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上海人一直是中國一個非常特殊的群落。上海的古跡沒有多少好看的,到上海旅行,領受最深


    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上海人。他們有許多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內心規範,形成了一整套心理文化方式,說得響


    亮一點,可以稱之為“上海文明”。一個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車上,在商店裏,還是在街道間,很快


    就會被辨認出來,主要不是由於外貌和語言,而是這種上海文明。


    同樣,幾個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顯得十分觸目,即使他們並不一定講上海話。


    一來二去,外地人惱怒了。幾乎全國各地,對上海人都沒有太好的評價。精明、驕傲、會盤算、能說會道


    、自由散漫、不厚道、排外、瞧不大起領導、缺少政治熱情、沒有集體觀念、對人冷淡、吝嗇、自私、趕時髦


    、浮滑、好標新立異、瑣碎,世俗氣……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目中的上海人。


    全國有點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著上海人。各地文化科研部門往往缺不了上海人,上海的輕工業產品用


    起來也不錯,上海向國家上繳的資金也極為可觀,可是交朋友卻千萬不要去交上海人。上海人出手不大方,宴


    會桌上喝不了幾杯酒,與他們洽談點什麽卻要多動幾分腦筋,到他們家去住更是要命,既擁擠不堪又處處講究。這樣的朋友如何交得?


    這些年,外地人富起來了,上海人精明到頭還是十分窮困。這很讓人泄氣。去年有一天,在上海的一輛電


    車上,一個外地人碰碰撞撞幹擾了一位上海婦女,象平時每天發生的一樣,上海婦女皺一下眉,輕輕嘟囔一句


    :“外地人!”這位外地人一觸即發,把曆來在上海所受的怨氣全都傾泄出來了:“我外地人怎麽了?要比錢


    嗎?我估量你的存款抵不上我的一個零頭;要比文化嗎?我的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畢業生!”是啊,上海人還有


    什麽可驕傲的呢?聽他講罷,全車的上海人都發出酸澀的笑聲。


    上海人可以被罵的由頭比上麵所說的還要多得多。比如,不止一個擾亂了全國的政治惡棍是從上海發跡的


    ,你上海還有什麽話說?不太關心政治的上海人便惶惶然不再言語,偶爾隻在私底下嘀咕一聲:“他們哪是上


    海人?都是外地來的!”


    但是,究竟有多少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真正地道的上海人就是上海郊區的農民,而上海人又瞧不起“鄉下


    人”。


    於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尷尬。這種尷尬遠不是自今日起。依我看,上海人始終是中國近代史


    開始以來最尷尬的一群。


    剖視上海人的尷尬,是當代中國文化研究的一個沉重課題。榮格說,文化賦予了一切社會命題以人格意義。透過上海人的文化心理人格,我們或許能看到一些屬於全民族的曆史課題。


    我們這個民族,遇到過的事情太多了,究竟是一種什麽契機,撞擊出了上海文明?它已緊纏著我們走了好


    一程,會不會繼續連結著我們今後的路程?


    上海前些年在徐家匯附近造了一家豪華的國際賓館,叫華亭賓館,這個名字起得不錯,因為上海古名華亭。明代弘治年間的《上海縣誌》稱:


    “上海縣舊名華亭,在宋時,番商輻續,乃以鎮名,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在焉。元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


    繁庶,始割華亭東北五鄉,立縣於鎮,隸鬆江府,其名上海者,地居海之上洋也。”


    因此,早期的上海人也就是華亭人。但是,這與我們所說的上海文明基本不相幹。我認為上海文明的肇始


    者,是明代進士徐光啟,他可算第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上海人。他的墓,離華亭賓館很近。兩相對應,首尾提摯


    ,概括著無形的上海文明。


    今天上海人的某種素質,可在徐光啟身上找到一些蹤影。這位聰明的金山衛秀才,南北遊逛,在廣東遇到


    了意大利傳教士郭居靜,一聊起來,十分融洽,徐光啟開始知道了天主教是怎麽回事。這年他34歲,對以儒學


    為主幹的中國宗教精神早已沉浸很深,但他並不把剛剛聽說的西方宗教當作西洋鏡一笑了之,也不僅僅作為一


    種域外知識在哪篇著作中記述一下而已,而是很深入地思考起來。他並不想放棄科舉,4年後赴北京應試,路過


    南京時專門去拜訪更著名的歐洲傳教士利瑪竇,詢問人生真諦。以後又與另一位傳教士羅如望交給,並接受他


    的洗禮。


    洗禮後第二年,徐光啟考上了進士,成了翰林院庶吉士,這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來說已跨進了一道很榮耀


