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寫了一篇《夜航船》。說來慚愧,我自己真正坐老式的夜航船至今隻有一次,不在童年,不在故鄉


    ,而在成年之後。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從吳江坐木船到蘇州,水程40餘華裏。兩個都是聞名千年的美麗古城


    ,這種夜遊,本應該是動人心旌的至高享受。


    坐船的不是我一人,而是一大群當代青年士子。時間是本世紀70年代初,張岱死後280餘年。


    事情還得從去吳江說起。


    “楓落吳江冷。”這是誰寫的詩句?寥寥五個字,把蕭殺晚秋的浸膚冷麗,寫得無可匹敵,實在高妙得讓


    人嫉恨。就在那樣的季節,我們去了,浩浩蕩蕩上千人,全是大學畢業生。吳江再蒼老,也沒有見過這麽多文


    人。


    一看就知道不是旅遊。那麽多行李壓在肩上、夾在腋下、提在手裏,走路全都蹣跚踉蹌。都還沒有結婚,


    行李是老母親打點的,老人打點的行李總嫌笨重。父親大多不在家,那年月,能讓兒女讀完大學的父親,哪能


    不在別的地方寫檢查、聽口號呢。與母親的告別像是永訣,這次出行是大方向,沒有回來的時日。母親恨不得


    再塞進幾件衣物。兒女們自己則一直在理書,多帶一本書就多留住一份學問。


    吳江縣城叫鬆陵鎮,據說設於唐代,流行至今。我曾比較仔細地研究過的明代曲學家沈璟就是吳江人,自


    署“鬆陵詞隱先生”。鎮中有一處突起兩個高坡,古鬆茂密,或許這便是鎮名的由來?沈璟是否常在這裏盤桓?不多想它了,鬆陵鎮不是我們旅程的終點,我們要去的是太湖。


    由鬆陵鎮向西南,在泥濘小路上走七八裏,便看見了太湖。初冬的太湖,是一首讀不完的詩。寒水,遠山


    ,暮雲,全都溶成瓦藍色。白花花的蘆獲,層層散去,與無數出沒其間的鳥翅一起搖曳。一陣陣涼風卷來,把


    埋藏心底的所有太湖詩,一起卷出。那年月,人人都忘了山水;一站到湖邊,人人都在為遺忘仟悔。滿臉惶恐


    ,滿眼水色,滿身潔淨。我終於來了,不管來幹什麽,終於來到了太湖身邊。一種本該屬於自己的生命重又萌


    動起來,這生命來自遙遠的曆史,來自深厚的故土,喚醒它,隻需要一個閃電般掠過的輕微信息。


    我們的任務,是立即跳下水去,掏泥築堤,把太湖割去一塊,再在上麵種點糧食。上麵有人說了,誰也不


    稀罕你們種的這麽點糧食,要緊的是用勞役和汗水,洗去身上的汙濁。


    水寒徹骨,渾身顫抖。先砍去那些蘆葦,那些世上最美的蘆葦,那些離不開太湖、太湖也離不開它們的蘆


    葦。留在湖底的蘆葦根利如刀戟,大多數人的腳被紮出血來。渾濁的殷紅一股股地回旋在湖水間,就像太湖在


    流血。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圍堤終於築起來了。每個人都已麵黃肌瘦,母親打點的那些衣服,哪禁得住每


    天水泡泥浸?衣衫全都變得襤褸不堪。為了勞動方便,每人找一條草繩係於腰間。一天,有幾個鬆陵鎮上的居


    民,不知為了何事來到農場,見到這個情景,以為遇到了苦役犯,趕緊走開。


    棉衣隻有一件,每次幹活都浸得濕透:外麵是泥水,裏麵是汗水。傍晚收工,走進自搭的草棚,脫下濕棉


    衣,立即鑽進被窩,明天一早,還要穿上濕棉衣出發。被窩是溫暖的。放下帳子,枕頭下壓著好看的書,趕緊


    搶住時間神遊一番。與浮士德對話幾句,到狄更斯的小旅館裏逛上一圈,再與曹雪芹磨上一會。雨果的《九三


    年》撼人心魄,許國庫的英語課本紮實有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那麽玄深又那麽具有想力。此時此刻,世界各


    國的同齡人都在幹什麽呢?他們在中國的可能的競爭者們現在正在苦思著一個曠古難題:濕棉衣哪一天才能幹?


    帳子裏的秘密終於被發現,發現者們真正地憤怒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麽多汙七八糟的書,而且竟然還有


    這麽多人不顧白天幹活的勞累偷偷地看!很快傳下一個果斷的命令:收繳全部與“文革”相抵觸的書籍。


    箱子一隻隻打開,上千名大學畢業生的書,堆得像小山一般。一個負責人繞著小山威武地走了一圈,有一


    個問題讓他有點犯難:這堆書算什麽呢?如果算是毒品,應該立即銷毀;如果算是戰利品,應該上繳領導。沉


    思片刻,他揮手宣布:裝船,運到鬆陵鎮,交給領導看一看,然後銷毀!


