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外,曾有一個外國朋友問我:“中國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訴我最值得去的一個地方嗎?一個,請隻說一個。”


    這樣的提問我遇到過許多次了,常常隨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峽!”


    順長江而下,三峽的起點是白帝城。這個頭開得真漂亮。


    對稍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知道三峽也大多以白帝城開頭的。李白那首名詩,在小學課本裏就能讀到。


    我讀此詩不到10歲,上來第一句就誤解。“朝辭白帝彩雲間”,“白帝”當然是一個人,李白一大清早與他告別。這位帝王著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他既然穿著白衣,年齡就不會很大,高個,瘦削,神情憂鬱而安詳,清晨的寒風舞弄著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與他的銀袍互相輝映,讓人滿眼都是光色流蕩。他沒有隨從和侍衛,獨個兒起了一個大早,詩人遠行的小船即將解纜,他還在握著手細細叮嚀。他的聲音也像純銀一般,在這寂靜的山河間飄蕩回響。但他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就住在山頭的小城裏,管轄著這裏的叢山和碧江。


    多少年後,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誤解是多麽可笑,但當我真的坐船經過白帝城的時候,依然虔誠地抬著頭,尋找著銀袍與彩霞。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著這首詩,口氣激動地介紹幾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樂曲。猛地,山水、曆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潛藏,全都湧成一團,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劇,說的是戰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鬱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給諸葛亮。抑揚有致的聲腔飄浮在回旋的江麵上,撞在濕漉漉的山岩間,悲忿而蒼涼。純銀般的聲音找不到了,一時也忘卻了李白的輕捷與瀟灑。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豪邁與沉鬱,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的爭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著的滔滔江流。


    華夏河山,可以是屍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可憐的白帝城多麽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隻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幸好有那麽多中國人還記得,有那麽一個早晨,有那麽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說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沒有舉行過歡送儀式,卻終於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這裏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饑渴:他們本來應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麽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並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他們的身上並不帶有政務和商情,隻帶著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餘光中《尋李白》詩雲: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李白時代的詩人,既摯戀著四川的風土文物,又向往著下江的開闊文明,長江於是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腳在何處,故鄉就在何處,水在哪裏,道路就在哪裏。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裏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床。他們的船太小,不能不時行時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準備著一次生命對自然的強力衝撞。隻能請那些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於詩人。詩人在三峽的小木船上,剛剛告別白帝城。


    告別白帝城,便進入了長約200公裏的三峽。在水路上,200公裏可不算一個短距離。但是,你絕不會覺得造物主在作過於冗長的文章。這裏所匯聚的力度和美色,鋪排開去2000公裏,也不會讓人厭倦。


    翟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穀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將它們化解開來。連臨照萬裏的太陽和月亮,在這裏也擠捱不上。對此,1500年前的酈道元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水經注》)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劃過三峽春冬之時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後人再難調動描述的詞章。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得詞匯的。隻能老老實實,讓嗖嗖陰風吹著,讓滔滔江流濺著,讓迷亂的眼睛呆著,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著。什麽也甭想,什麽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這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連峰間側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好像上天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補上一個代表,讓蠕動於山川間的渺小生靈占據一角觀禮。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傑作隻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雲雨歸來時渾身異香。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隻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隻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當李白們早已順江而下,留下的人們隻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交付給她。“神女”一詞終於由瑰麗走向**邪,無論哪一種都與健全的個體生命相去遙遙。溫熱的肌體,無羈的暢笑,情愛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遠古的造型,留在這群山之間。一個人口億眾的民族,長久享用著幾個殘缺的神話。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兒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無數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淚。她悲哀,是因為她不經意地成了李白們的後裔。她終於走向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


    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


    當人們四散離去,誰


    還站在船尾


    衣裙漫飛,如翻湧不息的雲


    江濤


    高一聲


    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終於,人們看累了,回艙休息。


    艙內聚集著一群早有先見之明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過艙門,寧靜端坐,自足而又安詳。讓山川在外麵張牙舞爪吧,這兒有四壁,有艙頂,有臥床。據說三峽要造水庫,最好,省得滿耳喧鬧。把廣播關掉,別又讓李白來煩吵。


    曆史在這兒終結,山川在這兒避退,詩人在這兒萎謝。不久,船舷上隻剩下一些外國遊客還在聲聲驚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過去了。也許是這裏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衝開了,顧盼生風,絕世豔麗,卻放著宮女不做,甘心遠嫁給草原匈奴,終逝他鄉。她的驚人行動,使中國曆史也疏通了一條三峽般的險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裏過去了。也許是這裏的奇峰交給他一副傲骨,這位比李白還老的瘋詩人太不安分,長劍佩腰,滿腦奇想,縱橫中原,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汨羅江,一時把那裏的江水,也攪起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怪異的。都會卷起一點旋渦,發起一些衝撞。他們都有點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麗而驚人。他們都不以家鄉為終點,就像三峽的水拚著全力流注四方。


    三峽,注定是一個不安寧的淵藪。憑它的力度,誰知道還會把承載它的土地奔瀉成什麽模樣?


    在船舷上驚叫的外國遊客,以及向我探詢中國第一名勝的外國朋友,你們終究不會真正了解三峽。


    我們了解嗎?我們的船在安安穩穩地行駛,客艙內談笑從容,煙霧繚繞。


    明早,它會抵達一個碼頭的,然後再緩緩啟航。沒有告別,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李白去遠了。


    還好,還有一位女詩人留下了金光菊和女貞子的許諾,讓你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靜靜地做一個夢,殷殷地企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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