    的門坎,可以安安心心做個京官了。但這個上海人很不安心,老是去找當時正在北京的利瑪竇,探討的話題已


    遠遠超出宗教,天文、曆法、數學、兵器、軍事、經濟、水利,無所不及。其中,他對數學興趣最大,穿著翰


    林院的官服,癡癡迷迷地投入了精密的西方數學思維。不久,他居然與利瑪竇一起譯出了一大套《幾何原本》


    ,付諸刊行。當時還是明萬曆年間,離鴉片戰爭的炮火還有漫長的230多年光陰。


    這個上海人非常善於處世,並不整天拿著一整套數學思維向封建政治機構尋釁挑戰,而是左右逢源,不斷


    受到皇帝重用。《幾何原本》刊行20年後,他竟然做了禮部侍郎,不久又成了禮部尚書。獲得了那麽大的官職


    ,他就正兒八經地宣揚天主教,提倡西方科學文明,延聘重用歐籍人士,忙乎了沒幾年,勞累而死。徐光啟死


    後,崇禎皇帝還“輟朝一日”,以示哀悼,靈柩運回上海安葬。安葬地以後也就是他的家族世代匯居地,開始


    稱為“徐家匯”。徐光啟至死都是中西文化的一種奇異組合:他死後由朝廷追封加溢,而他的墓前又有教會立


    的拉丁文碑銘。


    開通、好學、隨和、機靈,傳統文化也學得會,社會現實也周旋得開,卻把心靈的門戶向著世界文明洞開


    ,敢將不久前還十分陌生的新知識吸納進來,並自然而然地匯入人生。不像湖北人張居正那樣為興利除弊深謀


    遠慮,不像廣東人海瑞那樣拚死苦諫,不像江西人湯顯祖那樣摯情吟唱,這便是出現在明代的第一個精明的上


    海人。


    人生態度相當現實的徐光啟是不大考慮自己的“身後事”的,但細說起來,他的身後流澤實在十分了得。


    他的安葬地徐家匯成了傳播西方宗教和科學文明的重鎮。著名的交通大學從上一世紀末開始就出現在這裏,複


    旦大學在遷往江灣之前也一度設在附近的李公祠內。從徐家匯一帶開始,向東延伸出一條淮海路,筆直地劃過


    上海灘,它曾經是充分呈現西方文明的一道動脈,老上海高層社會的風度,長久地由此散發。因此有人認為,


    如果要把上海文明分個等級,最高一個等級也可名之為徐家匯文明。


    徐光啟的第十六代孫是個軍人,他有一個外孫女叫倪桂珍,便是名震中國現代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親。倪


    桂珍遠遠地繼承了先祖的風格,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而且仍然擅長數學。她所哺育的幾個女兒對中國現代


    社會的巨大影響,可看作徐光啟發端的上海文明的一次重大呈示。


    這一包涵著必然曆史邏輯的傳承係脈,在今天常常被現實喧鬧湮沒得黯淡不清。前不久讀一本從英文轉譯


    過來的《宋美齡傳》,把宋氏三姐妹崇敬的遠祖寫成“文廷匡”,百思而不知何人。追索英文原文,原來是“


    文定公”,徐光啟的溢號。忘記了徐光啟倒是小事,怕隻怕上海文明因失落了遠年根基而挺不起身。


    曾使上海人一度感到莫名欣慰的,是偶爾在收音機裏聽到宋慶齡女士講話,居然是一口道地的上海口音。


    連多年失去自信的上海人自己也有點不習慣:一代偉人怎麽會是上海口音?


    由此推想,三四百年前,在北京,一個中國文人背負著古老文化破天荒地與一個歐洲人開始商談《幾何原


    本》時,操的也是上海口音。


    隻要稍稍具有現代世界地理眼光的人,都會看中上海。北京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京城:背靠長城,麵南


    而坐,端肅安穩;上海正相反,它側臉向東,麵對著一個浩瀚的太平洋,而背後,則是一條橫貫九域的萬裏長


    江。對於一個自足的中國而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為道;但對於開放的當代世界而言,它卻俯瞰廣遠、吞吐


    萬匯、處勢不凡。


    如果太平洋對中國沒有多大意義,那末上海對中國也沒有多大意義。一個關死了的門框,能做多少文章?


