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晶晶在黑暗裏向前走去。


    她的家在這山的山腳,而平貴的家就在這座山的另一邊山腳,她從小翻山頭翻習慣了,如今雖然多年沒有回來,可是還是對於山中的小徑很熟悉。


    現在是夏天,大山裏麵樹木長得很茂盛,單瓣的梔子花開在灌木叢中,晶晶隻看得到隱隱的白色花影子,卻看不到花的樣子。


    可是那香氣是那麽濃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不由微微笑起來,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蜜的愁悵。


    想著自己馬上要見到他了,他應該在家嗎,還是出去做活去了,他還在做木匠活嗎?


    她不得而知。


    心裏希望碰到他,也不希望。


    想著要是不看到,不白回來一趟吧,要是看到了,萬一被發現,估計隻能增加兩個人的痛苦。


    四五年了。


    她想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平貴他今年應該也快二十六了吧,這樣的年紀,在山村裏是早就該找媳婦的,她回來做什麽,也許他早就娶妻生子,忘了她。


    想到這裏,她不由呆了呆,一種很悲傷的情緒占滿了她的心。想著他現在是別人的老公,孩子的爸爸她就止不住難過。


    可是她卻明白,這是遲早的事,平貴那麽好,那麽老實心地好的一個男子,應該有很多女的願意嫁她,她就記得從前,山那邊有一家人家的閨女喜歡過他,平貴也跟她講起過,也許他現在娶了她也說不定。


    她想著這些。原本停下來的腳步,不知不覺間,又慢慢的向前走去,等她自己發現時,已經往前麵走了好一長的路。


    無論如何,她是想見到他的。


    她笑了笑,在黑暗中發出一聲歎息,若是他娶妻生子,也是好事,她說過,隻要他快樂幸福就好,讓她知道他快樂幸福,那麽她就是離開,也是甘之若怡的。


    難道讓她回來,看到是他傷習落淚的樣子嗎,不不,這不是她的初衷,他要過得幸福,她才會敢快樂。


    想到這裏,一開始的擔心害怕就全部沒有了。


    她叫自己笑了笑,加快了腳步。


    山中的露水上得快,也許還不是太晚,可是林子裏已經有了露水,它們在草葉間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山穀裏升出白色的霧氣,這裏一切是那麽美。


    晶晶看著這些,心想,她為什麽要離開這個地方啊,這裏才是她最想呆的地方,山青水秀,生活緩慢,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裏的民風,她自認比城市裏那些成天二奶小三擔心出軌的也好得多,雖然他們對她不好,懷疑她一直偷東西,可是他們對於感情卻很傳統,結了婚也沒聽說過出軌的事,估計出軌兩麵三個字,這裏的很多人都不明白它的意思。


    她人生最大的願望,從小的願望,就是和平貴在一起,生活在這裏,一輩子相親相愛,隻是如今願望落空罷了。


    她帶著一種愁悵的心情繼續往前走去。已經到了山頂,到了山頂上,在夜裏可以依稀看到平貴的家裏,那裏亮著燈。


    她笑了笑,想起他們小時候,那時候山裏沒有通電,經常停電,兩個人在黑夜裏害怕,就互相說話壯膽。她有時候膽子比他大,知他怕妖精怕鬼,就專門拿這個嚇他,而他呢,知道她怕貓怕蛇,就說有貓有蛇,然後她就尖叫著,在黑暗中往他那邊跑去。


    兩個笑成一團。不知有多開心。


    現在不同了,這裏天天有電了。


    她看到燈,想著不是平貴在家,就是外公在家了。因為山裏人特別節儉,家裏沒有人是不會開著燈的。


    這樣一想,不由開心起來。


    下山的時候就特別快,簡直就是跑一樣的,衝下山去,到山腳時,身上已經出了一層汗。她今天走了那麽多山路,前幾天又坐了那麽車,可是她也不覺得累。


    看到平貴的家就在不遠處,她便笑了笑,輕輕地走了過去。


    說了隻是偷偷地看他,不想讓他知道。


    她走近去,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就像小時候,她穿著碎花小褂子,嘴裏吃著東西,一步一步的走進他生命裏去。也讓自己走進了他的生命裏。