    書,滿滿地裝了三大船,讓大學畢業生自己搖船啟航。臨行前負責人以親切的口氣對大學畢業生們說:燒


    書的火,也要請你們自己來點。


    火是當夜就點起來了的。書太多,燒了好久,火光照亮了鬆陵鎮上的千年古鬆。


    沒書了,閑得發悶。好在已到了夏天,收工後可以消遣的事情多了起來。最有**力的是遊泳,一天幹下


    來渾身臭汗,總要到太湖裏洗一洗,何不乘機張開雙臂,鬆鬆爽爽地遊一陣呢!清涼的湖水浩闊無比,吞到嘴


    裏都是甜津津的。夏天傍著個太湖不遊泳,太說不過去了。


    湖水輕撫著我,我把自己消融在湖水中。我們這一代命賤,幹了那麽重的活,一入水仍然滿身精力充沛。


    遊得很遠了,雙眼貼著湖水環顧,這兒隻有我一人,赤條條的,自由自在。不是洗澡,不為鍛煉,不在比賽,


    隻是玩樂。此時此刻,四肢全屬自己,連生命也掌握在手中。像青蛙,像蝴蝶,像海豚,卻又什麽都不像,隻


    像人。真正像個人了,以自由和健康,與山水和諧。在這個時刻,我才可憐起古代文人,平時,我隻是緬懷和


    羨慕著他們。今天我敢於與他們打賭稱勝:我們才是與太湖最親熱的文人。沈璟隻是憑著太湖的神韻作作曲罷


    了,而我們,卻化作了太湖的音符,起伏躍騰。


    遊泳當時正提倡,負責人不反對,他們自己也遊。


    為數不少的女大學生們,先站在岸上看,終於她們忍不住了,三五成群地跑回了宿舍。當她們從宿舍出來


    的時候,全換上了遊泳衣。


    女子遊泳,在城市遊泳池裏屢見不鮮,但在這裏卻引起了巨大的**。她們平時穿著破舊衣衫下田,繁重


    的農活使他們失去了性別。每天,在田埂上,當她們挑著絕不比男學生輕的稻擔迎麵走來的時候,男學生從來


    沒有想到這是一些青春燦爛的姑娘。現在,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座略帶靦腆的生命傑作。風撩了撩她們的散


    發,她們的步子輕輕盈盈,如踏著音樂,向太湖走去,走進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裏邊。


    男學生們被震懾了,刹那間勾起了遺失的記憶,毫無邪念地睜大雙眼。他們和她們都20餘歲。


    此後的日子,漸漸過得曖昧。男女學生接觸得多了,有幾對明顯地往來頻繁。一個晚上,幾個男學生走過


    女宿舍門口,正好突然下雨,女學生們熱情地挽留他們避雨,還倒了熱水讓他們洗臉。幾天後的一個星期天,


    所有的男學生出動,在女宿舍門口挖了一口深深的大井,還用小石子在井沿上壘出三字:友誼井。


    但是很快傳來消息說,這裏出現了腐蝕與反腐蝕的鬥爭,階級鬥爭有了新動向。事情說到這個份上,也就


    好辦了。當時正好全國又在興起什麽運動,大學畢業生原來所在的大學向農場派出了好些戰鬥組,大多由工人


    宣傳隊率領。太湖邊的草棚子裏熱鬧起來了,夜夜燈光都很晚才熄。青年們第二天一早上工,都頭重腳輕,晃


    晃悠悠。


    挖思想、排疑點、理線索、定重點,炊事班每天打出的飯菜,開始有了剩餘。好幾個小集團被清查出來了


    ,大會上,報告者的口氣越來越凶。後來,終於點出了一些名字。罪行最嚴重的是一個漂亮熱情、善於交際的


    女學生,她在下農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中,被幾個男同學戲稱為“外交部長”。她竟然笑了笑,沒有拒絕,也


    沒有向領導揭發。“這樣的反動小集團連職位都分好了,不為奪權為什麽!”報告者的推斷極其雄辯。


    一天傍晚,傳來警報,正在受審查的她失蹤了。上級命令全體人員分頭追尋,幾個男學生在湖邊找到了她


    的紗頭巾。


    把她打撈上來時她的心髒已經停止跳動,一個胖乎乎的男衛生員連忙做人工呼吸。折騰了一會毫無效果,


    衛生員決定直接給心髒注射強心針。她的衣衫被撕開了,**裸地仰臥在岸草之間。月光把她照得渾身銀白,


    她真正成了太湖的女兒。


    遺體必須連夜送往蘇州,天已太晚,能動用的交通工具隻有船。輪流搖船的仍然是幾位男學生,他們解纜


    架櫓,默默地搖走了這艘夜航船。


    這次夜航,要經過著名的垂虹橋。垂虹橋曆時久遠,早已老態龍鍾,但十四橋孔仍在,不知夜航船會從哪


    個橋孔通過。


    宋代大詞人薑夔對垂虹橋最是偏愛,有一次,他在那裏與摯友範成大告別,與他所愛的姑娘小紅坐船遠去


    ,留下詩作一首:


    自琢新詞韻最嬌,


    小紅低唱我**。


    曲終過盡鬆陵路,


    回首煙波十四橋。


    今夜,煙波橋下,沒有歌聲蕭聲,隻有櫓聲嘎嘎。


    不知什麽原因,兩年之後,突然通知我們回城。


    實在不知上級出於什麽考慮,一定要把出發的時間定在夜間。天剛擦黑,大學畢業生們整隊上路,從農場


    步行到鬆陵鎮。滿箱的書已經燒掉,帶來的衣服大多已穿破扔了,行李變得很輕便。大家都心急火燎地想早一


    分鍾離開這個地方,下步很快,才一會兒,就到了鎮上。再排隊到船碼頭,準備從那裏下船去蘇州,然後在蘇


    州搭乘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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