    有了它,反會漏進來戶外的勁風,傳進門口的喧囂,擾亂了房主的寧靜。我們有兩湖和四川盆地的天然糧食,


    上海又遞繳不了多少稻米;我們有數不清的淡水河網,上海有再多的海水也不能食用;我們有三山五嶽安駐自


    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連個像樣的峰巒都找不到;我們有縱橫九州的寬闊官道,繞到上海還要兜點遠路;我們


    有許多名垂千古的文物之邦,上海連個縣的資格都年齡太輕……這個依附著黃河成長起來的民族,要一個躲在


    海邊的上海作甚?


    上海從根子上就與凜然的中華文明不太協調,不太和順。


    直到19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職員黎遜向政府投送了一份報告書,申述上海對新世界版圖的重要性,上海


    便成為南京條約中開放通商的五口之一。1842年,英國軍艦打開了上海。從此,事情發生了急劇的變化。西方


    文明挾帶著惡濁一起席卷進來,破敗的中國也越來越把更多的賭注投入其間,結果,這兒以極快的速度出現了


    能被地球每個角落都聽得見的鬧騰。


    徐光啟的後代既有心理準備,又仍然未免吃驚地一下子陷入了這種鬧騰之中。一方麵,殖民者、冒險家、


    暴發戶、流氓、地痞、妓女、幫會一起湧現;另一方麵,大學、醫院、郵局、銀行、電車、學者、詩人、科學


    家也匯集其間。黃浦江汽笛聲聲,霓虹燈夜夜閃爍,西裝革履與長袍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語與歐美語言交相


    斑駁,你來我往,此勝彼敗,以最迅捷的頻率日夜更替。這裏是一個新興的怪異社會,但嚴格說來,這裏更是


    一個進出要道,多種激流在這裏撞合、喧嘩,卷成巨瀾。


    麵對這樣一個地方,哪個曆史學家都會頭腦發脹,索解不出一個究竟。你可以說它是近代中華民族恥辱的


    淵藪,但是,一個已經走到了近代的民族如果始終抵拒現代衝撞,就不恥辱了嗎?你也可以說它是中國人走向


    現代的起點,但是,哪一個民族走向現代時的步履會像在上海那樣匆促、慌張、自怯、雜亂無章?你又可以說


    它是對抗著農業文明而崛起的城市文明,但是,又有哪一種城市文明會像上海始終深受著弘廣無比的農村力量


    的覬覦、分解、包圍和籠罩?


    總之,它是一個巨大的悖論,當你注視它的惡濁,它會騰起耀眼的光亮,當你膜拜它的偉力,它會轉過身


    去讓你看一看瘡痍斑斑的後牆。


    但是,就在這種悖論結構中,一種與當時整個中國格格不入的生態環境和心理習慣漸漸形成了。本世紀初


    年,許多新型的革命者、思想家受到封建王朝的追緝,有租界的上海成了他們的庇護地。特別重要的是,對於


    這種追緝和庇護,封建傳統和西方文明在上海發生了針鋒相對的衝突,上海人日日看報,細細辨析,開始懂得


    了按照正常的國際眼光來看,中國曆代遵行的許多法律原則是多麽顛倒是非、不講道理。就從這一個個轟傳於


    大街小巷間的實際案例,上海人已經隱隱約約地領悟到民主、人道、自由、法製、政治犯、量刑等等概念的正


    常含義,對於經不起對比的封建傳統產生了由衷的蔑視。這種蔑視不是理念思辨的成果,而是從實際體察中作


    出的常識性選擇,因此也就在這座城市中具有極大的世俗性和普及性。


    就在這一個個案例發生的同時,更具象征意義的是,上海的士紳、官員都紛紛主張拆去上海舊城城牆,因


    為它已明顯地阻礙了車馬行旅、金融商情。他們當時就在呈文中反複說明,拆去城牆,是“國民開化之氣”的


    實驗。當然有人反對,但幾經爭論,上海人終於把城牆拆除,成了封建傳統的心理框範特別少的一群。


    後來,一場來自農村的社會革命改變了上海的曆史,上海變得安靜多了。走了一批上海人,又留下了大多


    數上海人,他們被要求與內地取同一步伐,並對內地負起經濟責任。上海轉過臉來,平一平心旌,開始做起溫


    順的大兒子。就像巴金《家》裏的覺新,肩上擔子不輕,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鬧騰。陣陣海風在背後吹拂,不


    管它,車間的機器在隆隆作響,上班的電車擁擠異常,大夥都累,夜上海變得寂靜冷清。為了更徹底地割斷那


    段惑人的繁華,大批內地農村的幹部調入上海;為了防範或許會來自太平洋的戰爭,大批上海工廠遷向內地山


    區。越是冷僻險峻的山區越能找到上海的工廠,淳樸的山民指著工人的背脊笑一聲:“嘿,上海人!”