    門檻上坐著一個男人。


    她不由呆了,在遠處停下腳步,在黑暗中看著他。


    那是平貴嗎,四年不見,他是現在這樣子嗎?她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樣子,隻看得到他留著短短的平頭,正低著頭坐在門檻上。


    她往裏麵看過去,看到房子的正中央放著外公的一張大照片,黑白的,掛在牆壁上,那下麵放著一些供品,還有香水。


    她愣了一下,外公竟然死了。


    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她沒有想到,幾年後她回來,當時阻饒他們在一起的最大的阻力,當時死活不同意她和平在一起的老人竟然就這樣死了。


    她原以為他會一直活在那裏,隻要她再次接近平貴,他就會站出來說話。


    但是現在,這個老人竟然死了。


    她站在那裏,一時間說不上悲傷也說不上歡喜。


    原想著偷偷見他一麵的,到現在,卻仿佛柳暗花明,重現生機。外公不在了,沒有人再阻止他們,也許他們真的能在一起。


    她慢慢走過去,一直走到他身邊,低頭看著坐在那裏的男子。


    他看上去比以前黑了,也從從前壯多了。


    她輕輕笑了笑,眼裏帶著淚花,溫柔的叫了他一聲,平貴?


    平貴愣了愣,大概是沒有想到,他抬起頭來。就再也沒有動,他坐著的地方,這樣抬著頭,隻能看到麵前人的兩隻腳,可是他卻沒有馬上仰起頭來看。


    晶晶笑了笑,自己蹲下身去,叫了他一聲,平貴,我是晶晶。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回來了。


    她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像小時候一樣,和他並肩坐在門檻上。


    平貴沒有說話,隻是呆呆的看著她。


    比起五年前,他好像更顯呆訥,沒有從前那麽愛說話了,再說,他從小本來就是一個木訥的男孩子。


    他睜著大眼睛,抿著嘴唇看著晶晶。


    晶晶,真的是你嗎?


    晶晶看到他那樣子,不禁流出了眼淚,對他點頭道,真的,是我。


    平貴才笑了笑,說道,你終於回來了,我給你寫了很多信,你後來都不給我回了,我想你肯定忘了我。


    晶晶有苦說不出。


    隻是聽到他傷心的聲音,對他道,我沒忘,我沒忘,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現在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怎麽會忘呢。


    平貴沒有說話。隻是整個人依然呆呆的,然而臉上卻有了笑容,那笑容,慢慢的,從他的眼裏生出來,慢慢的多起來。


    他說,你終於肯回來見我了。


    晶晶有苦說不出,他不知道當年她是怎樣非走不可,所以的人都逼著她,要她走。


    然而因為他不知道,現在說來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你還走嗎?


    平貴問她,然後側過頭來,眼睛緊張的盯著她。


    晶晶愣了愣,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麽好。


    平貴對她道,這些年, 我一直在想你。


    晶晶聽到這些話,隻覺得像是自己對著空氣說出的話,她又何嚐不是呢。


    她隻得笑了笑,回頭看了看房子中間,再次看到老人那遺像,對平貴問道,你外公過世啦?


    平貴點點頭,說道,你走後不久他就過世了。


    什麽?


    晶晶沒有想到,非常吃驚,一時間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全湧上心頭。


    她看著平貴,不相信的一般,說道,你是說他五年前就過世了。


    平貴不明所以,點點頭,說道,恩,在你死後不多久就死了,他死的時候一直在流眼淚,他對我說,他對不起我,沒有足夠的錢給我說上一房媳婦。我說沒關係,因為我想去找你,可是我外公很奇怪,他說要我守在這裏,不許到外麵去打工,要我當著他的麵發了誓。


    雖然發了誓,可是我想到你,還是想著要去找你,沒想到,我給你寫的信,你都沒有回複。我不知道到哪裏去找,想你把我忘了,我就一直呆在那裏。


    晶晶慢慢平複下來,她想著,他們現在總算好了,雖然這中間浪費了五年的時間,可是比起他們現在在一起了,這比什麽都重要。


    她用手抹了一下眼淚,說道,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


    平貴笑了笑,說道,我很窮,沒有女孩願意嫁給我。


    晶晶笑了笑,一時間卻隻覺得幸福。


    她叫他,平貴?


