛感覺到了什麽,是的,那是一股殺氣,一股令它窒息的殺氣向它奔湧而去,它甚至來不及向它那些忠實的觀眾來一次謝幕,便撲扇著翅膀倉皇的離去。


    劉長風看著遠去的蝴蝶,嘴角輕輕的掛上一絲笑容,突如其來的豪氣讓他輕鬆了很多,忽然間,他想到了伯牙與子期,想到了那妙絕人寰的高山流水之韻。


    劉長風微微歎了口氣,目送著那隻蝴蝶從窗邊逸走,心道:“我終究不是你的知音,你這樣的小生靈又怎能當的住我這滿腔的豪氣呢?今生今世,我劉長風命中注定的知音,隻能是,也隻須是這滿盤的黑白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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