    這些年,上海人又開始有點不安穩。廣州人、深圳人、溫州人起來了,腰囊鼓鼓地走進上海。上海人瞪眼


    看著他們,沒有緊緊跟隨。有點自慚形穢,又沒有完全失卻自尊,心想;要是我們上海人真正站起來,將是完


    全另一番情景。也許是一種**吧,不妨姑妄聽之。


    也許上海人的**不無道理。上海文明,首先是一種精神文化特征。單單是經濟流通,遠不能囊括上海文


    明。


    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築在個體自由基礎上的寬容並存。對上海人來說,寬容已不是一種政策和許


    諾,而是一種生命本能。


    在中國,與上海式的寬容相抵觸的是一種與封建統治長期相偎依的京兆心態。即便封建時代過去了,這種


    心態的改良性遺傳依然散見處處。這種心態延伸到省城、縣城,構成一種幅度廣大的默契。不管過去是什麽性


    質的洪流起的作用,這種心態在上海被衝刷得比較淡薄。隻要不侵礙到自己,上海人一般不大去指摘別人的生


    活方式。比之於其他地方,上海人在公寓、宿舍裏與鄰居交往較少,萬不得已幾家合用一個廚房或廁所,互相


    間的磨擦和爭吵卻很頻繁,因為各家都要保住自身的獨立和自由。因此,上海人的寬容並不表現為謙讓,而是


    表現為“各管各”。在道德意義上,謙讓是一種美質;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義上,“各管各”或許更貼近


    現代寬容觀。承認各種生態獨自存在的合理性,承認到可以互相不相聞問,比經過艱苦的道德訓練而達到的謙


    讓更有深層意義。為什麽要謙讓?因為選擇是唯一的,不是你就是我,不讓你就要與你爭奪。這是大一統秩序


    下的基本生活方式和道德起點。為什麽可以“各管各”?因為選擇的道路很多,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誰也不


    會吞沒誰。這是以承認多元世界為前提而派生出來的互容共生契約。


    上海下層社會中也有不少喜歡議論別人的婆婆媽媽。但即使她們也知道,“管閑事”是被廣泛厭棄的一種


    弊病。調到上海來工作的外地幹部,常常會苦惱於如何把“閑事”和“正事”區別開來。在上海人心目中,凡


    是不直接與工作任務有關的個人事務,都屬於別人不該管的“閑事”範疇。


    上海人口語中有一句至高無上的反法語,曰“關依啥事體?”(即“管你什麽事?”)在外地,一個姑娘


    的服飾受到同事的批評,她會就批評內容表述自己的觀點,如“裙子短一點有什麽不好”、“牛仔褲穿著就是


    方便”之類,但一到上海姑娘這裏,事情就顯得異常簡單:這是個人私事,即使難看透頂也與別人無關。因此


    ,她隻說一句“關依啥事體”,截斷全部爭執。說這句話的口氣,可以是忿然的,也可以是嬌嗔的,但道理卻


    是一樣。


    在文化學術領域,深得上海心態的學者,大多是不願意去與別人“商榷”,或去迎戰別人的“商榷”的。


    文化學術的道路多得很,大家各自走著不同的路,互相遙望一下可以,幹嗎要統一步伐?這些年來,文化學術


    界多次出現過所謂“南北之爭”、“海派京派之爭”,但這種爭論大多是北方假設的。上海人即使被“商榷”


    了也很少反擊,他們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觀點,對於反對者,他們心中回蕩著一個頑皮的聲音:“關依啥事體?”