    平貴抬起頭來,看著她,她坐在他身邊,挨得那麽近。平貴隻覺得像一個夢,他的想像裏她還是幾年前的樣子,穿著花裙子,紮著麻花辮子,可是現在的她,雖然仍然是麻花辮子,更是臉白了許多,衣服也洋氣,就像一個城裏人,變得更漂亮了,漂亮得他都不敢認她。


    他說,晶晶,你變漂亮了。


    晶晶笑了笑,用手捂著臉,歪著頭道,我本來就漂亮嘛。


    這是她小時候常常用的動作。


    平貴看到熟悉的動作終於笑了起來,說道,真的是你。


    他慢慢的沒有了剛開始的木訥,整個人因為開心也靈活起來,他笑著,拉著她的手,對她道,這些年,你都在外麵做什麽?


    晶晶笑了笑,說道,我在外麵打工啊,我參加了一個小三敢死隊。


    小三敢死隊?


    恩,就是專門對付小三的。


    什麽是小三。


    平貴不明白。


    晶晶笑了笑,說道,小三,就是搶人男女朋友,搶人老公老婆的男女。


    哦。


    平貴點點頭,說道,原來這就是小三,那麽他們該對付。


    晶晶笑起來,握著他的手,問他道,那麽,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


    平貴愣了愣,說道,我過得不好,外公死後, 他當時對我說,要我守在這裏,爸媽會來找我,可是我的爸媽從來沒有找過我。我想他們肯定是忘了我的,我一個人過生活,有活做就出去做活,沒活做就一個人呆在家裏。跟小時候一樣,我好像沒有什麽長進。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然後對晶晶道,不過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想你,因為有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晶晶,你當時為什麽要離開我。


    晶晶愣了愣,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說是好。


    最後,她看了看那老人的遺像,笑了笑,說道,不告訴你。


    那還走嗎?


    你想要我走嗎?


    她問他。心意一時決定。


    平貴果然搖搖頭。對她道,不想你走。再不讓你走了。


    晶晶道,那我就不走了。


    真的?


    真的。


    你不是說你很喜歡城裏的生活嗎,你以前跟我說的。


    晶晶笑了笑,說道,我騙你的。我現在隻喜歡這裏的生活。


    真的嗎?


    是真的。


    兩個人站了起來,說了許多話。平貴拉著她的手,對她道,你回來我不知有多高興。你走後,我沒有一天不想你。


    晶晶笑了笑,說道,我也是。


    她跟他走進屋子,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走著。


    平貴的家一如小時候,什麽變化也沒有。他像他小時候的性格一樣,老實憨厚,隻想著靠手藝吃飯。


    她看看他,對他道,平貴,你有沒有想過到城裏去打工?


    去城裏打工?


    恩,你要是想去我帶你去,我們不必要留在這裏。


    我不想去。


    他看著晶晶,終於說了出來,他說道,你還記得嗎,剛開始你出去,給我寫了一封信,我去找過你,按著信上的地址。我聽說你在北京,我就走出大山,我用了三天的時間才走出來,身上帶了我外公給我留下的幾千塊錢積蓄,他說留給我娶媳婦的,結果我到了北京,卻有人告訴我信上的地址是假的,沒有這個地址,我不相信,然後有個人說,他知道在哪裏,那時候是晚上,我在北京找了你找了三天,當時就聽信了他,結果他把我帶到偏僻處,搶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錢,後來還是好心人把我送到公安局,我叫公安找你,可是沒有照片,沒有地址,也找不到,他們送我回來的。


    晶晶一愣,這是她沒想到的,她當時不想他再聯係她,故意寫模糊了地址,沒想到他還去找她,那麽傻。


    她說,我當時不知道。我們真傻。


    平貴卻說道,我是再也不敢到城裏去了,那裏到處都是騙子,我還是喜歡家裏的生活。


    晶晶點點頭。


    平貴卻突然有點緊張,握著她的手,說道,你不是再也不走了嗎,怎麽,你打算又要出去打工嗎。


    晶晶笑了笑,說道,不去了。


    她笑了笑,看了看時間,對他道,那我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


    平貴不肯鬆她的手,對她道,要不睡這裏。


    晶晶笑了笑,說道,我家裏還有朋友,我要回去招待。


    朋友,從城裏來的嗎?


    恩。


    平貴沒了辦法,隻得不再留她,想她帶了朋友回來,心裏卻擔心起來,總感覺她還會走一樣。(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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