    本於這種個體自立的觀念,上海的科學文化往往具有新鮮性和獨創性;但是,也正是這種觀念的低層次呈


    現,上海又常常構不成群體性合力,許多可喜的創造和觀念顯得比較單薄。


    本於這種個體自立的觀念,上海人有一種冷靜中的容忍和容忍中的冷靜。一位旅台同胞回上海觀光後寫了


    一篇文章,說“上海人什麽沒有見過”。誠然,見多識廣導向了冷靜和容忍,更重要的是,他們習慣於事物的


    高頻率變更,因此也就領悟到某種相反相成的哲理,變成了逆反性的冷靜。他們求變,又進而把變當作一種自


    然,善於在急劇變更中求得一份自我,也不詫異別人在變更中所處的不同態勢。


    根據這種心理定勢,上海人很難在心底長久而又誠懇地服從一個號令,崇拜一個權威。一個外地的權威一


    到上海,常常會覺得不太自在。相反,上海人可以崇拜一個在外地並不得誌、而自己看著真正覺得舒心的人物。京劇好些名角的開始階段,都是在上海唱紅了的。並不是京劇重鎮的上海,以那麽長的一個時間衛護住了一


    個奇特的周信芳,這在另一座城市也許有點難於想象。上海人可以不講任何道理,一夜之間喜歡上了初出茅廬


    的越劇小生趙誌剛、滬劇演員茅善玉,根本不管他還還沒有唱上幾回戲,或剛剛來自農村。那些想用資曆、排


    行、派頭來壓一壓上海人的老藝術家,剛到上海沒幾天就受到了報紙的連續批評。對於晉京獲獎之類,上海藝


    術家大多不感興趣。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要來上海演《茶館》等戲,作出這個決定時我正在北京參加全國文代會。北京戲劇界的


    朋友們十分擔心:如此蒼老的一個劇團,演幾台老派戲,在上海這個流通碼頭能否成功?我和幾個上海同行都


    很有信心地回答:能!果然如此,上海人對真正的藝術表示了誠懇的熱忱,管它是舊是新。但是,在北京轟動


    萬分的“人體畫大展”,一搬到上海卻遇到了出乎意外的平靜。


    上海文明的又一心理品性,是對實際效益的精明估算。也許是徐光啟的《幾何原本》餘脈尚存,也許是急


    速變化的周圍現實塑造成了一種本領,上海人曆來比較講究科學實效,看不慣慢吞木訥的傻樣子。


    搞科學研究,搞經營貿易,上海人膽子不大,但失算不多。全國各單位都會有一些費腦子的麻煩事,一般


    清上海人來辦較為稱職。這在各地都不是秘密。


    可惜,事實上現在遞交給上海人需要消耗高腦力的事情並不多,因此才華外溢,精明的估算用的不是地方


    ,構成了上海人的一大毛病。


    上海人不喜歡大請客,酒海內山;不喜歡“侃大山”,神聊通宵;不喜歡連續幾天伴陪著一位外地朋友,


    以示自己對友情的忠誠;不喜歡聽大報告,自己也不願意作長篇發言;上海的文化沙龍怎麽也搞不起來,因為


    參加者一估算,賠上那麽多時間得不償失;上海人外出即使有條件也不太樂意往豪華賓館,因為這對哪一方麵


    都沒有實際利益……凡此種種,都無可非議,如果上海人的精明隻停留在這些地方,那就不算討厭。


    但是,在這座城市,你也可以處處發現聰明過度的浪費現象。不少人若要到市內一個較遠的地方去,會花


    費不少時間思考和打聽哪一條線路、幾次換車的車票最為省儉,哪怕差三五分錢也要認真對待。這種事有時發


    生在公共汽車上,車上的旁人會脫口而出提供一條更省儉的路線,取道之精,恰似一位軍事學家在選擇襲擊險


    徑。車上的這種討論,常常變成一種群體性的投入,讓人更覺悲哀。公共宿舍裏水電、煤氣費的分攤糾紛,發


    生之頻繁,上海很可能是全國之最。


    可以把這一切都歸因於貧困。但是,他們在爭執時嘴上叼著的一支外國香煙,已足可把爭執的費用雙倍抵


    回。


    我發現,上海人的這種計較,一大半出自對自身精明的衛護和表現。智慧會構成一種生命力,時時要求發


    泄,即便對象物是如此瑣屑,一發泄才會感到自身的強健。這些可憐的上海人,高智商成了他們沉重的累贅。


    沒有讓他們去鑽研微積分,沒有讓他們去畫設計圖,沒有讓他們去操縱流水線,沒有讓他們置身商業竟爭的第


    一線,他們怎麽辦呢?去參加智力競賽,年紀已經太大;去參加賭博,聲名經濟皆受累。他們隻能耗費在這些


    芝麻綠豆小事上,雖然認真而氣憤,也算一種消遣。


    本來,這樣的頭腦,這一份口才,應出現在與外商談判的唇槍舌劍之間。


    上海人的精明和智慧,構成了一種群體性的邏輯曲線,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中處處晃動、閃爍。快速的


    領悟力,迅捷的推斷,彼此都心有靈犀一點通。電車裏買票,乘客遞上一角五分,隻說“兩張”,售票員立即


    撕下兩張七分票,像是比賽著敏捷和簡潔。一切不能很快跟上這條邏輯曲線的人,上海人總以為是外地人或鄉


    下人,他們可厭的自負便由此而生。上海的售票員、營業員,服務態度在全國不算下等,他們讓外地人受不了


    的地方,就在於他們常常要求所有的顧客都有一樣的領悟力和推斷力。凡是沒有的,他們一概稱之為“拎勿清”,對之愛理不理。


    平心而論,這不是排外,而是對自身智慧的悲劇性執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體現為一種“雅俗共賞”的格局。上海文化人大多是比較現實的,


    不會對已逝的生活現象迷戀到執著的地步,總會釀發出一種突破意識和先鋒意識。他們文化素養不低,有足夠


    的能力涉足國內外高層文化領域。但是,他們的精明使他們更多地顧及到現實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性,不願


    意充當傷痕斑斑、求告無門的孤獨英雄,也不喜歡長期處於曲高和寡、孤芳自賞的形態。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化


    解功能,把學理融化於世俗,讓世俗閃耀出智慧。毫無疑問,這種化解,常常會使嚴謹繽密的理論懈弛,使奮


    發淩厲的思想圓鈍,造成精神行為的疲庸;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它又會款款地使事情取得實質性進展,獲得


    慷慨突進者所難於取得的效果。這很可稱之為文化演進的精明方式。


    特別能體現上海文明雅俗共賞特征的,是那張《新民晚報》。它始終保持著雅俗文化之間的巧妙平衡,結


    果,上海市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把讀《新民晚報》當作每天不可缺少的生活規程的,而教授學者也絕不會把它


    鄙棄。它開辟了一個頗為奇妙的文化中介地帶,大雅大俗均可隨腳出入,而一個上海城就座落其間。由此我們


    可以聯想到上海的戲劇、繪畫、影視、小說,都有類似特征。


    上海文明的另一種心理品性,是發端於國際交往曆史的開放型文化追求。


    相比之下,在全國範圍內,上海人麵對國際社會的心理狀態比較平衡。他們從來在內心沒有鄙視過外國人


    ,因此也不會害怕外國人,或表示超乎常態的恭敬。他們在總體上有點崇洋,但在氣質上卻不大會媚外。我的


    朋友沙葉新幽默地提出過他的人生態度之一是“崇洋不媚外”,很可借過來概括上海人的心態。


    毫無疑問,這與這座城市的曆史密切有關。老一代人力車夫都會說幾句英語,但即使低微如他們,也敢於


    在“五卅”的風潮中與外國人一爭高低。上海的裏弄裏一直有不少外國僑民住著,長年的鄰居,關係也就調節


    得十分自然。上海商店的營業員不會把一個外國顧客太當作一回事,他們常常還會估量外國顧客的經濟實力,


    幫他出點購物的主意。


    北方不少城市稱外國人為“老外”,這個不算尊稱也不算鄙稱的有趣說法,似乎挺密切,實則很生分,至


    今無法在上海生根。在上海人的口語中,除了小孩,很少把外國人統稱為“外國人”,隻要知道國籍,一般總


    會具體地說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這說明,連一般市民,與外國人也有一種心理趨近。


    今天,不管是哪一個階層,上海人對子女的第一企盼是出國留學。到日本邊讀書邊打工是已經走投無路了


    的青年們自己的選擇;隻要子女還未成年,家長是不作這種選擇的,他們希望子女能正正經經到美國留學。這


    裏普及著一種國際視野。


    其實,即使在沒有開放的時代,上海人在對子女的教育上也隱隱埋伏著一種國際性的文化要求,不管當時


    能不能實現。上海的中學對英語一直比較重視,即使當時幾乎沒有用,也沒有家長提出免修。上海人總要求孩


    子在課餘學一點鋼琴或歌唱,但又並不希望他們被吸收到當時很有吸引力的部隊文工團。一度在全國十分響亮


    的哈爾濱軍事工業大學,曆來對上海的優秀考生構不成向往。在“文革”動亂中,好像一切都滅絕了,但有幾


    次外國古典音樂代表團悄悄來臨,報紙上也沒作什麽宣傳,不知怎麽立即會卷起搶購票子的熱潮,這麽多外國


    音樂迷原先都躲在哪兒呢?開演的時候,他們衣服整潔,秩序和禮節全部符合國際慣例,很為上海人爭臉。前


    些年舉行貝多芬交響音樂會,難以計數的上海人竟然在凜冽的寒風中通宵排隊。兩年前,我所在的學院試演著


    名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按一般標準,這出戲看起來十分枯燥乏味,國外不少城市演出時觀眾也不多。但


    是上海觀眾卻能靜靜看完,不罵人,不議論,也不歡呼,其間肯定有不少人是完全看不懂的,但他們知道這是


    一部世界名作,應該看一看,自己看不懂也很自然,既不恨戲也不恨自己。一夜又一夜,這批去了那批來,平


    靜而安詳。


    毋庸諱言,上海的下層社會並不具備國際性的文化追求,但長期置身在這麽一個城市裏。久而久之,至少


    也養成了對一般文化的景仰。上海也流行過“讀書無用論”,但情況與外地略有不同,絕大多數家長都不能容


    忍一個能讀上去的子女自行輟學,隻有對實在讀不好的子女,才用“讀書無用論”作為借口聊以**,並向鄰


    居搪塞一下。即使在“文革”動亂中,“文革”前最後一批大學畢業生始終是視點集中的求婚對象,哪怕他們


    當時薪水很低,前途無望,或外貌欠佳。在特定的曆史條件和社會環境中,這種對文化的景仰帶有非實利的盲


    目性,最講實利的上海人在這一點上不講實利,依我看,這是上海人與廣州人的最大區別之一,盡管他們在其


    他不少方麵頗為接近。


    上海文明的心理特征還可以舉出一些來,但從這幾點已可看出一點大概。


    有趣的是,上海文明的承受者是一個構成極為複雜的群體,因此,這種文明並不體現為一個規定死了的群


    體,而是呈現為一種無形的心理秩序,吸納著和放逐著來來去去的過往人丁。有的人,居住在上海很久還未能


    皈依這種文明,相反,有的人進入不久便神魂與共。這便產生了非戶籍意義上,而是心理文化意義上的上海人。


    無疑,上海人遠不是理想的現代城市人。一部扭曲的曆史限製了他們,也塑造了他們;一個特殊的方位釋


    放了他們,又製約了他們。他們在全國顯得非常奇特,在世界上也顯得有點怪異。


    在文化人格結構上,他們是缺少皈依的一群。靠傳統?靠新潮?靠內地?靠國際?靠經濟?靠文化?靠美


    譽?靠實力?靠人情?靠效率?他們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點依稀朦朧。他們最容易灑脫出去,但又


    常常感到一種灑脫的孤獨。


    他們做過的,或能做的夢都太多太多。載著滿腦子的夢想,拖著踉蹌的腳步。好像有無數聲音在呼喚著他


    們,他們的才幹也在渾身衝動,於是,他們陷入了真正的惶惑。


    他們也感覺到了自身的陋習,憬悟到了自己的窩囊,卻不知挽什麽風,捧什麽水,將自己洗滌。


    他們已經傾聽過來自黃土高原的悲愴壯歌,也已經領略過來自南疆海濱的輕快步履,他們欽羨過,但又本


    能地懂得,欽羨過分了,我將不是我。我究竟是誰?該做什麽?整座城市陷入了思索。


    前年夏天在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會議,聽一位中國問題專家說:“我作了認真調查,敢於斷言,上海人的素


    質和潛力,絕不比世界上許多著名的城市差!”這種激勵的話語,上海人已聽了不止一次,越聽,越增加思考


    的沉重度。


    每天清晨,上海人還在市場上討價還價,還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不斷吵架。晚上,回到家,靜靜心,教訓


    孩子把英文學好。孩子畢業了,出息不大,上海人歎息一聲,撫摸一下自己斑白的頭發。


    一部怪異的上海史,落到這一代人手上繼續書寫。


    續寫上海新曆史,關鍵在於重塑新的上海人。重塑的含義,是人格結構的調整。對此請允許我說幾句重話。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結構,在很大的成分上是百餘年超濃度繁榮和動亂的遺留。在本世紀前期,上海人大大


    地見了一番世麵,但無可否認,那時的上海人在總體上不是這座城市的主宰。上海人長期處於仆從、職員、助


    手的地位,是外國人和外地人站在第一線,承受著創業的樂趣和風險。眾多的上海人處於第二線,觀看著,比


    較著,追隨著,參謀著,擔心著,慶幸著,來反複品嚐第二線的樂趣和風險。也有少數上海人衝到了第一線,


    如果成功了,後來也都離開了上海。這種整體角色,即使上海人見聞廣遠,很能適應現代競爭社會,又缺少自


    主氣魄,不敢讓個體生命燦爛展現。


    直到今天,即便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最合適的崗位仍是某家跨國大企業的高級職員,而很難成為氣吞山


    河的第一總裁。上海人的眼界遠遠超過闖勁,適應力遠遠超過開創力。有大家風度,卻沒有大將風範。有鳥瞰


    世界的視野,卻沒有縱橫世界的氣概。


    因此,上海人總在期待。他們眼界高,來什麽也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隻好靠發發牢騷來消遣。牢騷也僅


    止於牢騷,製約著他們的是職員心態。


    沒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沒有統領全局的強悍,上海人的精明也就與怯弱相伴隨。他們不會高聲朗笑,不


    會拚死搏擊,不會孤身野旅,不會背水一戰。連玩也玩得很不放鬆,前顧後盼,拖泥帶水。連談戀愛也少一點


    浪漫色彩。


    上海人的醜陋性,大多由此伸發。失去了人生的浩大走向,智慧也就成了手上的一種私人玩物。文化程度


    高的,染上沙龍氣,隻聽得機敏的言詞滾滾滔滔,找不到生命激潮的湧動;文化程度低的,便不分場合耍弄機


    智,每每墮於刻薄和惡濾;再糟糕一點的,則走向市儈氣乃至流氓氣,成為街市間讓人頭痛的渣滓。上海人的


    日子過得並不順心,但由於他們缺少生命感,也就缺少悲劇性的體驗,而缺少悲劇性體驗也就缺少了對崇高和


    偉大的領受;他們號稱偏愛滑稽,但也僅止於滑稽而達不到真正的幽默,因為他們不具備幽默所必須有的大氣


    和超逸。於是,上海人同時失卻了深刻的悲和深刻的喜,屬於生命體驗的兩大基元對他們都頗為黯淡。本來,


    中國的藝術文化走到今天不應該再完全寄情於歸結曆史的反思形態,上海理應在開拓新的時空中有更大的作為


    ,但上海人的這種素質一時擔當不了這個重任,對生命體驗的黯淡決定了他們的小家子氣。中國文化在可以昂


    首突進的地方找不到多少曆險家,卻遇到了那麽多大大小小的職員。


    即便是受到全國厭棄的那份自傲氣,也隻是上海人對於自己生態和心態的盲目守衛,做得瑣瑣碎碎,不成


    氣派。真正的強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是有恃無恐的精神力量使他們變得大方而豁達,不會隻在生活方式;言談


    舉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


    總而言之,上海人的人格結構盡管不失精巧,卻缺少一個沸沸揚揚的生命熱源。於是,這個城市失去了燙


    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蕩的勃發。


    可惜,譏刺上海人的鋒芒,常常來自一種更落後的規範:說上海人崇洋媚外、各行其是、離經叛道;要上


    海人重歸樸拙、重返馴順、重組一統。對此,胸襟中貯滿了海風的上海人倒是有點固執,並不整個兒幡然悔悟。暫時寧肯這樣,不要匆忙趨附。困惑迷惘一陣子,說不定不久就會站出像模像樣的一群。


    上海人人格結構的合理走向,應該是更自由、更強健、更熱烈、更宏偉。它的依憑點是大海、世界、未來。這種人格結構的群體性體現,在中國哪座城市都還沒有出現過。


    如果永遠隻是一個擁擠的職員市場,永遠隻是一個新一代華僑的培養地,那麽,在未來的世界版圖上,這


    個城市將黯然隱退。曆史,從來不給附庸以地位。


    不久前,我讀到一則國外通訊社的報道,說德國一座城市中有一家奇跡般的書店,在這家書店裏竟能買到


    上海地圖!外國記者的驚歎使我心酸,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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